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進觀影室。有個機器人正在為他們做聯係的工作。貝萊一邊望著他那操作熟練的金屬手指,一邊模模糊糊地構思著。突然,他眼前出現一張餐桌占據了半個房間,桌上已擺好餐具準備讓人進食。貝萊吃了一驚,中斷思緒。


    格娜狄亞的聲音響起:“你好。”接著,她走進影像區,坐了下來,“別那麽吃驚,伊利亞。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而且我身上穿戴得很整齊,你看!”


    她的確穿戴整齊。格娜狄亞穿著一件閃亮的淺藍色長袖衣裙,下擺直垂到腳踝。衣領及肩部綴有一圈黃色的縐邊,比她的發色稍淡。她的頭發梳理得很好,呈很整齊的波浪形。


    貝萊說:“我無意打擾你用餐。”


    “我還沒開始呢,你和我一起吃好不好?”


    貝萊疑惑地看著她:“和你一起吃?”


    格娜狄亞笑了起來:“你們地球人實在很有趣。我不是說真的和我一起吃飯,那怎麽可能?我的意思是,你去你的餐廳,那麽你和你的夥伴就可以跟我一起用餐了。”


    “可是我一離開——”


    “你的觀影技術機器人可以繼續維持聯係的。”


    丹尼爾聽完她的話,很嚴肅地點點頭。貝萊有些遲疑地轉身走向門口,格娜狄亞和她的餐桌、餐具以及桌上的瓶瓶罐罐跟著他移動。


    格娜狄亞露出鼓勵的笑容:“你看,你的觀影技術機器人一直讓我們保持著聯係。”


    貝萊和丹尼爾走上一條移動坡道,貝萊不記得曾走過這條路。在這幢不可思議的房子裏,任何兩個房間之間顯然都有許多通路,而他隻知道其中少數幾條。當然,丹尼爾認識每一條路。


    格娜狄亞和她的餐桌隨著他穿過一道道牆,在地板上下起伏移動,但無論如何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貝萊停下腳步,喃喃自語:“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適應。”


    “這樣會令你頭暈嗎?”格娜狄亞馬上說。


    “有一點。”


    “那我告訴你怎麽做比較好。你可以叫你的觀影技術機器人先把我固定在這裏,等你到了餐廳,把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再叫他把我移過去。”


    “好,我會下令這麽做的,伊利亞夥伴。”丹尼爾說。


    貝萊和丹尼爾走進餐廳時,餐桌已經擺好了,盤子裏盛著熱氣騰騰的湯,暗褐色的湯中灑著肉丁,桌上還有一隻等著被切開分食的大燒雞。丹尼爾向服侍用餐的機器人簡短地交代了幾句話,機器人立刻很有效率地將原本麵對麵的座位換個方向,並排擺在餐桌的同一邊。


    這時,正對餐桌的那麵牆像是接到了訊號,向外移開,餐桌也好像變長了,格娜狄亞出現在餐桌的另一端。兩個房間聯結在一起,連餐桌也銜接得天衣無縫。如果不是牆上的圖案、地毯及餐具的樣式不同,他們看起來真的就像同桌吃飯一樣。


    “嗯,”格娜狄亞很滿意地說,“這樣不是很舒服嗎?”


    “很舒服。”貝萊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湯,發現味道很鮮美,於是大口喝了起來。“你知道特工古魯厄的事了?”他問。


    格娜狄亞的臉立刻蒙上一層陰影。她放下湯匙,說:“好可怕,對不對?可憐的漢尼斯。”


    “你直呼他的名字,你認識他?”


    “我幾乎認識索拉利世界所有重要的人物。大多數的索拉利人彼此都認識,這是很自然的事。”


    這的確是很自然的事,貝萊想,畢竟他們總共也沒有多少人。


    “那你認不認識亞丁·索耳醫生?他正在照顧古魯厄。”貝萊又問。


    格娜狄亞輕聲笑了起來。在一旁服待的機器人為她切了一片肉,灑上一些醬汁焗洋芋和胡蘿卜條。“我當然認識他。他為我治過病。”她說。


    “他什麽時候給你治的病?”


    “在——那件麻煩事之後,我是說,在我丈夫出事之後。”


    貝萊大吃一驚:“他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醫生?”


