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行政官的府邸幾乎與仙境無異。夜花(並非地球土生土長的)綻開白色肥厚的花瓣,將淡雅的清香傳遍府邸各個角落。府邸建築采用不鏽鋁合金作材料,巧妙地摻入人造矽酸鹽纖維。在經過偏振的月光照耀下,那些纖維閃著暗淡的紫光,與周圍的金屬光澤相映成趣。


    恩尼亞斯凝望著天上的星辰。在他看來,眾星才是真正的美,因為它們代表了帝國。


    地球的夜空介於兩個極端之間。它不像中央世界的夜空,有著無法逼視的壯觀天象——燦爛的星辰擠成一團,競相發出耀眼的光芒,在星光爆滿的情況下,幾乎見不到所謂的黑夜。它也不像外緣的夜空那般孤寂莊嚴——天球上隻掛著幾顆遙遙相對的暗淡孤星,勉強打破濃密的黑暗,銀河則是橫跨天際的乳白色透鏡,也好像漂浮在天邊的鑽石粉末,完全看不出由無數恒星組成。


    在地球上,隨時能看見兩千顆恒星。現在恩尼亞斯可以看到天狼星,而圍繞著它的某顆行星,是帝國人口最多的十大行星之一。他也看得到大角,那是他故鄉星區的首府所在地。至於帝國首都世界川陀的太陽,則隱藏在星河某個角落,即使利用望遠鏡,也無法從一片光海中分辨出來。


    一隻柔軟的手掌突然按在他肩頭,他也伸出手來握住了那隻手。


    “芙洛拉?”他悄聲道。


    “最好沒錯,”傳來的是她半開玩笑的聲音,“你可知道,你從芝加回來一直沒合過眼?還有你可知道,現在已經接近清晨?……要不要我叫人把早餐送到這兒來?”


    “有何不可?”他愛憐地抬頭望著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她臉頰旁一綹棕發,然後緊緊抓在手中,“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守夜,模糊了這對銀河中最美麗的眼睛?”


    她拉回自己的頭發,柔聲答道:“而你,則想用甜言蜜語糊住我的眼睛。但我以前也看過你像這個樣子,你的心事一點都瞞不了我。今晚什麽事讓你操心,親愛的?”


    “啊,就是一向讓我操心的那件事,就是我讓你埋沒在這裏。其實,不論在銀河哪個總督社會中,你都會是最出色的佳人。”


    “還有別的嗎?好啦,恩尼亞斯,我可不要被你愚弄。”


    恩尼亞斯在黑暗中搖了搖頭,又說:“我不知道。我想,是許多小難題累積在一起,終於使我吃不消了。謝克特和他的突觸放大器是一樁;這個考古學家,艾伐丹,和他的那些理論又是一樁。還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事。哦,有什麽用呢,芙洛拉,我在這裏什麽事都做不好。”


    “今天清晨這個時候,當然不是測驗自己士氣的最佳時機。”


    恩尼亞斯卻咬牙切齒地說:“這些地球人!為何這麽小的一群,會成為帝國這麽大的負擔?你記得嗎,芙洛拉,我剛被指派接任行政官職位時,那個老法勞爾——前任的行政官——對我所做的警告,說這個職位有多難做?……他是對的。若說他說錯了什麽,就是他的警告還不夠徹底。我當時卻嘲笑他,私底下,我認為那是他年老力衰的結果。我卻是個年輕、積極、勇敢的人,我會做得更好……”


    說到這裏他突然住口,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等他再開口的時候,顯然跳到了另一個話題。“然而,有這麽多互相獨立的證據,似乎都顯示地球人又誤入歧途,再度夢想要造反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他的妻子:“你可知道,古人教團的中心教條是什麽?他們認為地球曾是人類唯一的故鄉,所以地球注定是人類的中心、人類真正的代表。”


