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甘迪柏在“銀河大學”外的鄉間慢跑著。“第二基地”的人,很少有像他這麽愛出來亂跑的;在“川陀”的農業世界裏冒險,並不是件尋常的事。他們可以這麽做,可是即使做的話,也不會在外頭耽擱多久,更不會跑得太遠。


    甘迪柏卻是個例外,而且他過去也常對自己這種愛往外跑的習慣感到納悶。所謂“納悶”就是指對他的心靈加以探索,這乃是身為“發言人”的人,所最愛做的一件事。因為他們的心靈即是他們的武器,也是他們的攻擊目標,他們隨時都在玩攻防的遊戲。


    甘迪柏對自己探索的結果,發現他所以這麽愛往外跑的其中一個原因,乃是由於他是來自一個氣候較冷,而人口又較多星球的關係。當他自幼年被帶到“川陀”時(那是經過“第二基地”遍布整個銀河係的特務網加以吸收的),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重力較輕,氣候也較暖的環境。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感到心曠神怡了。


    他很早就注意到自己的身材和外表很不出眾,也很怕自己會被四周那些衰老殘敗的世界,弄得很窩囊,所以他才開始注意自我鍛煉。長期有恒的運動,雖然對他的外貌一無幫助,可是對他的體魄卻頗有助益。他自我訓練的項目中,包括了像這類慢跑和健行,由於他常出去亂跑,已經惹起其它發言人的嘀咕了。問題是甘迪柏並不甩他們的嘮叨。


    他仍然我行我素,不管他乃是個初出茅廬的第一代發言人。而所有其它發言人至少都是第二代或第三代了,他們的父祖輩也都是“第二基地”的基本成員。而且這些人都比他老;除了會在背後指指點點之外,他們還能玩出什麽新樣?


    曆久以來的習慣,是要所有的心靈在“發言人議事桌”前,都必須敞開。(這隻是一種好的假設罷了。難得沒有哪個發言人不會在心靈之中,暗自留下一個角落給自己的,久而久之,這個習慣也隻變成了個表麵文章。)而甘迪柏曉得,他們看不順眼他的主要原因,還是由於他們羨慕他。管他們羨慕不羨慕;反正甘迪柏對白己的態度也一清二楚,那正是一種隨時都在防範,費功夫,但卻收獲小的野心。問題在於誰又不是?


    再說,他童年乃是在一個廣大的世界度過的,那兒有著全然不同而多變的風景,肥沃的山穀夾在全銀河最最美麗的高山之間。而冬天益發令群山顯出一種淒涼的蒼然之美。他邊跑邊想著他遙遠的童年。為什麽他會跑到這個隻有幾平方哩大的局促世界來的呢?


    他邊跑邊向四周冷然打量著。“川陀”是個氣溫宜人的世界,毫無山林之美,而隻是個農業世界,然而,它並非一個很肥沃的地方。


    也許正因為它是這樣的一個星球,才使它變成了“銀河帝國”的行政中心吧。它除了能做政治中心之外,幾無一點長處可道。


    在“大屠城”之後,“川陀”仍得以繼續存在,乃是因為它能供應大量的金屬。它有著足以供應五十個世界的大礦藏,出產慣廉物美的鉻鋼,鋁,鈦,銅,鎂;而且生產速度極快;遠比“帝國時期”的生產總和,多增加了一百倍。


    在“川陀”,仍然蘊藏了巨大的礦藏,但都在極深的地底下,很難獲取到。那些從不稱自己為“川陀人”,向來稱他們自己為“汗密虛農人”的人,自“銀河帝國”崩潰後,就不再挖礦而改為務農了。他們對地底充滿恐懼和迷信。


    這群笨蛋。留在地底下的金屬礦,可能會使土地有毒而減低了它的肥沃性。幸好這個星球上住的人已經不多,而且很分散,土地至少還夠維持生活。再說,偶爾還是能買到一些礦物的。


    甘迪柏眼睛掃過平坦的地平線。在地理上而言,它仍然充滿著生趣,然而“川陀”雖然是個住人星球,但它已有至少一億年的曆史,地質演變的最後一次“造山期”早已過去了。原先的高山,現在隻呈現出一些丘陵台地,風化現象很嚴重的侵蝕著地表,也因此才會使它後來被金屬加以包被,免於風化現象的繼續變本加厲。然而自從“大屠城”之後,這些金屬防護層都差不多毀掉了。


    往南看過去,在視線之外的距離那兒,正是“首都灣”的海岸線,再過去,就是“東方海洋”了。在“帝國”滅亡之後,這些又都自然而然的恢複了原來的景觀。


    往北看,可以眺望到“銀河大學”的那些塔尖,平整四方的“圖書館”則無法在曙色中看到。至於“帝國宮”的廢墟,則在更北邊過去的地方。


    現在他跑過的地方,兩側全是農田,隻能偶爾看到一兩棟房子。他經過牛群、羊群、雞群,全是“川陀”農田裏最常見的家畜和家禽。他一點也不感興趣。


    甘迪柏隨興所至的想到銀河裏所有的那些住人世界中,他都可以看到這些動物,可是卻沒有任何兩個地方的家畜家禽是一樣的。“川陀”上的牛羊已經經過改良,現在的品種遠較當初移植過來的要大許多。在銀河住人的世界裏,這些動物的種類包羅萬象,確實的數量已無法估計,而每個世界對他們所繁殖的家禽家畜種類,也有著不同的偏好,不管是肉類、奶品、蛋類、毛類等等,全有區別。


