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心而言,她得承認,謝昀除了性情喜怒無常、偶爾行為古怪些,無疑是個出挑的男人,無論是家世、容貌、權勢,又或者他這個人。


    尤其是他褪下周身冷戾,一派慵懶模樣,似笑非笑逗人的時候,惹得人麵羞耳紅。


    不知想到了什麽,嬴晏神色一僵,半響,輕輕歎了口氣。


    若不是她早就看穿謝昀看她的眼神古怪,估摸著也要以為他對她一往情深了。


    饒是如此,嬴晏心底也生出了一抹好奇,忽然想知道謝昀的過去是什麽模樣。


    眾人皆知,肅國公府有子雙生,可是燕京城裏,有關大公子謝時的消息多如牛毛,有關二公子謝昀的消息卻屈指可數。熙邑交戰之前,謝昀幾乎從未在人前出現過。


    嬴晏伸手勾起木施上的鵝黃色的襦裙,一邊遮住誘人春色,一邊心裏想:謝昀不像是低調的人,那十七歲之前,他去哪了?


    在燕京嗎?這個念頭一出,嬴晏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怎麽可能不在燕京。


    還有初見之時,他脫口而出的那聲晏晏。


    是哪個晏?燕?豔?雁?


    嬴晏抿了下唇,壓下那些窺探的心思。


    她手指輕巧地係著素色腰帶打結,微彎了腰身,點取妝粉遮住肩頸處的曖昧痕跡,細膩的妝粉覆上,直到再也瞧不出半點異樣。


    遮掩過後,嬴晏的視線落在鏡中,忍不住瞧了片刻。


    一汪桃花眼,兩彎籠煙眉,鵝蛋小臉白皙瑩潤,十分漂亮。


    她容貌女氣,生得俏母,模樣和身段都像,即便冷宮多年,身子骨單薄,但身姿依然玲瓏。


    嬴晏低頭,勾了一綹青絲比劃,頭發長度已經過了鎖骨,快要遮住雪團一點紅了。


    她揚起唇角一笑。


    恰在此時,外邊傳來素秋等人的叩門聲:“殿下,可要梳洗了?”


    嬴晏忙收鬆了手中青絲,收回視線,輕咳一聲,“進來吧。”


    淨過麵和手,用過香茶,嬴晏在梳妝台前坐下,挽了一個垂鬟分肖髻,發間插了幾隻素雅的釵環,一綹青絲垂在左胸口,容色嬌美。


    素秋拿了一條稍短的金銀粉繪花的杏色薄紗羅披帛繞在嬴晏雙臂。


    一邊替她整理衣衫,一邊說:“今個外麵兒陽光明媚,殿下可要出門走走?”


    湯泉宮依山傍水,是不可得多的秀麗景致。


    嬴晏應下:“好。”


    其實她幼時來過湯泉宮,那時她的母後還是皇後,三哥還是太子,約莫六七歲時的光景。


    她年紀太小,記不清很多,隻隱隱約約記得三哥曾帶去她去釣魚。


    一掌寬的小魚,生得十分漂亮,後來燉了一鍋鮮嫩的魚兒豆腐湯。


    嬴晏嫣然一笑,忽然問:“姑姑,哪裏可以釣魚麽?”


    素秋是宮裏的高位女官,每年行宮避暑,都會隨鸞駕而來,對這邊的景致和地形甚是了解。


    比起東宮來,西宮這邊景致更俏,奇花爛漫。


    素秋想了想,“百花園臨著玉女湖,殿下若是想要釣魚,可以去那裏,如今湖裏荷花開得正好,泛舟采蓮極好,殿下若累了,去百花園的六角琉璃瓦涼亭坐坐,賞景兒也是極好的。”


    嬴晏輕輕頷首:“那就去百花園吧。”


    素秋福身應下,吩咐雲桃等人去準備東西。


    第70章


    嬴晏與素秋一行人往百花園走。


    雲桃等人拎著釣魚的物什, 還有茶水點心。


    素秋撐著一把四十八骨油紙傘為嬴晏遮陽, 一麵走一麵說道:“殿下,可要先去前麵的涼亭歇歇腳?”


    從少蓮湯走過來, 用了約莫快三刻鍾的時間,頭頂太陽又烈, 即便穿著薄紗襦裙,手裏搖著團扇, 嬴晏依然走得薄汗浸衫, 小口喘息。


    能走這般久,還得歸功於謝昀,若是放在往日, 嬴晏走上一刻鍾, 小腿就要酸脹的不行了。


    順著素秋的視線望去,嬴晏遙遙地就瞧見了一頂六角琉璃瓦涼亭,隱沒在古樹花叢之中,隻露出流光溢彩的一角。


    應當是座精致的涼亭,卻陽光燦爛下,若有若無地透出一抹陰森森氣息。


    嬴晏心底騰起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由何而來。


    等一行人走近了,終於瞧見了那座涼亭的全貌。


    涼亭四下栽種著牡丹花叢,此時已經過了花期,隻剩下一片綠油油的葉子。涼亭頂鋪著黃綠二色的琉璃瓦, 天青色蟬翼紗懸掛在柱子上,隨風飄蕩。


    站在離涼亭三丈外的地方,嬴晏不肯動了。


    她伸手握了握心髒處, 那裏猛地一撞,好似針戳。


    素秋瞧她臉色不好,嚇了一跳,“殿下哪裏不舒服?”


