眠棠笑了一下,然後慢慢收起了笑容道:“我外祖父可跟我說了,我姓柳,不姓陸,將來出嫁也是別人家的媳婦。這鏢局子是我真金白銀從陸家買來的,怎麽能算是陸家的產業?你曹爺對陸家情義無價,恩重如山,仿佛是陸家的再生父母,陸家怎麽孝敬你這個恩人,那是陸家的事情,與我何幹?”


    她這麽一說,隻噎得曹爺一瞪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因為如今良心鏢局的當家,的確是姓柳,並不姓陸。


    可是她這麽生撬自家的生意,鬧得他家船行最近幾日都沒有單子,他豈能答應?於是隻不管這一條,氣哼哼地要來扯眠棠去見陸武。


    但他的手還沒有挨過來,一個濃眉大眼的後生一抬手,就將他推到了一旁,瞪著大眼道:“老不修!敢碰我們家小姐試試?”


    一旁的人認出了這是賀家的後生,連忙道:“哎呦喂,你怎麽敢打自家的叔叔,你爹活著的時候,可也得管曹爺叫一聲大哥啊!”


    賀泉盛瞪眼道:“誰跟他是一家人?我娘說了,做人得講良心。當初我爹死了,在座的諸位誰來幫襯過我們母子?都是陸家人在照拂我們。你們當初在陸家做事,是白給人做長工嗎?哪月裏沒有領豐厚的月銀子?怎麽到頭來,你們倒成了陸家的祖宗?成天拿著當年做的一點事情邀功。我看著你們都覺得臊得謊,居然還好意思來鏢局子攪鬧。別人不知,我可知道你們當年是怎麽一點點將鏢局子給掏空的!”


    這些個元老被個後生損,臉上是青一塊白一開的,曹爺惱羞成怒,竟然一手將桌子給掀翻了。


    第61章


    聽賀泉盛這麽說,那些個老人也不幹了,隻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地喊著血口噴人,將賀泉盛圍攏住。


    看那意思,是要一起揍這口無遮攔的小子。


    其實賀泉盛這些話,也是眠棠事先教過的,不然耿直的後生可說不出那麽一針見血的話來。


    眠棠料想過曹爺回來找自己,卻沒想到他能這麽厚顏無恥地掀翻桌子,還要打人。


    她徹底撂下臉,衝著曹爺道:“給臉不要臉!非得讓我指出曹家船行背後的東家是你不成?你當年趁著我外祖父病重不理事,私分了陸家的船行!你這邊手裏攥著生意,那邊卻還要領我們陸家的月錢,真是個見錢眼開的無恥小人!我外祖父容你,我可不容你!你既然肚腸大,吞了陸家這麽多的好處,那麽我便要你一點點吐出吃下的東西!敢碰我的人試試!”


    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平日裏又是在長輩麵前很溫婉的樣子。說實在的,這些個元老們還真沒講眠棠放在眼裏。


    可是現在,小姑娘繃臉撂狠話的樣子,卻莫名帶著氣場,倒叫那些老家夥們緩了緩手。


    曹爺被說得臉兒緊,緩過神後惱羞成怒,一揚手,繼續砸摔東西。


    眠棠雖然言語上惹著曹爺,可卻並沒有動手的意思,眼看著她身後的夥計要衝過去拉人,也被眠棠阻攔了。


    就在這時,有人中氣十足地喊道:“給我住手!”


    眾人扭頭一看,竟然是陸武一臉怒氣地進了鏢局子。


    曹爺一看,仿若看見了救星,隻跪在陸武的麵前哭天抹淚,說柳眠棠這丫頭多氣人。


    可是陸武還沒等他說完,舉起手裏的拐杖朝著他的臉狠狠地抽了下去。


    陸武的功夫都在,隻是這些年病了,不大撿拾得起來。但今日在氣頭上,那力道下得也是十足。


    那曹爺在別人麵前裝得像個爺,可是在陸武麵前便屁也不是,隻被打得一個趔趄,倒退著坐在了地上。


    餘下幾個起哄的,看見陸武現身,一個個也噤若寒蟬,發不出聲音來了。


    陸武重情義不假,可是他也是護短的!外孫女就是他陸武的逆鱗,誰也碰不得!