    他繼續慢跑下去。


    苞往常一樣,看不見一名“汗密虛農夫”。甘迪柏有種感覺,他認為那些農夫是有意要避開他們這些被稱之為“學究”的人(好好的“學者”不用,偏要用“學究”來稱呼他們)總不至於又是迷信吧。


    甘迪柏抬頭瞟了眼“川陀”的太陽。它已經爬得很高了,可是還並不怎麽熱。在這個緯度上的地區,氣溫一向和煦,冬風也並不刺骨。(甘迪柏甚至對嚴冬的那種酷寒都有點懷念。這也許是因為他想保持住自己記憶的關係吧。)


    他全身的肌肉在慢跑下很舒暢,而且又有一種繃緊的彈性感覺。好,差不多跑夠了。他開始把腳步放慢,逐漸改為步行,深長的呼吸著。


    對即將舉行的“會議”他已經準備就緒了,決意要最後衝刺一番,把政策改變過來,讓所有“發言人”看清“第一基地”對他們的威脅有多危急,而且要他們立刻中止對“謝頓計劃”執行完美的夢想和依賴。他們究竟要到何時才能看清,這種“完美”正是危險所在呢?


    要不是他提出這種看法的話,也許“謝頓計劃”會一直毫無麻煩繼續進行下去。以目前的情勢看,他在會議上提出的警告,可能會遇到阻礙,然而老桑帝斯已經答應支持他了,而且顯然他會繼續給予他支持;因為他可不願意做一個曆史罪人,讓“第二基地”毀在他的手上。


    “汗密虛農夫”!


    甘迪柏猛然一驚。早在他望到那個人之前,他的心靈已經探觸到對方的心靈結構了。那是一名“汗密虛農夫”的心靈粗糙而且遲鈍。甘迪柏輕輕一觸之後,馬上就把他的心神控製力收回,隻留下一點點不易為人察覺的精神力量。他放慢腳步,縮回去。“第二基地”在這方麵的政策是很肯定的。農夫們愚蠢遲鈍的心靈,正是“第二基地”的屏障。必須盡量不去幹擾到他們。


    凡是到“川陀”來旅行的和觀光的人,除了這些農夫之外,一無所見,最多也隻不過能看見幾名老學者而已。把這些農夫趕開,或者是去教育啟發他們一下,就無異會使人注意到他們這批人的存在,後果將會不堪設想。(早有跡象顯示,這些農夫們的心智已有進步。)


    甘迪柏看見他了。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汗密虛農夫”。又高又寬,棕黑皮膚,衣著簡陋,赤裸著雙臂,黑發黑眼,腳步幅度跨得很大。甘迪柏老遠望到對方時,幾乎可以感覺自己聞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酸臭味。(他倒並不因此而蔑視對方,他想道。至少當年那位偉大的首席發言人,布裏姆·巴威爾,為了“計劃”的必要,也曾毫不考慮的幹了一輩子的農夫隻不過他看起來比較矮胖鬆垮些罷了。他唬住年輕的“第一基地”女人,阿卡迪.達蕾,是靠了他的精神力量,而非藉重了他外在的肉體相貌。)


    農夫慢慢朝他走近時,也火辣辣的瞪著他,這使甘迪柏忍不住輕微的皺眉了。“汗密虛”的農夫農婦,從來沒像這個人敢這麽瞪著他看的。甚至就連小孩看到他時,也會拔腳跑開,從遠方偷看他的。


    甘迪柏腳步並未因此而放緩。反正路還很寬,足夠讓他們兩個人對麵擦過,而不必嚕蘇半句。他決定收回精神力量,不睬對方的心靈。甘迪柏晃到路邊。可是那名農夫卻不吃他這套。他反而站住腳,兩條大腿一叉,雙臂向外一伸,做出擋路的樣子,突然開口問,“喂!你是學究嗎?”


    甘迪柏雖然盡量忍住,可是卻仍然由心靈觸探到對方那種好鬥的野蠻天性。他停下來。要想不講幾句話,就這麽輕易安穩的走過去,顯然是不可能的了;雖然這會很無聊,也會很危險。


    甘迪柏不帶一絲情緒的說道,“對,我是個學者。”


    “哈!你是個學究!怎麽?難道你我就不能講話一致啊?老子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貨真價實的學究!”他突然彎下脖子一鞠躬。“你看來又小又瘦,一臉蒼白,而且鼻孔朝天,神氣的很嘛!”