    “噢,不是。”格娜狄亞的嘴唇微微歙動,好像在暗暗計算數目。過了一會兒,她說,“至少有十個醫生。我還認識一個正在學醫的年輕人。不過索耳是最好的醫生,他最有經驗,可憐的索耳醫生。”


    “你為什麽說他可憐?”


    “呃,你知道,醫生是一種很髒的行業。有時候他們必須親自去見病人,甚至去觸摸病人。索耳醫生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當他覺得有必要時,他就會去見病人。從我小時候開始,他就是我的醫生了。他非常親切、慈祥。如果他必須要見我,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最近他就來見過我。”


    “你是指你丈夫過世後,他見過你?”


    “是啊。他見到躺在那裏的我,我丈夫的屍體,你可以想像他的感受。”


    “有人告訴我,他是觀看屍體的影像。”


    “對,遺體是用影像觀看的。他確定我還活著,沒什麽事之後,便叫機器人在我頭下放了個枕頭,給我打了一劑不知道什麽針,就離開了。他是坐噴射飛行工具來的,真的,噴射飛行工具!他在半小時之內就趕來照顧我,確定我安然無恙。我醒來時昏昏沉沉的,還以為隻是看到他的影像,等他一觸摸我,我才知道見到他本人,忍不住尖叫起來。可憐的索耳醫生,他覺得好尷尬。不過,我知道他這麽做是出於好意。”


    貝萊點點頭:“我想,醫生在索拉利世界大概無用武之地?”


    “希望是這樣子。”


    “據我所知,這裏並沒有細菌傳染的疾病。可是有新陳代謝方麵的疾病嗎?有沒有像動脈硬化、糖尿病之類的疾病?”


    “有的,而且發病時非常可怕,醫生隻能讓這些病人的肉體稍微舒適些,不過這不是重點。”


    “哦?”


    “當然,這表示我們對基因的分析不夠完善。你別以為我們會讓諸如糖尿病之類的疾病任意擴散,任何一個得了這些疾病的人都必須經過非常仔細的一再檢查分析,而這個人的配偶配額也必須取消,這對當事人而言是很困窘的事,這意味著沒有……沒有……”她的聲音低得快聽不見了“沒有孩子。”


    貝萊以正常的音量重複:“沒有孩子?”


    格娜狄亞滿麵通紅:“這種事真難啟齒,好可怕的字眼啊,孩——孩子……”


    “多說幾次就習慣了。”貝萊有點揶揄。


    “是的,可是如果我說順了口,要是哪天在別的索拉利人麵前說出來,那我真會羞得無地自容……總之,如果有這類疾病的男女已經生了孩子——你看,我又說了——那就必須找到這些孩子,並給他們做檢查。對了,順便告訴你,這是瑞開的工作之一。反正,這種事很複雜,亂七八糟的。”


    不需要在索耳醫生身上費工夫了,貝萊想,這個醫生的無能是這個社會自然產生的結果,並非他有什麽不良的企圖。他沒有必要心懷不軌。貝萊想,先把他從凶手的名單上劃掉,但不要完全剔除他的可能。


    貝萊望著格娜狄亞用餐。她很整潔、很優雅,胃口似乎也很正常,而他自己的燒雞味道也不錯。總之,外世界的這個東西——食物——會讓他回地球以後對吃的東西變挑剔的。


    “你對這件下毒案有什麽看法,格娜狄亞?”他開口問道。


    格娜狄亞抬起頭:“我正試著不去想它呢,最近發生太多可怕的事了,也許不是下毒吧?”


    “是下毒。”


    “可是附近並沒有別人呀!”


    “你怎麽知道?”


    “不可能有人的。他沒有太太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因為他的孩——你知道我的意思——配額都用完了。不會有人把毒藥放進任何容器裏的,他怎麽可能中毒?”


    “但他的確中了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格娜狄亞的眼睛一暗:“你認為,他是自己下的毒?”


    “不,不是。他何必下毒?而且還當眾毒害自己?”


    “那就不是下毒,伊利亞,那是不可能的。”


    貝萊說:“正好相反,格娜狄亞。要下毒很容易,而且我知道怎麽做。”


    有好一會兒,格娜狄亞似乎屏住呼吸。接著,她撅起嘴巴呼出一口氣,發出一種像是口哨的聲音:“我可看不出來要怎麽下毒,你知道是誰下的毒嗎?”


    貝萊點點頭:“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凶手。”


    “你確定?”