    “啊,前天晚上艾伐丹就是這麽說的,對不對?”在這種時候,讓他一吐為快總是最好的辦法。


    “是的,他的確說過。”恩尼亞斯以沮喪的口氣說,“即使如此,他卻僅提到過去,古人教團則同時談論過去和未來。他們說,地球將再次成為人類的中心。他們甚至聲稱,這個虛幻的地球第二王國即將來臨。他們發出警告,說帝國將毀於一場全麵性災難,而地球——”他的聲音開始發顫,“一個落後、蠻荒、土地遭到汙染的原始世界,最後將成為光榮的勝利者。過去,這種荒謬的教條曾挑起過三次叛亂,但地球因此遭致的破壞,卻一點也沒有動搖他們的愚蠢信念。”


    “他們隻不過是一群可憐人,”芙洛拉說,“我是說這些地球人。除了那個信念,他們還能有什麽呢?他們顯然被剝奪了一切,包括一個像樣的世界,一個像樣的生活。他們甚至失去做人的尊嚴,因為銀河的其他人類,都不能在平等的基礎上接受他們。所以他們封閉在自己的夢想中,你能因此怪他們嗎?”


    “是的,我可以怪他們。”恩尼亞斯中氣十足地叫道,“他們應該從夢中醒來,盡力和整個銀河趨同。他們不否認與眾不同,但他們隻想用‘較佳的’取代‘較差的’,你不能指望其他人允許他們那樣做。他們應當拋棄排外意識,以及那些過時而粗野的俗例。他們自己要像個人,別人才會把他們當人看待。要是他們非當地球佬不可,就隻會被視為那種東西。


    “不過別管這件事了。比方說,突觸放大器的進展如何?就是像這種小問題,害我一直睡不著覺。”恩尼亞斯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東方的天際,漆黑的夜空已漸漸透出朦朧的曙光。


    “突觸放大器?……啊,不就是艾伐丹博士晚宴中提到的那個裝置嗎?你到芝加去,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


    恩尼亞斯點了點頭。


    “你在那裏發現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發現。”恩尼亞斯說,“我認識謝克特,對他非常熟悉。我看得出他什麽時候悠然自在,什麽時候憂心忡忡。我告訴你,芙洛拉,他這次跟我談話,從頭到尾憂慮得要死。當我離去時,他感激得差點痛哭流涕。這是個令人不快的謎,芙洛拉。”


    “可是那個機器有效嗎?”


    “我是一名神經物理學家嗎?謝克特說它沒效。後來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一名誌願者差點被害死。但我可不相信,他太興奮了!還不隻如此,他簡直得意萬分!他的誌願者還活著,這就代表實驗成功了。如果說他當時還不算快樂,我這輩子就從未見過快樂的人……好,你想他為什麽要對我說謊?你認為那個突觸放大器開始運轉了嗎?你認為它能製造一群天才了嗎?”


    “但若是那樣,為什麽還要保密呢?”


    “啊!為什麽?你難道看不出這很明顯嗎?地球的叛亂為何總是失敗?他們寡不敵眾,根本沒有勝算,對不對?如果能將地球人的智力普遍提升,成為原來的兩倍、三倍,他們的勝算又會變成多少?”


    “哦,恩尼亞斯。”


    “那時我們的處境,也許會像人猿和人類對敵一樣。人數的多寡又有什麽用?”


    “你實在是捕風捉影,他們不可能瞞得了這種事。你隨時可以請外星省管理局派幾個心理學家來,在地球上持續進行隨機抽樣測驗。若有任何異常的智商增長,當然可以立即檢查出來。”


    “對,我想你說得沒錯……不過事情也許不是這樣。我什麽事也無法確定,芙洛拉,除了確定馬上就要爆發一場叛亂。就像上次的那種叛亂,隻不過也許要更糟。”


    “我們有所準備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這麽肯定……”


