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神情仍舊寡淡,一雙仿若寒潭止水的眼眸注視她, 一言未發卻已予以她直麵風浪的勇氣。


    秦九醞深吸口氣,複次望向行凶者。


    女子渾身的騰騰殺氣散了,神態恢複了秦九醞諳熟的懦弱,像歲月靜好, 但她右手的匕首讓一切沒法回歸從前。


    鮮紅的液體自刀尖淌落,一滴一滴的在瓷白的地磚蜿蜒而流,似要匯成一條血河。


    聲聲急促的震耳警笛夾著行人們的竊竊私議, 商場保安的告誡,彌漫整座廣場,嘈嘈雜雜。


    秦九醞和女子,不……是陳恩童之間卻獨成一方天地,隔著血河,遙遙相望。


    她們誰都沒開口。


    她們除彼此誰都瞅不到。


    秦九醞緊緊攥著今朝生冷的手,舉步朝著陳恩童走去……


    “回來!”


    呈圈包圍著陳恩童的保安異口同聲地吼道。


    秦九醞依言駐足,可不是因為聽保安的話,而是見到陳恩童竟退後了一步,坊鑣怕極了她。


    她便不堅持了,紅著眼眶一楊眉梢:“你怎麽了?”


    一如多年來,每當她察覺死黨情緒失落、不佳時,故作隨意,實則擔憂的詢問。


    陳恩童愣了一愣,低頭看了看腳邊三具至親的屍首,“阿九……我殺人了,殺了我的父母哥哥……”


    “為什麽?”秦九醞語氣難得柔和:“什麽不能好好談的?幹嘛拿自己的後半輩子去弄他們?”


    “談不了的。我了解他們,他們發現你了,他們會想盡辦法打攪你,勒索你,詐你的錢……他們做夢!”陳恩童蒼白的麵容再度浮現凶惡的神色。


    “你傻不傻?我沒關係的,我正好無聊跟他們周旋玩玩。”


    陳恩童搖頭:“不,阿九,你永遠不知道他們為了錢能有多髒!他們可以欺騙親戚朋友,訛詐鄰居,可以為了少出一些夥食費,虐待爺爺奶奶!再獨吞爺爺奶奶的養老金!”


    講到這兒,陳恩童氣憤地又彎腰狠捅了父親一刀,竭斯底裏地說:“全家唯二願意對我好,肯花錢給我買糖的爺爺奶奶被他們虐待死了……現在他們居然還想打擾你!還想打擾你!做夢!做他媽的白日大夢!”


    秦九醞頃刻瞟到,她脊背的幾道猙獰刀傷,棉衣破裂,汩汩血液流出……


    是了,陳恩童用匕首殺人,她父母兄長又怎會不反抗?


    “恩恩,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們現在攪擾不了任何人。”秦九醞盯著陳恩童蒼白的臉色,勸道:“你先把刀放下,我們到醫院縫幾針。”


    “然後呢?坐牢對嗎?”陳恩童笑問。


    秦九醞張口結舌,她能請全國最好的律師替陳恩童辯護,但鐵定避免不了陳恩童入獄。


    “阿九,我受夠了。”


    陳恩童指著倒在血泊中的三具屍體,恨意滔天:“隻要他們活著,我就要一輩子幫他們還債擦屁-股!我辛辛苦苦打工掙錢,工資卡卻給他們拿去胡吃海喝,還不留我一份!


    “我嚐試過拿回來的,沒用!哈哈哈……他們告我不贍養哈哈哈哈!我能怎麽辦呢?我僅能忍,一忍再忍,結果他們變本加厲!


    “阿九,你知道嗎?你這次借我們的幾十萬,我爸壓根沒還任何人一分錢!他帶著我哥出海賭了,兩天,賭完了哈哈哈哈哈!他們甚至還要找我學校,想將你幫我墊付的學費取來……哈哈哈!


    “我勸過他們的……結果爸講,有我在呢,我沒死呢,我幫他們還就是了!將來我嫁人了,還有老公幫忙哈哈……真是把我安排的明明白白!”


    陳恩童猛踹男人屍首一腳,“憑什麽!你們好吃好喝,爛賬卻要我來擔!憑什麽?!父母了不起嗎!13歲起爺爺奶奶走了,我就自己打工賺學費、買衣服,有時候甚至要養你們!我留著你們有什麽用!”


    她又彎腰挨個捅刀,表情瘋狂:“有什麽用!一群廢-物!!”


    秦九醞默然望著。她能提供經濟資助,可家務問題,她始終是外人,不好插手插嘴。


    陳恩童麵無人色,失血過多加之激烈的刺人動作令她身形不穩,跪倒在地。


    秦九醞一急,下意識抬腿欲去扶起陳恩童,然而一旁早已趕到的刑警忙拽住了她。


    刑警允許她與凶犯談談,想試試她能不能套出殺人動機,或是讓凶犯放棄抵抗,但絕不會批準她接近持刀的危險人物。


    “阿九,我不後悔的。”


    陳恩童倒是不在意地撐著地板,就地坐下,衝秦九醞囅然一笑:“我解放啦。”


    “我再也不用背負債務。”


    “我再也不必拿命去玩遊戲賺錢。”


    “真輕鬆啊。”


    秦九醞伸手想抓住她,“不,我們去醫院……恩恩,走啊!”