    “你想要怎麽樣,汗密虛人?”甘迪柏毫不懼怕的問道。


    “老子叫魯匪南。前名叫柯羅爾。”他一口濃重的鼻音,嗓門粗得很。


    甘迪柏說,“你想對我怎麽樣,柯羅爾.魯匪男?”


    “你叫什麽,學究?”


    “有必要問嗎?你大可稱呼我為‘學究’。”


    “老子問你,你就得說,別擺學究架子。”


    “好吧,我叫甘迪柏。我現在有事。”


    “你有什麽事?”


    甘迪柏突然覺得他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覺察到還有許多心靈正在接近之中。他連頭都不必回,就曉得身後站了三名“汗密虛農夫”。更遠的地方,還有更多人躲著。農夫身上發出來的汗酸臭越來越濃了。


    “我的事,柯羅爾·魯匪南,與你無關。”


    “喔?這可是你說的?”魯匪南聲音提高。“夥計們,他說他的事與我們無關。”


    他身後頓時響起一片笑聲,然後傳出一個人聲。“他的事當然和我們無關,他隻會啃書本,嚼字眼,根本就不配稱得上是個漢子。”


    “不管我做什麽事,”甘迪柏堅定的說,“我現在就得去做了。”


    “你憑什麽去做,學究?”魯匪南問。


    “從你身邊走過去做。”


    “喔?你想試試看啊?你不怕老子攔住你啊?”


    “隻經過你一個人呢?還是要經過你這些夥計?”甘迪柏突然把口氣也改成了土腔。“你敢對付老子單獨一個人,別人不幫忙嗎?”


    嚴格說來,他不應該去挑對方的,可是現在對方人多勢眾的話,首先就得把魯匪南孤立起來,才比較好對付,否則就對他很不利。


    果然有效了。魯匪南聲音突然放低。“老子一個人也不會怕你這條蛀書蟲,足夠對付你了。夥計們,讓開。我要看他有沒這種能耐。”


    甘迪柏很小心的湊上去,用他的心靈去微微觸到魯匪南的心靈。不多隻是毫無感覺的觸到一下,但已足夠讓對方鬆弛了。然後他再把心靈的觸須延伸出去,探進其它那些越越多的人心中。甘迪柏的“發言人心靈”不斷前衝刺,快到不讓任何人有所感覺,他隻想摸清楚所有人的想法,把它們加以利用。


    他有如一隻貓般的,小心翼翼接近對麵這名農夫,用心靈鎮懾住其它人,不讓他們有所蠢動或企圖幹擾。


    魯匪南突然發拳打過來,然而甘迪柏卻早在他打過來以前,就從心靈中探到對方肌肉的變化,馬上就往旁邊一閃。拳頭呼的一聲,隻差那麽一點點的由他麵對掃過。可是甘迪柏仍舊不為所動的站在那裏,毫無懼色。人群中發出一串歎息聲。


    甘迪柏既不畏縮也不回擊。害怕無補於事,而反擊則更無意義,對方可以輕易地承受他的拳頭。


    他隻把對方當成一條牛樣的來對付,逼著他打空和失手。那樣的話,就可以讓對方銳氣受挫,再而衰,三而竭了。


    魯匪南果然像條瘋牛似的咆哮著衝過來了。甘迪柏重施故技,在千鈞一發之中又往旁一閃,正好讓農夫又撲了個空。他又攻擊,照樣失利。


    甘迪柏感到他自己呼吸開始變得沉重了。他身體的運動幅度很小,可是為了逼住自己不用出強大的精神控製力,卻比什麽都累。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他說道,以盡量平靜的口吻去安撫著魯匪南的氣餒,想這對方就範,“我現在要去辦事了。”


    魯匪南氣得臉都扭曲了,可是有這麽一會兒他沒動。甘迪柏能夠感覺出他的想法。奇怪,這個小矮子的學究,竟然有點像變戲法一樣,能夠溶掉一樣。甘迪柏這時也已觸到其它人心中升起的恐懼,足足有這麽一霎時,然後狂怒就壓過了懼怕。


    魯匪南大吼道,“夥計們!這個學究腳下滑溜得很,隻會跳舞,而不敢像個‘汗密虛人’那樣的以拳頭對拳頭!逮住他!抓牢他!萌夢腋他換換拳頭!讓他先打老子,老子最後再回敬他!快!”


    甘迪柏發現人堆中有個縫。他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由這條縫中間閃出去,然後用精神力量化解對方的奔速,讓自己逃遠。


    他左閃右閃著,同時不斷發出抑製的精神力量。


    辦不到了。人多到無法想象的地步;偏偏他又不能破戒,用強大的心靈力量去打散他們。


    他感覺到他手臂被許多爪子扣牢。他被逮住了。


    他顯然必須動用一些精神力量去化解某些人的暴戾之氣,才能少挨幾下拳腳了。完了,這下子他的前途可能就要毀了。可是他的老命,他自己的性命已經岌岌可危了。


    天哪,這怎麽會發生的呢?怎麽會弄到這步田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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