    “準備?”恩尼亞斯的笑聲好像狗叫,“我的確做了,駐軍已經完成戰備,裝備補給一律齊全。在我能力範圍內做得到的,我全都已經做了。可是,芙洛拉,我不希望發生叛亂,我不希望曆史將我記載為鎮壓叛亂的行政官,我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死亡、屠殺連在一塊。我會因此獲頒勳章,可是一個世紀後,曆史課本卻會稱我血腥的暴君。六世紀時那個聖塔尼的總督,難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嗎?他令數百萬民眾喪生,但除了那樣做,他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當時他被大大表揚了一番,但現在誰還對他有一句好話?我倒寧願讓後人記得,我曾經阻止一場叛亂,拯救了兩千萬傻瓜不值錢的性命。”他的口氣聽來相當絕望。


    “你確定無法做到嗎,恩尼亞斯——即使現在?”她坐到他身邊,用指尖輕撫他的下顎。


    他抓住她的手指,緊緊握在手中:“我怎能做得到?每件事都和我作對。管理局本身也來湊熱鬧,還跟那群地球狂徒站在一邊,竟然把那個艾伐丹送到這裏來。”


    “可是,親愛的,我看這個考古學家不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我承認他看來像個好奇心重的人,可是他會有什麽害處呢?”


    “啊,難道還不明顯嗎?他想證明地球的確是人類的發源地,想要為那種顛覆性的言論,提出一個科學證據。”


    “那就趕緊阻止他。”


    “我辦不到,坦白說,你戳到我痛處了。有人認為總督無所不能,事實卻並非如此。那個人,艾伐丹,擁有外星省管理局發給的許可令,那是由皇上親自批準的。麵對這一紙令狀,我完全無可奈何。我什麽事也不能做,除非先訴請中央議會批準,那得花上好幾個月……而我又能給他們什麽理由?另一方麵,假如我強行阻止他,就等於我自己叛變,你也知道,自從八十年代發生內戰後,對於那些他們認為越權的行政官員,中央議會一律毫不猶豫就立刻撤換。然後又會怎麽樣呢?會有另一個人接替我的職位,他對整個情況毫不知情,艾伐丹照樣會如願以償。


    “那還不是最糟的事,芙洛拉。你可知道,他準備如何證明地球的古老?你猜猜看。”


    芙洛拉輕聲笑了笑:“你是在跟我開玩笑,要我怎麽猜呢?我又不是考古學家。我想,他會設法挖出古代的雕像或骨頭,再用諸如放射性的方法,來測定它們的年代。”


    “我倒希望真是這樣。艾伐丹真正準備做的,他昨天告訴我,是進入地球的放射性地帶。他想要在那裏尋找人造器物,再用類似的定年方法,證明地球的土壤帶有放射性前,那些器物就已經存在,因為他堅持地球的放射性是人為的結果。”


    “但這跟我剛才說的幾乎一樣。”


    “你可知道進入放射性地帶代表了什麽?那些地方都是禁區,這是地球人最嚴格的俗例之一。沒有人能進入禁區,而所有的放射性地帶都屬於禁區。”


    “可是這樣好啊,艾伐丹會被地球人自己阻止。”


    “哦,好啊,他會被教長阻止!然後,我們又如何能說服教長,讓他相信整個計劃並非政府資助,帝國並未縱容這種蓄意的褻瀆行動?”


    “教長不可能那麽敏感。”


    “他不會嗎?”恩尼亞斯站起來,雙眼盯著他的妻子。夜色已逐漸淡去,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的麵容依稀可見。“你擁有最動人的純真天性,他當然會那麽敏感。你可知道,哦,大約五十年前,發生過一件什麽事?讓我告訴你,然後你可以自行判斷。


    “事情是這樣的,地球人絕不允許在他們的世界上,出現任何帝國統治的標記。因為他們一向堅持,唯有地球才是銀河的合法統治者。然而,年輕的斯達涅爾二世——就是那個有點精神錯亂的娃娃皇帝,他在位兩年就被暗殺了,你應該記得!——他卻下令要將帝國的國徽,懸掛在位於華盛的地球議會廳中。這個命令本身不算無理要求,因為在銀河各行星的議會廳中,全都懸掛有這個國徽,作為帝國一統銀河的象征。可是這樣做的結果如何呢?國徽掛起來的那一天,整個城市立刻發生暴動。