    “難道你不確定?你丈夫的死是索拉利世界有史以來第一樁謀殺案,一個月後又發生了另一樁謀殺案。在一個零犯罪率的星球上,會有兩個毫不相幹的凶手在一個月內跑出來殺人嗎?此外,請你注意,第二個被害人正在調查第一樁謀殺案,他對凶手構成了威脅。”


    “噢,”格娜狄亞一邊吃甜點,一邊說,“照你這麽說,那我就是無辜的。”


    “何以見得,格娜狄亞?”


    “哎,伊利亞,我沒去過古魯厄的業地,我這輩子都不曾去過那裏,所以我當然不可能毒害特工古魯厄。如果我沒有毒害他,那——我也就沒有殺我丈夫。”


    貝萊沒有說話。格娜狄亞望著他那令人害怕的沉默表情,頓時泄了氣,小巧的嘴不禁撇了下來:“你不以為然,伊利亞?”


    “我不確定,”貝萊說,“我說過我知道要怎麽下毒,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不管有沒有親自到古魯厄的業地,隨便哪個索拉利人都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毒害古魯厄。”


    格娜狄亞緊緊握起拳頭:“你的意思是我幹的?”


    “我沒這麽說。”


    “你在暗示!”她憤怒地緊緊抿著嘴,高聳的顴骨隱隱發青,“這就是你來看我的目的?問我一些惡毒的問題想陷害我?”


    “嘿,等一下——”


    “你一副很有同情心的樣子,好像很了解、很體諒別人,沒想到……你這個地球人!”


    她那低沉的嗓音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變得非常刺耳。


    丹尼爾傾身向前,麵無表情地說:“達爾曼太太,容我提醒你,你把刀子握得太緊了,可能會弄傷自己的,請小心一點。”


    格娜狄亞望著手中那把又短又鈍,顯然無法造成什麽傷害的餐刀。她突然像發神經一樣地把刀子高高舉起來。


    貝萊冷冷道:“你碰不到我的,格娜狄亞。”


    她吃了一驚:“誰想碰你?惡心!”她一副作嘔的表情,同時叫道,“立刻中斷聯係!”


    最後這句話是對一個不在影像區內的機器人說的。格娜狄亞和她的餐室影像消失了,原來的牆壁縮了回來。


    “我想你現在已經認為這個女人有罪了,對不對?”丹尼爾說。


    “不。”貝萊斷然道,“凶手需要比這個可憐的女人具備某些更多的特性。”


    “她的脾氣很暴烈。”


    “那又怎麽樣?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的。你別忘了,這段時間,她一直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如果我也是處於這麽沉重的壓力之下,又有人像我對待她那樣對待我,那麽我可能不隻是揮舞一把無用的小餐刀了。”


    丹尼爾說:“我還無法推斷出,你所提到的那種不在場的下毒方法。”


    “我知道你還沒想出來,”貝萊發現自己說話的口氣挺得意的“你缺乏破解這種謎題的能力。”


    他說得很肯定,丹尼爾則像平常一樣,嚴肅而冷靜地接受了這句話。


    貝萊接著說:“我有兩件事要你去辦,丹尼爾。”


    “什麽事,伊利亞夥伴?”


    “首先,你跟索耳醫生聯係一下,查明達爾曼太太在她丈夫被謀殺時的情況,諸如她需要接受治療的時間有多長之類的事。”


    “你是想確定些什麽嗎?”


    “不是,我隻是想設法多收集資料,在這個星球上,想得到一些資料還真不容易。其次,你去查一下,是誰接替古魯厄掌管安全署,並幫我安排在明天一早跟他會個麵。至於我——”他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就不太開心了,連說話的口氣也不太高興,“我要上床了,希望我能睡得著。”接著,他幾乎有些煩躁地問,“你覺得我能在這裏弄到一部值得看的膠卷書嗎?”


