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阿瑟77感到疲勞正向他的全身襲來。這位天文台台長打亂了自己的作息時間,的確,他好象已經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呆了16個小時了。昨天是這樣,前天也是——


    總之,尼爾達是這麽說的。幾分鍾前,他剛和她說過話。屏幕上,他夫人的臉繃得很緊,顯得很緊張,顯然是替他擔心。


    "難道不回家休息一下嗎,阿瑟?你已經在桌子邊坐了近24小時了。"


    "是嗎?"


    "你要知道,你可不是青年人。"


    "也不是中年人,尼爾達。可這是一項令人興奮的工作。幹了10年的批閱預算報告和閱讀別人的論文的工作後,我又幹起了真正的研究工作。我喜歡這樣。"


    她看上去更擔心了。"像你這把年紀,沒必要再做研究工作了。阿瑟,你的聲譽已經確立,誰也無法將它動搖!"


    "哦?是嗎?"


    "在天文學曆史上,你的名字將被人們銘記。"


    "或聲名狼藉。"他令人傷感地說道。


    "阿瑟,我真不明白你這是為——"


    "就讓我這樣吧,尼爾達。我不會昏倒在桌子邊,相信我。做這個工作,我感到又恢複了青春活力。我惟一能做的隻有工作了。如果這話聽起來有些自負的話,就讓它自負好了。但它的確很重要,我——"


    她歎了口氣說道:"是的,當然。但不要幹得太長,阿瑟。這是我惟一的要求。"


    幹得真的過長嗎?他感到很詫異。是的,是的,當然是有些過長,但又沒別的法子。對這樣的問題,又不能輕率地對待,必須全心全意地投入。他計算萬有引力時,最後幾個周,每天工作達16、18,甚至24小時,瞌睡來得很時,才稍事休息。打個盹後醒來又立即投入工作,頭腦中總裝著沒有算完的方程。


    但那時的年齡隻有35歲左右,現在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不得不服老啊。口幹、頭昏、心跳,讓人心煩。盡管辦公室很暖和,常手指發僵,兩膝發顫,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不聽使喚。


    他向自己保證,今天隻稍延長一點時間,然後便回家。


    隻延長一小點時間。


    提出第八個假設——


    "先生?"


    "什麽?"他問道。


    但是他一定把這一問題變成了一聲怒吼,因為扭頭時,他看見年輕的耶莫特正站在門道上,全身不斷地抽搐,動作怪異,好像是舞蹈的餘味未盡。年輕人的眼裏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當然,耶莫特在台長身邊,總表現出一副神色緊張的樣子——不僅僅是研究生,每個人都是這樣。而阿瑟也已習慣了這一切。阿瑟有些讓人害怕,他也明白這一點。但這次卻有一些不同,耶莫特看著他,眼睛裏透露出明顯的害怕和驚恐。


    看得出,耶莫特用很大的勁才說出話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這是您要的運算,先生——"


    "嗬,好,好。給我。"


    阿瑟在接耶莫特遞過來的打印材料時,手抖動得很厲害。看著這一幕,兩人都不免吃驚。阿瑟那骨瘦如柴的手指白得像死人,其顫抖的程度,即使是以最容易產生神經質反應而著稱的耶莫特,也無法與之相比。他想讓手平靜下來,但總是事與願違。與其說是讓手平靜下來,倒不如說是希望奧納斯能退回到空中。


    他猛一用勁,將打印材料從耶莫特的手中奪了過來,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


    耶莫特問道:"需要我給您拿什麽嗎?"


    "你是說藥嗎?你怎麽敢提這樣的建議?"