    “華盛那些喪心病狂的家夥拆下國徽,並武裝起來和駐軍對抗。斯達涅爾二世也實在夠瘋狂,竟然堅持貫徹他的命令,即使殺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過在大屠殺展開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繼位者厄達德取消了原來的命令,才使一切重歸太平。”


    “華盛那些喪心病狂的家夥拆下國徽,並武裝起來和駐軍對抗。斯達涅爾二世也實在夠瘋狂,竟然堅持貫徹他的命令,即使殺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過在大屠殺展開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繼位者厄達德取消了原來的命令,才使一切重歸太平。”


    “你的意思是,”芙洛拉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說,“帝國國徽沒有掛回去?”


    “我正是那個意思。眾星在上,在帝國億萬行星中,唯有地球議會廳內沒有國徽,就是我們如今立足的這顆卑賤的行星。即使到了今天,假如我們想再試試,他們為了阻止我們,還是會奮戰至最後一人。而你還問我他們是不是敏感,我告訴你,他們簡直就是瘋狂。”


    在漸漸變作灰色的曙光中,兩人維持了一陣沉默。然後芙洛拉才再度開口,她的聲音細微而缺乏自信。


    “恩尼亞斯?”


    “嗯。”


    “你所操心的事,不止是你預期中的叛亂會影響你的名譽。假使我不能讀懂你一半心思,我就不配當你的妻子。在我的感覺中,你料到某種事物會對帝國構成真正的威脅……你不該對我隱瞞任何事,恩尼亞斯。你在害怕這些地球人會贏。”


    “芙洛拉,我無法談論這件事。”他的眼中露出痛苦的神情,“那甚至不算一種預感……也許在這個世界待上四年,對任何正常人而言都太長了。可是這些地球人為何如此自信?”


    “你又怎麽知道?”


    “哦,絕對沒錯,我自己也有情報來源。畢竟,他們先後已被鎮壓三次,不可能再存有任何幻想。然而,他們麵對著兩億個世界,任何一個都比地球強大,他們卻仍信心十足。他們對於所謂的命運,或是某種超自然力量,某種對他們才有意義的東西,真有如此堅定的信念嗎?也許……也許……也許……”


    “也許什麽,恩尼亞斯?”


    “也許他們擁有獨門武器。”


    “能讓一個世界打敗兩億個世界的武器?你緊張過度了,沒有任何武器具有這種威力。”


    “我已經提到過突觸放大器。”


    “我也告訴了你怎麽對付它。你知道他們手上還有其他類型的武器嗎?”


    “沒有了。”回答得很勉強。


    “一點都沒錯,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武器。且讓我告訴你該怎麽做,親愛的。你何不主動跟那個教長聯絡,以認真誠懇的態度,把艾伐丹的計劃告訴他?再以旁敲側擊的方式,堅決主張不該讓他獲得批準。這樣他們就不會——或說應該不會——懷疑帝國政府跟這樁觸犯俗例的愚蠢行為有任何牽連。與此同時,你還得躲在幕後,不露痕跡地阻止艾伐丹的行動。然後,再讓管理局派兩名優秀的心理學家來——或者最好要四名,這樣就能保證他們至少會派兩名——讓他們檢查突觸放大器改變智力的可能性……其他的事,我們的戰士都能應付,至於未來的問題,就留給我們的後代解決吧。


    “現在,你何不就在這裏睡一會兒?我們可以把椅背放下,你可以用我的毛皮披肩當毯子。等你醒來後,我會叫下人把早餐推來。在陽光底下,每件事都會變得不一樣。”


    因此,徹夜未眠的恩尼亞斯,終於在日出前五分鍾進入夢鄉。


    八小時後,教長第一次聽到貝爾·艾伐丹這個名字,以及他身負的特殊任務,這都是行政官親口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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