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頓麵無表情,禮節性地點頭致意。對喬若南各式各樣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煩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樣,實體總是或多或少會應環境的變遷而有所改變,不會跟精心準備的全息像一模一樣。謝頓尋思,或許是旁觀者對“實體”的反應才令其看來有所不同吧。


    喬若南是個高個子——跟謝頓不相仲伯(譯者注:這裏是個小小的錯處,在《基地序曲》中曾提到謝頓身高一米七三,跟他“不相仲伯”無論如何也算不得是“高個子”,阿西莫夫也有寫糊塗的時候)——但卻魁梧得多。但這並不是說他就一定長得五大三粗肌肉發達的樣子,事實上他的體形給人一種柔和的感覺,而且並不顯得很胖。一張圓臉,一頭與其說是黃色不如說是沙褐色的濃密頭發,以及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他穿著一身合體的連褲工作服,臉上掛著一絲淺笑,給人一種親切友善的感覺,當然,說穿了,那僅僅是一種錯覺。


    “謝頓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製得相當得體,演說家的嗓音——“很高興見到您。您肯撥冗賜見令我深感榮幸。我今天還帶了個同伴來,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沒跟您提到這事,不過我相信您是不會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爾·迪恩·納馬提——三個名字,如您所見。我相信您已經見過他了。”


    “是啊,我見過他。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謝頓用諷刺的眼光打量著納馬提。上此遭遇時,納馬提正在大學體育場裏做演講。而現在謝頓則可以輕輕鬆鬆仔仔細細地端詳他了。納馬提中等身材,臉形削瘦,麵有菜色,發色深黑,闊口裂腮。他臉上沒有喬若南那種淺淺的笑容,也沒有任何其它明顯的表情——除了一臉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納馬提博士——他擁有古文學博士的學位——是自己要求前來”喬若南說著,臉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


    喬若南迅速瞟了納馬提一眼——起先緊閉著雙唇的納馬提開口念經般說道:“對不起,教授,我為發生在體育場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學集會所要遵守的管理規定,我有點被自己的狂熱衝昏了頭腦。”


    “這就情有可原了,”喬若南說道,“而且他當時也沒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現在我們大家都可以忘記那個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這個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先生們。”謝頓說道,“我沒有很想要記住那件事的意思。這是我兒子,銳奇·謝頓,所以你們看,我也帶了個同伴。”


    銳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濃——這是達爾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見謝頓時他還沒長胡子,那時他還是個街頭小孩,衣衫襤褸,饑腸轆轆。他身材矮小,但卻靈活精悍,並且有意無意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幾吋,以彌補肉體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夥子。”喬若南說道。


    “早上好,先生。”銳奇應道。


    “請坐,先生們。”謝頓道,“要不要吃點或喝點什麽?”


    喬若南擺手婉拒。“不了,多謝款待。不過今天我們不是來作客的。”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當然我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常來作客。”


    “如果是談公事,那麽現在就開始吧。”


    “謝頓教授,蒙您寬宏大量,答應不計前嫌,不過當我剛聽說那次小誤會的時候,我有點奇怪您為什麽會冒險那麽幹。您當時那麽幹確實有點冒險,這點您承認吧。”


    “事實上,我並不這麽認為。”


    “但我認為是。所以我去圖書館查了有關您的資料,謝頓教授。你是個非常有趣的人。我發現,你來自海立肯。”


    “沒錯,我是在那兒出生的。記錄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開記錄。”


    “而您當初由於發表了一篇數學論文而名聲大振——那個您稱之為什麽來著?——心理曆史學?”


    謝頓暗自搖頭。當初的輕舉妄動一直令他懊悔不已。當然,當初他也沒想到那是“輕舉妄動”。他說道:“那隻是年輕時的一時衝動,到頭來還不是一無所成。”


    “是嗎?”喬若南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學的數學係主任,才四十歲,我相信——順便說一句,我已經四十二歲了,所以在我看來您的資曆實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說明您必定是位相當傑出的數學家。”


    謝頓聳聳肩:“換了我可不會如此輕下斷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權重的朋友。”


    “我們都很樂意有些位高權重的朋友,喬若南先生,不過我認為你在我這裏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學教授是鮮有位高權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鮮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說道。


    喬若南也報以微笑:“那麽你有沒有考慮過將皇帝當做一位位高權重的朋友呢,謝頓教授?”


    “我當然樂得如此,但又哪裏來得如此殊榮?”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記錄會清楚地告訴你,喬若南先生,我隻在八年前拜見過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晉謁為時不到一小時,而且當時我也沒有發現任何跡象顯示陛下對我有特別的好感。況且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機緣跟他說過話——也沒見過他——當然,除了在全息電視裏。”


    “不過,教授,成為皇帝的朋友並不一定要親自與他見麵或交談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埃托·德莫澤爾見麵或交談也就夠了。德莫澤爾是你的保護者,而且既然他是,那麽我們也許可以說皇帝也是。”


    “那麽你有沒有在記錄中找到德莫澤爾首相為我提供的你所說的保護?或者任何足以推導出那種所謂保護的證據?”


