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謝林在天文台地下室的儲藏室裏度過了黑暗的時刻。當他打開儲藏室的門時,他自言道:有時怯懦也會帶來好處。此時他仍然感到有些搖晃不穩,但毫無疑問他仍神誌正常。無論怎樣,他同平時一樣的神誌正常。


    外麵顯得很寧靜。雖然儲藏室沒有窗戶,然而,高牆上縫隙透出來的光足以使他確信,早晨已經來臨,太陽再次升上了天空。此時,也許瘋狂已經過去,他出來會安全的。


    他把頭伸進過道,小心謹慎地四處張望。


    他首先覺察到了煙的氣味,是被撲滅的火散發出的煙味。煙味中夾雜著肮髒、腐臭的味道,令人十分惡心。天文台不僅僅是一幢石頭砌成的大樓,而且還有一種高效的灑水滅火係統。暴徒放火時,它一定產生了作用。


    一回憶起這群暴徒,謝林就感到不寒而栗。這位矮胖的心理學家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暴徒湧進天文台的那一刻。隻要他還有一口氣,那些扭曲變歪的臉,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以及那些狂暴的嚎叫聲就會永遠纏繞著他。這些人甚至是在日食完全到來之前,脆弱的心就已失去了控製。正在加深的黑暗把他們推到罪惡的邊緣——加之火焰派信徒的巧妙煽動,使他們的預言在此刻得以實現。所以暴徒成千上萬地湧來,企圖將這些撒謊的、蔑視人的科學家們連根拔掉。此刻,他們揮動著火把、棍棒、掃帚以及任何能讓他們進行打擊、搗毀、砸碎的工具衝了進來。


    荒謬透頂的是,暴徒的湧現突然使謝林清醒過來。他努力地控製住自己,回憶那些難忘的一幕:他和塞裏蒙最先衝下樓去堵門,真把他給折騰夠了。奇怪的是在下樓時,他甚至滿懷希望。但接下來首先領悟到的黑暗,像一股毒氣一樣弄得他夠嗆,使他完完全全地垮掉了,縮成一團坐在樓梯上,驚慌得發抖。他想起穿過"神秘遂道"的旅行,領悟到這次旅行不會隻持續幾分鍾,而是讓人無法忍耐的數小時。


    終於,塞裏蒙已擺脫了黑暗,謝林恢複了一些自控力。兩人一同到了天文台的頂樓,接著便出現了日全食和星星。


    當第一線褻瀆神靈的光從天文台房頂上的縫隙處傾瀉進來之時,雖然謝林扭過頭去,卻不能完全避開那具有破壞性的強烈光束。他馬上能感覺到頭腦開始失控——那顆脆弱的神經線開始繃裂……


    接下來,暴徒來到了,謝林知道這不僅僅隻是保持神誌清醒的問題,更要緊的是救命的問題。如果他今晚想幸存下來,除了使自己鎮定,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外,別無選擇。盡管他平時是一位獨立、心平氣靜的科學家。既然觀察黑暗現象計劃已隨風而去,就讓別人去觀察吧。他打算藏起來。


    因此,糊裏糊塗地,他朝著地下室走去,朝那間亮著微弱而舒適的應急燈的小小的貯藏室走去。栓上門,等待著黑暗的結束.


    他甚至還小睡了一會兒。


    現在不是早晨,就是下午。這是他可能知道的,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確信的:恐怖的夜晚已過去,一切已趨於平靜,至少天文台的附近是這樣。謝林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廳,停下來,聽了一下,疲憊地朝樓上走去。


    到處一片寂靜,噴水器滅火時留下的髒水坑散發著燒過的煙臭味。


    他在樓梯間停下來,若有所思地從牆上的一隻桶裏取下一把救火用的短柄小斧,不知能否用得著它來再次求生。但是帶著是無妨的,如果外麵的情形像他所預料的一團糟的話。


    現在他已到了樓上了。謝林將儲藏室的門拉開——就是他前天晚上瘋狂地跑下樓時,"砰"的一聲關在他身後的那個門。他朝外望了望。


    眼前的景象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天文台的大廳裏擠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爬擠在地板上,四肢伸開,好像整個晚上都在進行著某種巨大的狂歡。但這些人並沒有醉,他們中的許多人像屍體般蜷縮著可怕地躺著,另外一些平躺著,像被廢棄的毯子一樣重疊著,一堆一堆地足有兩、三人那麽高。他們看上去像是死了,或是失去了最後的知覺,其它仍然有些人活著,但卻象被霜打一樣坐著嗚嗚地哭泣。


    一度陳列在大廳裏的所有的東西,科學儀器,一些著名早期偉大天文學家的肖像,精製的天文圖表,都被扯下來燒了,或是被撕壞踩壞。謝林還看見屍體堆裏點綴著被燒焦、被打爛的殘存物。


    正門開著,門外可看見溫暖的太陽光。


    謝林小心翼翼地穿過亂糟糟的東西朝出口處走去。


    "謝林博士!"一個聲音出乎料預地突然喊道。


    他旋風似地急轉過身,猛烈地揮動著手中的斧頭,以致於他對自己的好戰也感到自嘲。


    "誰?"


    "是我,耶特。"


    "耶磨特,你記得我,是嗎?"


    "耶磨特,是的。"是位來自某個邊遠地區省份的年輕的天文學畢業生,身材瘦長難看,有些靦腆。謝林這時看清了這個男孩,半個身子藏在壁龕裏,黑乎乎的臉滿布是灰塵和煙垢,衣服被撕破了。他看上去一副吃驚的樣子,可是他卻安然無恙。當他往前時,事實上,他移動的姿勢遠不如平時好笑,沒有了他習慣性的痙攣,沒有瘋狂地擺動他的手臂,也沒有扭動他的頭。恐懼會對人產生奇特的反應,謝林自語道。


    "你整個晚上都藏這裏嗎?"