    原先他聽聞眠棠受了鏢局子,隻當她是圖好玩,另外是想給家裏貼補錢。


    他雖然罵了兩個兒子,卻沒舍得說眠棠一句,隻尋思著遇到合適的主顧,將莊子賣了,再給眠棠錢。


    沒想到今日那鏢局卻來了夥計,找他說是有人來大鬧鏢局,柳姑娘有些鎮不住場子了。


    於是陸武這才帶著老仆和家丁急匆匆趕來,沒想到卻將一幫元老倚老賣老欺負眠棠的情景看個徹底。


    賀泉盛和眠棠說的那些話,他也全聽進去了。關於曹五架空了鏢局船行,自己另外設立漕運的事情,其實老早就有人跟他提。可是曹五言辭鑿鑿,隻說那船行是他侄兒開的。


    陸武當時身體不好,看昔日的老夥計在他麵前哭天抹淚喊著冤枉,自然是信了他的話。


    今日他聽到的這些話若是大兒子學給他聽,他會一百個不樂意,覺得大兒子是嫌棄著這幫老家夥累贅,找借口不管。


    可是那話從賀家的遺孤嘴裏說出來,卻顯得格外真實。


    而且這曹老五在自己眼前時,一副義膽忠肝的樣子,不在自己眼前時,卻這般的跋扈囂張!


    陸武被蒙蔽了許久的眼,終於有一點點開竅了!


    想到曹五的種種,陸老爺子也是動了氣,中氣十足道:“你曹五有能耐,去別處裝大爺去。可是這個廳堂裏,哪張桌子也不是你的!我外孫女有本事在你的嘴裏搶食吃,你若不服氣,拿出真本事來,少在這裏吆五喝六!看曹爺你這一身的行頭,加上你有本事的侄兒,原本也不用我陸家周濟,從今兒起,我陸家跟曹爺您算是恩義兩清,還請曹爺以後莫拿了我陸武的招牌晃人!”


    陸武從業幾十年,積攢下來的人脈驚人。這個曹老的船行做得這麽順,是打了陸家忠心耿耿老夥計的名頭,借了老鏢頭的春風。


    可今天陸武將話頭撂在這裏,就是跟曹老五恩斷義絕的意思。旁邊的老夥計這麽多,這事兒兜不住,不多時就能傳揚開了。


    曹五的臉青一陣紅一陣,做夢也沒想到病的許久不曾出府的陸老爺子會出現在這。如今他生意不好,還須得頂著陸家的名頭疏通人脈,真不好立刻翻臉,於是又開始哭天抹淚,隻說自己一時生氣,老糊塗了。


    眠棠卻在一旁不輕不重地火上澆油:“曹爺您可不糊塗,給人下絆子厲害著呢!你先前在碼頭那收買的船工,讓他們偷換我們船行運的幾箱貨物,已經人贓並獲,扭送了官府去了。他們可說了是你的侄兒收買的人。我合計著幾日官府也該上門拿人了,要不……曹爺您先回去忙著?”


    曹老五聽得臉色一變,加之不夠臉,再也顧不得跟陸武憶往昔,攀交情,隻急匆匆地趕了回去。


    而剩下的那幾個老家夥倒是會見風轉舵,隻說自己是受了曹五的攛掇,並不知內裏有許多彎彎長長,然後一個個也灰溜溜走了。


    偌大的廳堂,在砸摔了一地的狼藉中,陸武頹然站著,那一向挺直的背似乎都有些發彎了。他走了幾步,出了廳堂,抬頭看看那“良心鏢局”四個大字,似乎明白了外孫女起這個名字的深意。


    他回頭看了看也跟出來,攙扶著他的外孫女,歎了一口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外祖父不中用,老糊塗了!”


    眠棠笑了笑道:“隔壁州的守備,貌似比外祖父您還大了一歲,前些日子新納了小妾,沒幾個月就見喜了。外祖父可比他強健多了,若是願意也能當爹,再給我添個小舅舅,何老之有?”


    陸武見她說得沒正經,一瞪眼睛:“滿嘴胡言,看我不罰你跪祠堂!”


