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很長一段時間塞裏蒙什麽都沒覺察,卻首先觀察到頭頂上的天空裏,懸掛著某種巨大而微黃的東西。


    這是一顆巨大而耀眼的金燦燦的球體。球體的光直射著他的眼睛,光波裏散發出熾熱,無法讓他多瞧一眼。


    他蹲伏著縮成一團,頭朝下,用雙手蒙住眼睛,以免受到頭頂上直瀉而下的灼熱強光的傷害。他感到納悶:到底是什麽能使它懸掛在天空呢?為何不掉下來呢?


    "如果掉下來的話,"他想,"它會掉在我身上。我能往哪裏藏身呢?能保護自己嗎?"


    他在原處蹲了好一陣,幾乎不敢往下想。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那巨大而耀眼的東西仍然懸掛在天際,巍然不動。它不會掉到他身上的。


    盡管熾熱,他還是開始感到一陣寒顫。


    一股幹燥的嗆人的濃煙向他襲來。不遠處,什麽東西在燒著。


    是天空,他想,天空燃燒起來啦。


    金色的物體正在向地球放火。


    不,不,煙霧的產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馬上想起來,要是能消除心裏的陰霾該有多好啊。金色的物體並沒有導致火災,著火時它根本沒到過這裏,是其它那些物體,那些布滿天空的寒光閃閃的白色物體,自始至終是它們在放出火焰……


    它們叫什麽來著?星星,是的,他想。


    叫做星星。


    他一記起這點便又開始顫抖,一種無法抑製的痙攣性的顫抖。他想起了星星出現的時候曾是什麽樣的情景,他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肺部難以呼吸,靈魂深處發出了極其恐怖的尖叫聲。


    但是,此時星星不見了。發光的金燦燦的東西已取而代之,高懸在空中。


    發亮的金燦燦的東西?


    奧納斯,那是它的名字,奧納斯太陽。六顆太陽中主要的太陽,是的,塞裏蒙微笑起來。現在,這些東西開始向他卷土而來。奧納斯,奧納斯已經回來了,因此,即便某些地方似乎是著火了,地球也是安然無事的。六顆太陽?那麽其餘五顆在哪裏呢?


    他甚至還記得它們的名字:多維姆,特雷,帕特魯和塔諾,西撒。奧納斯居第六位。他看見奧納斯啦,對的,就在他頭頂上空,好像填滿了半個天空。其餘的怎麽樣呢?他擺晃著身子,站了起來。對頭頂上那顆熾熱的金燦燦的東西,仍然感到心有餘悸,心想,如果自己直往上站的話,會觸及到它而被燒死的。不,不,那樣想很荒謬,奧納斯向來很友好,很和藹。他微笑了。


    環顧四周,上麵還有更多的太陽嗎?


    的確有一顆,離這兒很遠,顯得很小,像曾經出現過的星星,也像頭頂上這顆灼灼發熱的球體一樣。這一顆一點兒不令人害怕,隻不過像一粒白色的圓點綴在天上,令人感到振奮呢。假如能摸著的話,它小得足以讓他放在衣袋裏。


    特雷,他想,這顆太陽叫特雷。那麽,它的姊妹座帕特魯就應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是的,是的,那就是,懸在特雷左邊天空的角落裏。如果這顆是特雷的話,另一顆便是帕特魯無疑了。


    噢,他自言自語道:叫什麽名字並不重要,那一顆是哪一顆也不重要,反正是特雷和帕特魯罷了。大的一顆是奧納斯,眼下,另外三顆太陽一定在其它什麽地方,因為我看不見他們。而我的名字——我叫什麽來著——


    塞裏蒙。


    是的,對,我是叫塞裏蒙。


    可是,還有編號呢,他緊皺眉頭站在那裏,努力地思索著他一生中很熟悉的代號,是什麽呢?是什麽?


    762。


    對,我就是塞裏蒙762。


    接著另一個更為複雜的思緒又滑進了他的腦海:我是薩羅市《紀事報》的塞裏蒙762。


    雖然對他來說仍然充滿了迷,但這無疑使他感覺好多了。


    薩羅市?《紀事報》?