    “沒事。”嬴晏搖搖頭,抬頭覷了涼亭一眼,猶豫道:“那座涼亭……”


    話未說完,她四肢百骸倏地湧起一陣疼入骨髓的痛楚,細細碎碎好似蟲蟻啃食,雖是一瞬間的功夫,卻叫她小臉慘白,甚至忍不住微微彎了腰身,搖搖欲墜。


    素秋手中的傘也顧不得持握,丟在了地上,她扶住嬴晏腰身,慌張地連喚了幾聲殿下。


    少頃,嬴晏擺擺手,“無事,我瞧見那座涼亭有點難受,我們去別處吧。”


    素秋不疑有它,連忙扶著嬴晏往別處走。


    約莫走了十丈遠,壓在嬴晏心口的那抹不舒服的感覺終於逐漸消散,等走到玉女湖邊,瞧見了波光粼粼的開闊湖水,身子就恢複如常了。


    迎著涼爽湖風,嬴晏筋骨鬆軟,舒坦不少。


    瞧見小殿下麵色如常,似是無恙,素秋依然擔憂不已:“殿下,我們回去宣太醫來瞧瞧吧。”


    嬴晏笑笑,輕聲安慰:“我沒事。”


    說完,她微微偏了頭,瞧著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一角,心有餘悸。


    嬴晏隱隱約約覺著,這個地方似乎與她犯衝。


    這個念頭一出,嬴晏愣了下,不肯信如此荒謬的理由。


    她神情狐疑盯了那座涼亭許久,卻想不出所以然來,隻能作罷,而後在心裏默默記下,以後不要再來這座涼亭了。


    ……


    身姿窈窕的小姑娘坐在玉女湖邊釣魚。


    她頭上帶了一頂皂紗帷帽,遮住了烈陽,隱隱約約能瞧見一張瑩白小臉。


    如今已經過了晌午,太陽正烈的時候,小殿下連午膳都沒用,隻紋絲不動地坐在這釣魚。


    素秋捏了一塊點心喂她,嬴晏不敢動魚竿,隻微微偏了頭,小小咬了一口飽腹,而後又很快地偏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水麵,生怕錯過一點動靜。


    “奴婢還是第一次瞧見殿下這般好耐心的小娘子。”素秋忍不住說了一句。


    嬴晏桃花眼水汪汪的,孩子氣地嗔道:“我哪裏是有耐心,分明是這魚兒有耐心。”


    素秋聞言失笑,拿過帕子淨了淨手。


    她從雲桃手裏接過一把團扇,持扇子輕輕搖,一麵送去涼風,一麵溫柔道:“殿下若是累了,不若吩咐人撈一條上來。”


    “沒事,這還沒到兩個時辰,”嬴晏盯著魚竿,揚唇一笑,“我以前在昭台宮的時候,可以一整天……”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嬴晏騰出原本握著魚竿的的一隻手,摸了摸小腹,那裏似乎還縈繞著那股森寒的氣息,即便後來被暖流衝散,依舊記憶猶新。


    她的耐性的確十分好,以前在昭台宮的時候,霜露姑姑要照顧母後,她一人無趣,常常做一件事情便能做一整天。


    有時候直到天黑了,她才恍惚意識到,原來已經過去一整日。


    直到十二歲那年,陳文遇來了昭台宮,她那時候是真的開心。


    有人能陪她說話,陪她讀書識字,不會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從早上待到晚上。


    後來陳文遇被調去了禦前伺候,偌大的昭台宮又剩下了她一個人,不過陳文遇還是很記掛她,一旦有空,就會來昭台宮陪她。


    兩人會一起坐在梨花樹下說話,也會一起練一上午大字,那時候她想,兩人若是這麽過一輩子,也挺好。


    她害怕女子身份暴露,所以去聞喜宴找顧與知,想求顧與知幫她換了身份,遠走高飛,但她那時的計劃裏是有陳文遇的。


    她會告訴陳文遇她去了哪兒,也會告訴陳文遇她的新身份,等父皇駕崩了,陳文遇就會告老還鄉,他如果想娶她,兩人可以在徐州安身落戶。


    若是不想娶也無妨,兩人可以做兄妹鄰裏,相依相伴。


    嬴晏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男女情誼,但是她那時候是真的喜歡和他相處,也願意和他過一輩子。


    然而這世間總是萬般陰差陽錯。


    如果沒有遇見謝昀,嬴晏想,她會對烏芝草的事情一無所知,也會對陳文遇信任如昔,兩人會如她計劃的那般相依相伴。


    可是……


    回想著近來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情,嬴晏落在小腹處的手指微微攥緊,在日後相伴的日子中,陳文遇真的不會傷害她嗎?


    嬴晏覺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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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懷疑昭台宮的那些往事,是不是隻有她一人在感動和沉溺,是不是隻是她一個人在心底慢慢誇大的一場美夢。


    而這場臆想的美夢,早就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恰在此時,魚線動了一下,嬴晏回神兒,飛快地拽著魚竿將魚兒拎了上來。


    勾在魚鉤上的是一尾漂亮花的斑鯉魚,活蹦亂跳,金黃色的鱗片上沾著晶瑩水珠,在陽光下折射著熠熠光輝。


    嬴晏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拋之腦後,拽著魚線將魚兒拎到麵前,彎眸瀲灩一笑。


    她手指輕點魚兒身,“今晚就吃你了。”


    魚兒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魚尾擺得更歡,撲騰間險些脫鉤而出。好在嬴晏反應極快,將它丟進了魚簍裏。


    “陵玉,”嬴晏喊了一聲,揉著微麻的小腿起身,輕聲吩咐:“去請二爺,晚上來喝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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