    "當星星呈現的時候,我力圖想逃出這幢大樓,可是我卻被困在這裏啦。你看見法諾了嗎,謝林博士?"


    "你的朋友?沒有,我沒見過任何人。"


    "我們在一塊呆了不一會,接著就是推推擠擠,亂成一團,一切都變得狂亂起來——"耶磨特做出個奇怪的微笑,"我原以為他們會將大樓燒毀,可是接下來便來了噴水器。"他指著遍地躺著的市民說,"你認為他們都死了嗎?"


    "他們中的一些人僅僅是神誌不清,他們看見了星星。"


    "我也看見了,不過隻是一會兒,"耶磨特說道,"僅僅一會兒。"


    "他們是什麽樣子?"謝林問道。


    "你沒有看見他們,博士?或許是記不清啦?"


    "我在地下室裏,既安全又舒適。"


    耶磨特向上伸了伸的脖子,好像星星仍然閃爍地懸掛在天花板上。"它們使人感到畏懼。"他小聲說道,"我知道這不能向你說明什麽,但這是我能使用的惟一的字眼。我看見它們大概隻有二、三秒鍾的時間,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在旋轉,能夠感覺到頭頂開始崩裂,我隻好轉移了目光。因為我不太勇敢,謝林博士。"


    "是的,我也一樣。"


    "但是我很慶幸看了兩三秒的時間。星星很恐怖嚇人,但是它們也非常的美麗,至少在一位天文學家看來說是這樣的。它們一點不像法諾和我在愚蠢的實驗裏所製造的傻乎乎的光束。我們一定處在巨大的光束中間,你知道。我們附近有六顆太陽緊靠在一起,一些沒有它們近,我的意思是更遙遠的地方,5至10光年,或許更遠的地方,成千上萬顆太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天體,把我們完完全全地包圍了起來,但是由於靠近我們的太陽一直在發光,所以它們是看不見的。正如比尼說的那樣,你知道的,比尼是位了不起的天文學家,他總有一天會超過阿瑟博士的……你一點沒看見那些星星?"


    "僅僅是很快的弊見了一眼,"謝林說道,顯得很有點悲哀,"接下來我就去藏了起來……瞧,年輕人,我們得設法離開這個地方。"


    "我得先設法找到法諾。"


    "如果他沒事的話,也許就在外麵。如果真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對他也隻能是無能為力。"


    "但是要是他在那些人堆下麵的話——"


    "不可能,"謝林說,"不能去撥弄那些人。他們仍然暈頭轉向,如果惹憤他們,說不準他們會幹些什麽。最安全的事是從這裏逃出去,我打算設法趕到庇護所。如果你識相點的話,就和我一塊兒走。"


    "可是法諾——"


    “那好,”謝林歎口氣說,“讓我們找找法諾吧。或者比尼、阿瑟、塞裏蒙和其他任何人。”


    但卻無濟於事。他們在大廳走廊裏的死人堆裏,或是在不省人事的、半昏迷狀態的人堆裏撥弄了大約10分鍾,沒有發現一個大學裏的人。他們的臉由於恐怖和發瘋而被嚴重地扭曲,十分嚇人。被觸弄的一些人開始蠕動起來,口吐白沫,用一種恐怖的方式開始咕噥起來。一個人抓住謝林的小斧,謝林隻得用斧柄將他推開。要上到大樓的頂部是不可能的,樓梯已被屍體阻塞,而且到處都是破碎的石膏,地板上滿是泥水坑,刺鼻的強烈煙味使人難以忍受。


    "你是對的,"耶磨特終於說道,"我們最好離開。"


    謝林領路來到室外的陽光下。數小時過去後,金色的奧納斯成為宇宙中最受歡迎的景象。心理學家經過數小時長長的黑暗以後,發現雙眼已不習慣這麽多的亮光。他感到陽光像某種摸得著的東西向他襲來。剛進入陽光裏時,眼睛不停地眨動,等待自己的雙眼能重新適應。一會兒以後,他終於能夠看得清了,可看到的一切又令他惴惴不安。


    "太可怕了。"耶磨特喃喃道。


    更多的屍體。一群瘋子唱著歌,不停地轉圈子。


    路邊是燒焦的車輛,灌木叢和樹木好像被瞎眼妖魔劈砍過似的。遠處,一股可怕的濃煙正從薩羅城的塔尖升起。


    混亂、混亂,到處一片混亂。


    "看來,世界末日就這個樣子,"謝林平靜地說道,"我們倆,你和我,是幸存者。"他苦笑著,"我們是多美的一雙。我這一百多磅身體,你也差不離。仍然還活著。我想知道塞裏蒙是否還活著。如果有人會活下來的話,那他一定會的,可我不敢打賭。隱蔽所在薩羅城和天文台之間,如果不會遇到麻煩的話,我們可望在半小時左右到達。喏,拿著這個。"


    他拾起一根粗壯的躺在一位跌倒的暴徒身邊的棍棒向耶磨特扔去,耶磨特笨拙地接住,盯著它好像認不出是什麽東西。


    "我拿它幹嗎?"他終於問。


    謝林說:"假如有人找我們的麻煩,你就用它去猛擊他的腦袋,就像我用這把斧頭來進行自衛一樣,如果需要的話。出了這裏就是一個新的世界啦,耶磨特。走吧,頭腦可得清醒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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