    “既然你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廣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麽記錄呢?你知我知。我們就開誠布公地談談好了。請”——他舉手示意——“不要再枉費心機試圖否認了。那隻是浪費時間而已。”


    “事實上,”謝頓說道,“我想問的是為什麽你會認為他想要保護我。到底為了什麽?”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當三歲小孩了?我已經提到了你的心理曆史學,德莫澤爾要的就是這個。”


    “可我告訴過你那隻是年輕時的異想天開,到頭來一無所成。”


    “隨你怎麽說都行,教授。可我沒必要相信你說的話。得了,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拜讀過你最初的論文,並在我手下那些數學家的幫助下試著理解它。可他們告訴我那是白日做夢,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讚同他們的說法。”謝頓道。


    “可我有種感覺,德莫澤爾正在等待心理曆史學的發展完善,然後將其付諸實用。既然他能等,那麽我也能等。而兩者之中對你更有用的,謝頓教授,是我的等待。”


    “為什麽?”


    “因為德莫澤爾在他的位子上已經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經逐漸轉而反對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會厭棄一個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會拖累自己丟了寶座,那時他就會找個替任者。而屆時區區在下或許會被皇帝陛下聖意相中。而到那時你仍會有個保護者,可以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環境,充裕的研究經費,以及研究所需的設備和人員。”


    “而你會成為那個保護者?”


    “當然——跟德莫澤爾出於同樣的理由。我需要一個成功的心理曆史學技術,可以讓我更有效地統治帝國。”


    謝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吟良久,複道:“如果當真如您所言,喬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這趟渾水呢?我不過是個窮學究,活得平靜自在,隻需埋首於冷僻的數學研究,以及從事些教育活動。你說德莫澤爾是我目前的保護者,而你將是我未來的保護者。那我隻要太太平平地從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拚個你死我活。不管誰勝出,反正我總有個保護者——或者,至少你口頭上是這麽說的。”


    喬若南臉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許。坐在他邊上的納馬提把陰沉沉的臉轉向喬若南,似乎想說些什麽。喬若南微微擺手,納馬提幹咳了幾聲終於沒說話。


    喬若南說道:“謝頓博士,你是不是個愛國者?”


    “為什麽這麽問?我當然愛國。帝國使人類社會安享了數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體來說是太平的——並使其穩步前進。”


    “確實如此——但在近一兩個世紀裏前進的步調卻慢了下來。”


    謝頓聳聳肩:“我沒研究過這個問題。”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從政治上來說,近一兩個世紀是混亂時期。君權漸衰,且時常被暗殺嚴重削弱——”


    “這麽說話,”謝頓插嘴道,“可有點形同叛亂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喬若南把身體往座位背後一靠。“現在你看到你的處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國正在衰落。我敢公然這樣說。我的追隨者們也都直言不諱,因為他們很清楚事實如此。我們需要有人來輔佐皇帝,這個人要有能力控製帝國,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亂,統禦起全國的武裝力量,領導經濟——”


    謝頓不耐地擺擺手。“而你就是這個人,對吧?”


    “我確實有意一盡綿薄。這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我懷疑這世上沒幾個人願意幹這份工作的——當然是出於良好的動機。顯然德莫澤爾就不勝任。在他的統治下,帝國的衰落呈加速之勢,陷入全麵崩潰。”


    “而你能阻止崩潰?”


    “是的,謝頓博士。在您的幫助之下,依靠心理曆史學。”


    “或許依靠心理曆史學德莫澤爾也能阻止崩潰——如果心理曆史學確實存在的話。”


    喬若南沉聲道:“心理曆史學確實存在。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要裝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對德莫澤爾毫無幫助。心理曆史學隻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頭腦去理解它,需要有強勁的臂膀去揮動它。”


    “而你具備那些條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優點。我需要心理曆史學。”


    謝頓搖搖頭。“您要的話隻管請便。可惜我沒有您要的東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爭這點。”喬若南身子向前傾去,近得象是要親自把聲音送進謝頓的耳朵裏,而不是由聲波去傳遞。“你說你是個愛國者。那麽我告訴你,我必須取代德莫澤爾以避免帝國的毀滅。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會無可避免地削弱帝國。那就非我所願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夠波瀾不驚、兵不血刃地達成我的目標,不致造成無謂的傷害或損失——這也是為了帝國的利益。”


    謝頓道:“恕我無能為力。您這是強人所難了,我根本沒有您所想要的知識。雖然我很樂意為您效勞,但實在是愛莫能助。”


    喬若南驀地站了起來。“好吧,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對你的期望。好好考慮一下吧。我懇請你能多考慮一下帝國的利益。也許你會覺得你虧欠了德莫澤爾的友誼——但與之相對的是數百萬顆行星的整個人類社會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為將動搖整個帝國的根本。我以銀河係億兆人類的名義懇求您幫助我。考慮考慮帝國吧。”


    他的聲音轉而變成一種震顫人心強悍有力的喑嗚之聲。謝頓覺得自己也禁不住顫抖起來。“我始終都會考慮帝國的。”他說道。


    喬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見。”


    謝頓目送喬若南等人邁步離去,辦公室的大門無聲無息地在他們經過時滑開。


    他不由愁眉深鎖。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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