    "我隻是指某樣吃的東西,或者一杯冷飲。"耶莫特幾乎用聽不見的聲音咕噥道。他慢慢地後退著,仿佛覺得阿瑟會咆哮著跳起來,掐住他的喉嚨。


    "啊,啊,我明白了。不用,耶莫特,我很好,很好。"


    "那好,再見,先生。"


    學生耶莫特走了出去。阿瑟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他的工作已接近尾聲,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讓耶莫特為他計算的數據幾乎可以肯定是最後的配備材料。現在的問題是,是他先結束工作,還是工作先結束他。


    他睜開眼睛看著耶莫特的計算數據。


    他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三台顯示屏。左邊台屏幕顯示的是,運用萬有引力理論,按照常規的計算方法,計算出的卡爾蓋什的運行軌道,所畫線條為紅色;右邊台屏幕上顯示的是,比尼運用新型計算機和近來對卡爾蓋什所處位置的觀察,得出的修訂軌道,表示線條為黃色;中間台顯示的是兩種圖形的重疊。在過去的五天裏,阿瑟做了7種不同的假設,試圖說明計算軌道和觀察軌道的差別。隻要敲擊鍵盤上某個鍵,就能將7種假設中的任何一種調到屏幕上來。


    問題是7種假設都毫無價值,他很明白這一點。每一種假設本質上都有其致命的缺陷——提出這一假設,不是因為要用計算去證明它,而是因為形勢需要某種特殊的假設來證明他的數據是正確的。結果呢,什麽也沒有得到證明,什麽也無法證明。似乎每次邏輯推理到某個節骨眼上,注定有某個飄然如仙的東西出來幹預,將引力的相互作用改變,以適應產生偏差的理由。的確,阿瑟心裏明白,這個仙女般的東西正是他需要找到的,但它必須是一個具體的東西。


    現在,需要提出第八個假設——


    他開始鍵入耶莫特的計算結果。好幾次,手指都不聽他的使喚,把數據輸錯。但他頭腦卻十分清醒,不時地提醒著自己輸入的錯誤。每次輸錯,他都要倒回,將其糾正。由於工作精力過分集中,有兩次眼睛發黑,幾乎昏倒。但他仍強撐著,繼續往下幹。


    你是世界上惟一可能做這項研究的人,因此必須完成這項工作。他一邊工作一邊告訴自己。


    聽起來他有些犯傻,太個人主義,或者是有些精神失常。也可能沒這麽嚴重,但到了這個筋疲力盡的階段,除了責無旁貸以外,不能有任何其它絲毫的念頭。這一研究項目的所有基本概念都在他的腦子裏裝著,他一個人的腦子。因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堅持下去,直到——


    成功。


    耶莫特的最後一個數據被輸入了電腦。


    阿瑟敲了一下鍵盤,兩種軌道自動地出現在了中間的顯示屏上,然後又敲了一下鍵盤,將新數據與已有數據結合起來。


    按照萬有引力理論計算後畫出的顯眼的紅色橢圓形軌道閃爍著移動了一下,突然消逝了;黃色的橢圓形軌道也是如此。現在屏幕上隻剩下了一條線,一條厚重的深橙色線,兩條模擬軌道完全重疊在了一起,連一個小數點都不偏差。


    阿瑟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盯著屏幕看了好一陣子,然後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桌子邊上。橙色的橢圓向一個火圈一樣在他的腦子裏燃燒。


    他感到莫名的勝利的喜悅中夾雜著驚恐。


    現在,他已找到了答案;他相信這一新的假設一定能經得起詳細的檢查。萬有引力理論還是能夠令人信服的:使他聲名遠揚的鏈式推理法將不會被推翻。


    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他所熟知的太陽係模式模型事實上是錯誤的。他們所探尋的未知因素,看不見的龐然大物,或巨龍,是真實的。阿瑟發現此事最讓他煩惱,即使他的著名理論得到了挽救。多年來,他一直認為完全了解天體的運動規律,現在才明白自己的知識並不全麵。在已知世界中,還存在著一大不為人知的東西。事物並非總是像他想像的那樣,他這麽大把年紀,是很難將它吃透了。