    可是他卻因為眠棠的沒正經,衝淡了一時的酸澀愁苦,隻又看了半響招牌後道:“我聽說,你曾經借了名冊去抄領月錢的名冊,說是要給叔叔大爺們買東西。不過最後,你一份果子都沒送出去……我老了,有些事情看得也沒有年輕人長遠了。這幾十年來,我也算是對昔日的老夥計們仁至義盡。該領情的,也都領情了;不會領情的,也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明日,我將賬房的鑰匙給你,你核算下。以後該發不該發的,你就自己做主看吧。”


    陸武何嚐不知道陸府現在的困境?隻是他原先過不了“義氣”那道關坎。而且家裏的兩個兒子也壓製不住那些老家夥們。


    可現在眠棠來處理這些事情,他卻一百個放心。


    這丫頭,是個有心計有本事的,而且她是個有良心,知道該如何區分對待那些遺老遺孤。若是就此讓陸家卸下重擔,全家人的日子,也能好一些了。


    不過眠棠覺得不能托大,還是要客氣想讓一下,隻謙虛說自己才疏學淺,還要請大舅舅主持大局才好。


    陸武瞪了她一眼,道:“那夥計來府裏叫我時,這群鬧事兒的應該才邁進門檻吧?你一早安排得這麽周到,言語攛掇著曹五砸東西,讓你外祖父看一場好戲。哪裏才疏學淺了?你大舅舅是個耿直人,我看還是莫讓他跟著你學壞了吧!”


    眠棠沒想到,自己的小心眼竟然被外祖父不動聲色看得明明白白,立刻不好意思地拉著外祖父撒嬌。


    陸武瞪了她一眼道:“你費了這麽多氣力,不就是等我這個倔老頭鬆口嗎?如今你心願已了,久別整天瘋跑,該回家好好吃飯了。”


    眠棠自然笑著應下,於是叫來馬車,扶著外祖父上了馬車後,跟著他一起回府裏吃飯。


    當馬車在門前停下的時候,正趕著二舅媽親切地拉著一位老婦人的手出門。


    眠棠抬眼一看,原來是二舅舅家的貴客蘇夫人。


    聽二舅媽的意思,是要帶著蘇夫人和蘇公子去西州有名的禪音寺裏去上香。


    而跟在二位夫人身後的除了表妹陸青瑛外,還有一位長相斯文的公子。


    眠棠這幾日都沒有跟家人一同吃飯,整日早出晚歸,自然沒有跟蘇家人正經打過招呼。


    不過她也猜出了這位應該是表妹相看的那位蘇公子。


    蘇眠此時也直直地看著這位剛從馬車上下來的俏姑娘。


    他來陸家也有些時日了,竟然都沒有看見這位長相明豔,絕美異常的女子。


    她……她也是陸家的姑娘?


    不過蘇夫人先是跟陸老太爺打過招呼,又聽了全氏的介紹後,倒是先反應了過來,含笑上下打量著眠棠道:“一早聽說了陸老先生有位能幹的外孫女……對了,她開的那家鏢局子叫什麽來著?”


    全氏笑著道:“良心鏢局,這名起的……”


    蘇夫人卻笑著接道:“起的甚好,我陪嫁的布行也走西州的線路,聽夥計說,改了良心鏢局後,又省錢又快捷。”


    全氏聽到這,隻眉開眼笑,她一早就聽爹爹說,這個蘇夫人娘家財大氣粗,當初嫁給蘇家時陪嫁的商鋪子多極了。


    她隻有蘇眠一個兒子,那將來的產業豈不都是兒媳婦的了?


    這時卻聽蘇夫人又道:“可真是巧了,我兒子單字眠,而柳小姐的閨名也有一個眠字,可見當初起名字的時候,做家長的心思是一樣的,都希望自己兒女衣食無憂,安眠長久……”


    這話,全氏就不愛聽了。這蘇公子是來相看她家青瑛的,可蘇夫人偏偏提她兒子跟眠棠撞了名字,雖然後麵得體地轉到了父母心願的話題上,可還是有些不妥?