    無奈她們相距太遠。


    “阿九,我記得你初中時曾問過我,為什麽不帶你去我家玩?”陳恩童瞻仰商場天花板吊著的水晶燈,


    “因為我不想讓你看到,我住在堆滿雜物,連個窗戶都沒有的儲物室裏……我不想你覺得,我個窮光蛋不配和你做朋友啊……我從小到大都和雜七雜八的東西睡在一間擁擠的小屋,我真的不想再進監獄,同一群人蹲在一個狹小的房內了……


    “所以,不去醫院好不好?”


    秦九醞淚如雨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阿九……我有件事得同你說明白。”陳恩童氣息越加虛弱,視線也逐漸渙散,卻固執地靠著一側的圓柱而坐,憑感覺凝視秦九醞所在的方向,


    “我沒有跟古城遊戲告狀,你信麽?”


    “我信。”


    她懂陳恩童僅是講狠話,想讓她忌憚,從而不再插手陳恩童玩遊戲賺錢一事。


    倘若陳恩童向古城遊戲講了,當初報警的人是她,秦九醞哪兒會過得那麽安逸?甚至領任長穎進城?


    古城遊戲又怎會單單是跟蹤她這麽簡單?


    “那就好……”陳恩童長鬆一口氣,弱弱笑問:“那……我們和好,行嗎?”


    “在我心底,我們就沒吵過架。”


    陳恩童安心了,笑顏柔順,“真好,阿九果然最好了……”


    秦九醞注目陳恩童,無聲啜泣。


    她該怎麽辦?


    怎麽辦?!


    真的要眼睜睜瞧著唯一朋友……


    “阿九,這麽多年,謝謝你總有意無意照顧我。”陳恩童回望她,“假設真有地府,我先下去開路,等百年以後……換我照顧你。”


    語畢,不等秦九醞反應,未待任何人阻止,陳恩童抬手,一刀徑直割開了自己動脈。


    鮮紅噴濺而出,染紅了秦九醞雙眼。


    隨後發生了什麽,秦九醞不記得了。


    她感官似乎飄出了軀殼,一片血紅覆蓋著她視線,血液噴出的輕響縈繞耳畔,令她聽不到絲毫動靜,看不見旁人舉止。


    她渾渾噩噩的站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明亮燈光罩頂,卻照不入她眸底。


    恍惚中,一股沁涼驀然將她環繞,一隻手掌溫柔地輕撫她脊背。


    她呆呆抬頭……撞進今朝靜如止水的俊目內,神誌霎那拉回,驚濤駭浪般的悲傷緊跟著湧上心頭。


    她緊緊抱著今朝,猶如抱著唯一的救命浮木,頭抵著他肩膀,放聲痛哭。


    “你一個人嗎?”


    混混沌沌間,她似乎回溯到了與陳恩童首次見麵之際,陳恩童如此詢問她。


    她隻是冷冷地瞅著陳恩童,不答。


    陳恩童一樣是轉校生,自顧自地笑道:“我也是,咱們一起玩吧。”


    她猶豫幾秒,抵擋不住誘-惑點頭。


    她受夠一個人了。


    於是,兩人一玩便是八-九年。


    期間不論誰的身邊來了多少新朋友,走了幾多舊朋友,始終陪伴著對方的,皆是彼此……


    ·


    翌日正午。


    秦九醞是在自己被窩裏蘇醒的。


    昨夜今朝帶她隱入商場逃生通道,輕柔地摟著她緘默安撫。


    後來她太累了,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應當是今朝不曉得使了什麽法子抱她回了家。


    秦九醞食指貼著翎羽戒指,無意識地柔和摩挲。


    半晌,放置於床頭櫃的手機突地響了聲,她回神……意識到自己適才發呆了。


    頭疼地一薅頭發,秦九醞拿起手機,發現剛剛的消息提示是垃圾短信,她正要擱下手機,卻忽然瞄到幾條未讀微信。


    是老黃今早發來的。


    有關陳恩童的照片——


    第一張是記錄了她微信號的備忘錄截圖,被陳恩童用來作手機壁紙。


    再來是幾章陳恩童書寫的日記……


    2011年9月21日,晴。


    今天是我生日,阿九原本想送我一條項鏈,估計是她察覺到,我前幾天盯著同桌脖子新項鏈時的羨慕眼神了,但聽說她送的項鏈特別貴,我不敢要,轉而請她改送這本日記本。


    我常聽工廠的姐姐們講,過多的金錢會讓友情變質。


    我想和阿九做永遠的朋友,所以不能收她一分一毛。


    ·


    2011年10月13日,陰。


    傍晚放學離校時,教室後排的幾位壞女生攔住了我,想要錢,我拒絕了,我不能再給了,那是我下星期的飯錢。


    壞女生惱怒地想教訓我,平日聊得好的同學路過,卻沒來幫忙,我不知道那同學究竟有沒有瞄到我的困境,幸虧阿九沒走遠,她居然二話不說地以牙還牙,直接打了那女生。


    果然,阿九最好了、最厲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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