    過了一會,阿瑟抬起頭來,屏幕上的結果沒有任何改變。他又鍵入了幾個檢驗方程,仍沒有任何改變。他見到的隻是一個橢圓,並非兩個。


    很好。他自忖道,這麽說宇宙並非完全與你想像的一樣。那麽,你最好重新調整你的看法,因為你不能調整已有的宇宙。


    "耶莫特,法諾,比尼!你們全都進來!"他高叫道。


    矮胖的法諾第一個鑽進門來,瘦長的耶莫特緊隨其後,接著便是整個天文學係的全體成員,比尼、蒂爾蘭多、克萊特、辛布朗等人。他們全都擠在辦公室的門內。從他們臉上的表情,阿瑟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何等的令人害怕,肯定是又粗野又瘋狂,怒發倒豎,臉色蒼白,整個麵容就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頭。


    立即減輕他們的恐懼情緒很重要,現在可不是上演傳奇劇的時候。


    他平靜地說道:"是的,我很疲倦,我也知道。我看上去很可能像個從地獄裏鑽出來的惡魔,但是我已經找到了某個似乎管用的東西。"


    "引力透鏡概念?"比尼問道。


    "那是一種毫無希望的概念,"阿瑟冷淡地說道。"什麽燃燒的太陽、太空的折疊、負向性物質帶,以及其它一周來所玩過的荒謬概念,統統都一樣。它們都聽起來有理,但全都經不起檢驗。不過,有一種是經得起檢驗的。"


    他看著他們張著大眼。


    他轉向熒屏,再一次地把第八種假設的數據鍵入。此時,他把疲倦忘得一幹二淨:這次他一個鍵都沒有敲錯,身上也沒有了酸痛,仿佛進入了一個沒有疲倦的世界。


    "在這項假定中,"他說道,"有一個跟卡爾蓋什一樣大小不發光的行星,它有自己的運行軌道,它不是繞奧納斯運轉,而是繞卡爾蓋什運轉。他的體積很大,實際上跟卡爾蓋什一般大,因此完全能夠向我們所生活的卡爾蓋什星施加引力,導致我們所生活的星球的運行軌道產生混亂,這正是比尼提醒我們應注意的。"


    阿瑟將可視資料鍵入,屏幕上出現了太陽係的程式化圖像:六個太陽,卡爾蓋什和假定的卡爾蓋什衛星。


    他轉過身子,麵對著大家,彼此發出的眼神很不自然。雖然他們的年齡隻有他的一半,甚至還更小一些,但要他們像他一樣,完全接受天空中存在著另一個大的星球這一概念,無論從知識上或是情理上都難以接受。如要接受,也隻能認為這是他年老糊塗所致,或計算時出現了某種差錯。


    "支持第八種假設的數據是正確的。"阿瑟說道,"我向你們保證,我已用各種想得出的法子對它進行了檢驗。"


    他用輕蔑而憤怒的眼光看著他們,將他們挨個地看了一遍。仿佛是提醒他們,他是阿瑟77,是萬有引力理論的發現者,他還沒有退出他的研究領域。


    比尼輕聲地說道:"我們看不見這一衛星的理由是,先生……"


    "兩條,"阿瑟平靜地說道,"與卡爾蓋什一樣,這一行星隻能靠反射光發光。假如它的大部分表麵由淺蘭色的石頭組成——沒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地質現象——它的反射光,被六個太陽的強光所吞沒,加之我們星球的大氣層所具有的散光屬性,將完全不複存在。在天空中總是有幾個太陽的情況下,我們是看不見這顆衛星的。"


    法諾接著說道:"假如這顆衛星軌道特別大,也可能會這樣嗎,先生?"