    他幾乎知道了那些字的含義。他單調地向自己重複著這個字,薩羅-薩羅-薩羅-市-市-市-記事報-記事報-記事報-薩羅市《紀事報》。


    也許我可以走動一下,他這樣想道。他猶豫地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他的雙腿有些顫動。他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是在鄉間某處一座小山坡上。他看見了左邊不遠處有條馬路、灌木叢、樹林和一小湖。有些灌木和樹看上去已經長大成熟,部分枝葉被折斷,一些枝條亂七八糟地懸掛著,另一些掉在了樹下的地麵上,似乎近來有巨人踐踏過這片鄉間土地。


    他的身後是一幢圓頂建築,房頂的煙囪裏冒著煙。建築的表層好像被火燒過一樣變得焦黑,雖然外層的石牆看上去有足夠的耐火力。他看見建築物的樓梯上,有幾個人伸展四肢,躺在上麵,像被丟棄的洋娃娃一樣。另外一些人躺在灌木叢裏,還有一些人躺在通往山下的小徑上,其中有的虛弱地蠕動著,而大多數卻一動不動。


    朝另外的方向看去,他看見了座落在地平線上的城市尖塔。濃濃的煙幕籠罩在城市上空。他眯縫著眼睛,想像那些能看得的見高大建築物的窗戶裏正冒著火舌。然而,他心中的理智告訴他,他不可能在如此遠的距離,看得如此的清楚,因為城市離這裏有幾英裏遠呢。


    他突然想起:薩羅城是《記事報》出版的地方,也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是塞裏蒙,對,就是薩羅市《記事報》的塞裏蒙762。他像某些受傷的動物一樣,想使自己擺脫身上的迷霧和麻木,他慢慢地左右搖著頭。不能夠正常地思維,不能夠在自己的記憶中自由地搜尋,這真能把人給急瘋。星星的亮光像一賭牆橫在他心裏,把他與自己的記憶隔離開來。


    接著,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間房間,那是他的那間,裏麵堆滿了報紙、雜誌,一副電腦線接頭,以及一盒沒來得及回的信件。另一間房間裏有一張床,還有那間他從未使用過的小廚房。他記起來了,這就是薩羅市《記事報》頂頂有名的專欄記者,塞裏蒙762的那套公寓。女士們、先生們,塞裏蒙本人現在不在家。此刻,塞裏蒙正站在薩羅大學天文台的廢墟外麵,努力想弄明白——


    廢墟——


    薩羅大學天文台——


    "西弗娜?"他叫道,"西弗娜,你在哪兒?"


    無人應答。他想弄清謝林是誰。或許,在建築物坍塌變成廢墟之前,他一定認識這個人。這個名字從他迷惑的心靈深處跳了出來。


    他蹣跚著朝前跨了幾步,山下不遠處的灌木叢中躺著一個人,塞裏蒙朝他走去。他的雙眼緊閉著,手裏握著已燒焦的火把。他的長袍已被撕破。


    睡著了?還是已經死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腳去戳他,的確是死了。這周圍都躺著死人,真是奇怪。通常你不會看見死人像這樣到處躺著,是吧?那邊,有輛翻車看上去已麵目全非,車子的底盤悲哀地朝著天,縷縷煙霧從車內慢慢地冒了出來。


    "謝林"?他又喊起來。


    一定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雖然幾乎另外的任何事情不可能發生,但這一點他很清楚。他重新蜷縮著身子,用雙手按著他的頭部。頭腦裏跳動著的片片記憶,現在正緩慢地移動著,不再是狂亂的舞動,就像象飄浮在南部海洋上的流冰一樣,莊嚴地飄浮在海麵。要是能夠把它們拚湊起來——使它們能形成有意思的圖案…那該有多好…


    他又把自己已經沒法重新組合起來的東西想了一遍。他的名字,城市的名字,六顆太陽的名字,以及報紙和他的公寓。


    昨晚——


    星星——


    西弗娜——比內——謝林——阿瑟——一連串的名字——


    突然,在他心裏豁然開朗起來。


    他過去的記憶開始一片一片地串連起來,但都毫無價值,因為每組記憶本身並不完整,他不能將這些記憶前後一致地排列起來。他越是努力去做,越更變得迷惑不解,他明白了這一點,就不再強迫自己去想了。


    放鬆一下,塞裏蒙告訴自己,讓其順其自然吧。他意識到自己的心靈受到了巨大創傷,雖然沒有任何傷痕,後腦勺上也沒有青皰,然而卻知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一定受了傷,他所有的記憶,好像被一把複仇的利劍,砍成了千萬塊碎片,令人迷惑不解。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他似乎正在痊愈,逐漸地,他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他開始記起自己是薩羅市《記事報》的塞裏蒙762。


    鎮靜下來,等一等,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屏住呼吸,然後慢慢地呼了出去。又再次吸氣,屏氣,呼氣;吸氣,屏氣,呼氣。