    而且……那位蘇公子竟然直直地看著眠棠,似乎是被她的美貌驚豔到了。


    全氏自知自己女兒的相貌,跟眠棠那種豔美的感覺乃是泥雲之差。若是蘇公子看上了眠棠的美貌可真不好辦了……


    不過全氏又一想,覺得眠棠的經曆太複雜,而且無父無母,這一點上,可就比不得青瑛了。


    這麽一想,全氏又略覺心安了。


    既然他們要去寺廟祈福,眠棠隻跟客人們微笑福禮,便隨著外祖父入府門去了。


    她當初回陸家時,一時清閑下來,夜裏總是睡不著,加上陸府的廚子做飯不太和口味,吃的也不多,人整個瘦了一圈。


    直到後來,廚子做菜不知道怎麽的,漸漸有了滋味,眠棠才多吃了些,隻是夜裏覺得寒的毛病還在,偶爾還是會失眠到天亮。


    這幾天天冷,眠棠一時想起了李媽媽給她熬燉驅寒的豬腳薑,便叫芳歇去廚房給她依著李媽媽教授的獨門方子熬燉濃濃的一小砂鍋,一鍋子的豬腳雞蛋和老薑,浸泡了幾日,味道正是時候,芳歇將小砂鍋放在屋子裏的暖爐子上熱一熱,就能吃了。


    眠棠吃了一口,老醋薑汁裏滿是豬腳的膠質,就著熱汁吃一個雞蛋,渾身都暖暖的。


    如今她的船行初見規模,雖然初時不怎麽賺錢,可是等將曹家的生意擠兌黃了,船行的利錢也就水漲船高了。待生意徹底好轉時,她會將生意轉給大舅舅,神威鏢局幾十年的老招牌也要重新掛上。


    至於二舅舅,他若是有自己來錢的門路,自去鼓搗去吧。不過由著二房來掌家實在是不妥……


    眠棠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開口問道:“芳歇,你這豬腳薑的甜醋是從哪買來的?芳歇趕緊道:“出門遇到貨郎喊著嶺南正宗的甜醋便買了些……怎麽了?難道味道不對?”


    眠棠看著手裏那碗豬腳薑,笑了笑道:“沒事,隻是因為你煮的竟然跟李媽媽煮的味道一樣,所以問問……”


    以前,她不知道李媽媽為何煮出的白菜都跟別人不一樣,別是一番獨特滋味。


    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李媽媽烹製菜肴的許多調味品都是大有來頭,譬如做豬腳薑的甜醋,乃是嶺南老字號熏醋坊,用特製的熏坯製成。一年裏也不過二十缸而已,除了進貢朝廷外,剩下的,也都是進了王侯將相的家裏。


    就連平時做菜的醬油,都是上好的魚蝦釀造,做出的飯菜能不香甜嗎?所以這等子金貴滋味,乃是王府裏的特享,可不是巷子裏的貨郎能賣出的貨色。


    所以第二日時,眠棠不經意間又交代廚房,說她想吃胭脂雁肝,要廚房買一隻北地雪雁來取肝來做。


    廚房苦著臉表示,尋遍了市場,也沒發現有什麽北地雪雁,拿別的雁來湊數行不行?


    可是過不了幾日,選買貨物的婆子一出門,就聽見有獵戶扛著一肩頭的貨物,說是有北地雪雁賣。


    不過這次,那婆子可沒有買,而是依著柳小姐的吩咐,先去稟明了她有北地雪雁賣。


    不消多時,眠棠便披著厚厚的狐裘出現在了門前。


    那賣大雁的急急轉頭要走,眠棠卻麵無表情道:“雁都沒賣,你就要走?回去可怎麽交差?”


    那個喬裝獵戶的雖然貼了一圈絡腮胡子,又低帶氈帽,可是眠棠一眼認出,他就是先前在自己藥鋪子裏打雜的夥計,也是範虎的得力部下之一。


    那暗衛見既被眠棠認出,便索性大方些,轉身撂下擔子,一股腦兒卸下雪雁、野豬腿,還有各色野味。


    眠棠緊繃著臉道:“你們怎麽知我想吃這個?在陸府裏安插了多少探子?還有……我跟他可沒有什麽關係了,你們怎麽還不走!”


    這些,那暗衛可回答不上來,隻咬著嘴唇往身後的巷子口看。不一會,便看見範虎搓手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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