    "是的。"阿瑟鍵入了第二幅圖像。"這是一幅近視圖,你們可以看到,這顆未知且看不見的衛星所運行的軌道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它離我們很遠,光線要傳到我們這兒得花幾年時間。不是因為太遠了我們感覺不到軌道效應的存在——而是太遠了我們無法用肉眼將它看見,即使使用望遠鏡,發現它的可能性也極小。由於我們用普通觀察方法無法了解他的存在,隻有采用某種最為特殊的手段,才有可能將它從天空中捕捉到。"


    "當然,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尋找。"蒂爾蘭多191說道,她的專業是天體攝影。


    "我們當然要做。"阿瑟對她說道。看來,他們已開始明白他的意思了,每個人都有所明白,這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盡管你們會發現這一尋找要比想像的困難,像大海撈針,但我還是要求大家,立即開始這一工作。"


    比尼說道:"先生,我有個問題。"


    "請說。"


    "如果這一軌道像您假定的那樣怪異,因此這一衛星,暫且把它稱為卡爾蓋什第二,在運行到某一階段時就離我們很遠。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它運行到另一階段時,所處的位置就離我們較近。即使是最完美的軌道,也會出現一定程度的偏差。以一個大橢圓形運行的衛星軌道,其近地點和遠地點之間偏差的範圍很可能會很大。"


    "對,這一推理很有邏輯性。"阿瑟說道。


    "但是,先生。"比尼繼續說道,"假設卡爾蓋什第二在整個現代天文學的發展階段都遠離我們,這樣我們就不能證明它的存在,我們就隻能采用某種間接的方法,了解它對卡爾蓋什運行軌道的影響。您能不能肯定它很快會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並且很快就能接近我們?"


    "未必如此。"耶莫特揮動著雙臂說道,"我們並不知道它現在所處的位置,也不知道圍繞卡爾蓋什轉一圈需要多長時間,也許需要一萬年。它也許在史前一個誰也不清楚的時期接近過卡爾蓋什後,現在正離開我們,朝著遙遠的方向駛去。"


    "的確是的。"比尼承認道,"我們確實無法說清它是向我們走來,還是離開我們。總之,無法知道。"


    "但我們可以設法弄清,"法諾說道,"蒂爾蘭多的主意是對的。即使所有的數據都得到了驗證,我們必須知道卡爾蓋什第二是否真的存在。隻有證實了這一點,我們才可能開始計算它的軌道。"


    "我們可以通過它對卡爾蓋什產生的攝動計算他的軌道。"克萊特說道,他是係裏傑出的數學家。


    "是的。"辛布朗也插了進來,她是宇宙結構學家,"我們還可以判斷它是朝我們走來,還是離開我們。天啦!它要是正朝我們走來,情況會怎麽樣呢?那將是多麽的可怕!一個不發光的行星出現在天空——把我們與太陽隔開!太陽的光線可能被隔斷長達幾個小時!"


    "這事究竟有多怪,"比尼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想也就是人們說的日食。大家知道:其視覺效果就跟看物體時,視線被另一個物體擋住一樣。但是這事會發生嗎?這些太陽都非常的大——卡爾蓋什第二又怎麽能夠將其中的一個太陽擋住呢?"


    "如果它離我們很近,就有可能。"法諾說道,"嗨,我可以想像一個情景,在這個——"


    "是的,在這個情景中,製定出各種可能的方案,為什麽不這樣做呢?"阿瑟突然插嘴說道,橫蠻地打斷了法諾的說話,使每個人的眼神都轉向了他。"大家都照此進行。這種方法不行,就采用另一種方法,看能獲得什麽。"


    突然,阿瑟感到再也支撐不住了,必須離開辦公室。


    自從最後一件事情落實下來後,阿瑟感到身上的活力突然離他而去,周身沉重乏力,好像自己已有一千歲,寒氣從手臂降至手指,背上的肌肉在瘋狂地跳動。他知道自己已將身體的承受能力推到了極限,是該讓青年人來挑這一重擔的時候了。


    他從顯示屏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打了個趔趄朝屋子的中央走去,他站了一會兒,待恢複正常後,才鼓起力氣,做成一副高貴的樣子,蹣跚著慢慢地從台裏的全體人員中走過。"我這就回家。"他說道,"看來可以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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