    丹尼爾說:“我建議你把負責管理圖書室的機器人叫來問一問。”


    貝萊覺得和這種機器人打交道隻會讓他更心煩。他寧可自己隨意瀏覽。


    “不,”他說,“不要古典書籍,隻要有關索拉利世界現代生活的普通小說就行了,給我拿個五六本來。”


    這個機器人讓步了(他不得不讓步),他操作著控製器,將貝萊需要的膠卷書從書架上抽出來,投進一個出口孔,再將這些書交到貝萊手中。他在做這些事時,仍然以很恭謹的語氣向貝萊報告圖書室中其他膠卷書的種類。


    他建議主人看一部關於殖民初期的冒險浪漫小說,或者一部用原子結構圖來說明的化學書籍;不然的話,來一本奇情的幻想小說,或一本銀河係圖譜也不錯。圖書室中的膠卷書實在多不勝數。


    貝萊板著臉拿起他要的那六部膠卷書:“這些就夠了。”他說著伸手(他親自動手)拿了一架掃描閱讀鏡離去。


    那個機器人迅速趕上來說:“主人,你需要我幫你調好機器嗎?”


    貝萊回頭怒聲道:“不用了,你就留在這裏。”


    這個機器人僵硬地一鞠躬,留在原地。


    床頭的光源明亮,貝萊躺在床上,這才有點後悔剛才的決定。他不曾用過這一型號的掃描閱讀鏡,連怎麽把膠卷書裝上去都不知道。他拆開掃描閱讀鏡研究了一會兒,總算有了點眉目。


    最後,他終於可以看膠卷書了。雖然焦距一直對得不太準,但這隻是暫時不必依賴機器人的小小代價而已。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他大略看完了四部膠卷書,結果卻感到很失望。


    他曾經想過,如果想了解索拉利人的生活及思考方式,最好的辦法就是看看他們寫的小說。他若想理性而明智地進行調查,就必須具有這種洞察力。


    但現在他必須放棄這種論調了。他已經看了好幾本書,可是隻看到一些行為愚蠢、反應費解的人在處理著可笑的問題。為什麽一個女人發現她的孩子投入和她一樣的行業後,會毫無理由地放棄自己的工作?為什麽還會因此導致一個令人無法忍受、複雜得近乎荒唐的結局?為什麽一個醫生和一個藝術家被指派結婚會遭到羞辱,而最後這個醫生堅持研究機器人學又為什麽高尚得不得了?


    貝萊將第五部膠卷書裝上掃描閱讀鏡,並將焦距調到他可以看清楚的程度,這時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事實上,他已經累得根本記不清第五部膠卷書(他相信那是一本懸疑小說)的內容是什麽。他隻記得,故事一開始,一個新的業主走進他業地上的宅邸,從一個態度恭順的機器人手上接過一部膠卷書,把這個業地過去的檔案紀錄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他睡著的時候,頭上也許還戴著掃描閱讀鏡,房內燈火通明;也許有個機器人很恭敬地走進來,輕輕幫他取下掃描閱讀鏡,然後關掉光源。


    總之,他沉入了夢鄉,而且夢見了潔西。夢中的一切和從前一樣,他不曾離開地球。他們正準備去社區餐廳吃飯,然後和朋友看一場次以太波的表演秀;他們要搭乘高速路帶看看人群。他和潔西心中無牽無掛,貝萊覺得好快樂。


    潔西好美麗,但她似乎瘦了一點。她為什麽會這麽苗條?這麽美麗?


    還有,太陽怎麽會照在他們身上?他抬起頭,隻看到天花板。他知道上麵還有許多樓層,但太陽卻照了下來,把每樣東西都映得通體發亮,但卻沒有人因此感到害怕。


    貝萊怵然驚醒。他默默地讓機器人擺上早餐,甚至沒有和丹尼爾說話。他不講話、不發問,此刻他對香濃的咖啡也索然無味了。


    為什麽他會夢見看不到的太陽呢?夢到地球和潔西他能理解,但是太陽和這一切又有什麽關聯?還有,為什麽他一想到太陽就覺得心煩意亂?


    “伊利亞夥伴。”丹尼爾輕聲叫他。


    “嗯?”


    “柯文·阿托畢希在半小時後會和你做影像接觸,我已經安排好了。”


    “柯文·阿什麽鬼的是誰?”貝萊斟滿咖啡,凶巴巴地問。


    “他是特工古魯厄的首席助理,伊利亞夥伴。他現在是安全署的代理主管。”


    “馬上聯係他!”


    “我剛才說了,這次會麵預定於現在開始算起的半小時之後。”


    “我不管你約在什麽時候,現在就和他聯係,這是命令。”


    “我可以試試看,伊利亞夥伴,但是他可能不會接受這個要求。”


    “碰碰運氣吧,馬上就去,丹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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