    他大腦裏出現了天文台的內部景象。此時,想起來啦!時間是晚上,隻有那顆小小的紅太陽懸掛在天空——名叫多維姆。那個高個子女人,她叫西弗娜;還有那個身材肥胖的男人叫謝林,那個瘦高瘦高的年輕人叫比尼;還有那神情威嚴的,長著密而長白頭發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是位出名的天文學家,是天文台的頭兒——叫埃瑟?烏瑟?是叫阿瑟,對是叫阿瑟。


    日食即將來臨,一切將被黑暗籠罩。還有星星。


    哦,對,對。現在一切都浮現出來啦!他終於恢複了記憶。那是一群烏合之眾,由穿著黑色長袍的狂徒帶領,聚在天文台外麵。他們是火焰派的崇拜者,人們是這樣叫他們的。其中有一個狂徒在天文台裏,他名叫福利芒,福利芒66。


    他記起來啦!


    此刻完完全全地記起來啦。突然間黑夜降臨了,整個世界進入了洞穴般的黑暗。


    星星呈現——


    發瘋——尖叫聲——烏合之眾——


    記憶使塞裏蒙感到害怕。從薩羅城來的那群瘋狂、驚恐的人們,打破了笨重的門,衝進天文台。他們衝進去搗毀那些令人詛咒的科學儀器,以及那些褻瀆神明、否認上帝存在的科學家,在此過程中,他們免不了會互相踩著對方的身體。


    現在所有的記憶又湧現出來了,然而他卻寧願自己永遠失去這樣的記憶,不願再次想起它們。一看到星星的亮光,不由產生顫栗——他腦殼裏爆發的巨痛以及奇妙的恐怖感―――湧進他的視野。那群烏合之眾出現了——一陣狂亂——他們掙紮著逃跑——西弗娜在緊挨著他,比尼緊隨著後,然後那群烏合之眾像潮水一般,湧向他們,把他們分開,推向不同的方向——


    他的腦海裏又呈現出見到老阿瑟的最後情景: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由於發瘋引起的狂亂而變得呆滯。他強裝威武地站在一張椅子上,好像他不僅僅是天文台的頭兒,且而是國王。他狂怒地命令那些入侵者滾出他的大樓。比尼站在他身邊,用力拉住他的手臂,催促他快些逃跑。此時情景消失了。他不再在大房間裏,塞裏蒙看見自己被人群擁下了走廊,向樓梯間爬去,尋找著西弗娜以及他認識的任何人——


    狂熱的教徒弗利芒66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在混亂之中擋住他了的去路。他大笑著,假心假意地向他伸出一隻手,帶著嘲笑的姿式,然後,福利芒也從視線裏消失了。塞裏蒙瘋狂地朝前擠,沿著螺旋式的樓梯,跌跌撞撞,在那些從城裏湧來的人身上向樓下爬去。這些人緊緊地擁擠在地板上,不能動彈。出了門,他光著頭,站在夜晚的寒風裏發抖。此時夜色已不再黑暗,布滿天空的成千上萬顆毫無憐憫之心的星星正發射出討厭可怕的寒光,將一切照亮。


    簡直無法躲避它們,即使閉上眼睛,也看得見它們發出的可怕的光。同天穹中光的壓力相比,僅僅是黑暗算不了什麽。可如此的亮光會像雷一樣在天空中轟響。


    塞裏蒙記起來啦,他曾經感覺到好像天空、星星和所有的一切,仿佛向他倒塌下來。他曾跪下,用雙手蒙住頭,雖然他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的。他也記起來了,人們左推右擠,發出尖叫聲和哭聲,周圍一片。燃燒著的城市的熊熊大火高高地躍上了地平線,除此之外,更要命的是,從天空中,從入侵整個世界的無情的星星上,恐怖不斷地降臨下來。


    能記起的就這些,這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是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直到他重新清醒過來,再次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奧納斯,他大腦裏的一片片碎片開始重新組合起來。


    我是塞裏蒙762,他再次告訴自己。我曾居住在大薩羅城,為報紙撰寫專欄文章。


    再也沒有薩羅城啦,沒有報紙啦。


    世界到了末日。而他仍然活著,他希望恢複正常(心智健全)。


    現在該怎麽辦?到哪裏去?


    "西弗娜!"他叫道。


    無人應聲。他開始拖著雙腳,再次朝山下走去,經過那些被折斷了的樹,經過被燒毀翻倒的汽車,經過四處橫躺著的屍體。他想,如果鄉下的情形是這樣的話,那麽城裏又該會是什麽樣呢?


    上帝啊,他再次想到。


    萬能的上帝啊!你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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