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會兒,貝萊覺得他心都涼了。正電子機器人是外世界人優於地球人的象征,隻要有這種武器,外世界人就一定會優於地球人。


    他極力鎮定地說:“這是一種經濟武器。索拉利世界供應先進的機器人給其他的外世界,這很重要。所以外世界不會侵略索拉利世界。”


    “這個大家都知道,”奎馬特冷漠道,“就是因為這個才確保我們的獨立。不過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微妙、和宇宙更有關聯的事。”奎馬特望著自己的指尖,顯然他的思維已離開了剛才的話題。


    貝萊問:“你想的是你另一套社會學理論?”


    奎馬特一臉難以掩飾的驕傲模樣,但卻令貝萊這個地球人幾乎忍不住想笑。


    奎馬特說:“不錯。而且據我所知,這還是我獨創的理論。如果你把外世界的人口資料詳細研究一下,你會發現我的理論顯然很正確。我想說的是,自從發明了正電子機器人以來,各地都日益頻繁地使用他們。”


    “地球沒有。”貝萊說。


    “嘿,刑警,我雖然對地球不太了解,可是據我所知,機器人已經進入你們的經濟體係了。你們地球人居住在地底的城市裏,所以星球表麵上大都是渺無人煙的地區。請問你,是誰在幫你們照顧農場和礦場?”


    “機器人。”貝萊承認,“但既然你提到這一點,博士,最早發明正電子機器人的反倒是地球人。”


    “是嗎?你確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千真萬確。”


    “很有意思。不過地球卻是機器人最不普及的地方。”這位社會學家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是因為地球的人口太多了,所以要多花一點時間。是的……不過你們的城市裏也有機器人。”


    “嗯。”


    “而且現在比五十年前更多。”


    “沒錯。”貝萊不耐煩地點點頭。


    “那就對了,這隻是早晚的問題。機器人終將取代人力。機器人經濟隻有一個指標機器人越多,人就越少。我曾經仔細研究過人口資料,並將其做成圖形以外推法統計過。”他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哎呀,這就是一種把數學運用到社會學的方式嘛!”


    “是的。”貝萊說。


    “如此看來,這個方法可能還真有些道理,我會好好想一想。總之,這些就是我的結論。我相信,它的正確性是毋庸置疑的。在任何一個接受機器人勞力的經濟中,不管法律如何限製機器人和人類的比例,機器人的數量還是會不斷增加。雖然這種增長速度會因法律限製而變慢,但永遠不會停止。一開始人類的數量增加得比較快,可是機器人的數量增加得更快。然後,等到關鍵性的那一刻來臨……”奎馬特停了下來,“讓我想想。我不太確定這個關鍵性的一刻能否用數字精確表述。這又扯上你說的數學了。”


    貝萊不安地挪挪身子:“這關鍵性的一刻一旦來臨會怎麽樣,奎馬特博士?”


    “啊?哦,人類的數量會開始減少。到時候,這個星球才會獲得真正的社會穩定。奧羅拉世界一定會這樣,就連你們地球也不例外。也許地球要花好幾個世紀才會走上這條路,但這是不可避免的。”


    “你所謂的社會穩定是什麽意思?”


    “就像索拉利世界目前的情況一樣。人類是唯一的有閑階級,而且不必害怕其他的外世界。也許再過一個世紀,外世界全都會變得與索拉利世界一樣了。我想,那將是人類曆史的結束,至少人類完成了使命。最後,每個人都可以獲得他們需要和想要的東西。我好像聽過一句話,說的是有關追求幸福的事。”


    貝萊謹慎道:“造物主賜予所有的人某些無可讓渡的權利……這些權利是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


    “就是這句話。你從哪裏知道的?”


    “某個古老的文件裏。”貝萊說。


    “你看得出來,這在索拉利世界,在整個銀河會產生什麽樣的改變嗎?不用再追求了。人類將繼承生命、自由及幸福這三種權利。就是這樣,人類不用追求就會擁有幸福。”


    “也許吧。”貝萊嘲諷道,“可是有一個人在你們索拉利世界已經被謀殺了,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可能會死掉。”


    貝萊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奎馬特好像挨了一巴掌,垂下頭低聲說:“我已經盡可能回答你的問題了。你還想知道些什麽?”


    “夠了,謝謝你,先生。我很抱歉在你哀悼你朋友去世的時候來打擾你。”


    奎馬特緩緩抬起頭:“要再找一個棋友不容易了。他和我相約最守時,棋藝也很高,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我了解。”貝萊柔聲說,“我可以用你的影像顯現機和我要拜訪的一個人聯絡嗎?”


    “當然可以。”奎馬特說,“我的機器人你盡管用。現在我要離開你了,看像完畢。”


    奎馬特消失後不到三十秒,一個機器人出現在貝萊麵前。貝萊不禁又想,這些機器人是怎麽操控的。他隻看到奎馬特在消失前摸了一下觸控鈕,接著,一個機器人隨即出現。


    也許觸控鈕所傳達的隻是一個很概括性的訊號,表示“去做你該做的事”。也許機器人一直都在聽人類的談話,一直都知道人類什麽時候需要服務。如果這個機器人的心智和身體構造並不是為這項服務而設計的,那麽連接全部機器人的無線電網路會互相交流,命令可以做這項服務的機器人采取行動。


    有那麽一會兒,貝萊腦中浮現一幅情景。索拉利世界就像是一張機器人所交織成的網,網眼很小,當人類掉進去時,網眼會越縮越小,把人團團困住。他想起奎馬特說的那句話,所有的外世界都變成了索拉利世界,一張張的網,一個個越縮越小的網眼,甚至連地球也無法幸免於難,直到——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剛才進房間的那個機器人恭敬地輕聲說:“主人,我已經準備好為你服務了。”


    “你知道怎麽和瑞開·達爾曼以前工作的地方聯絡嗎?”貝萊問。


    “知道,主人。”


    貝萊聳聳肩。他永遠學不會避免問多餘的問題。機器人當然知道,這還用問嗎?他發現,如果要有效率地操控機器人,你必須是個專家,而且還得是個類似機器人學的專家才行。他想,一般的索拉利人真的能把機器人操控得那麽好嗎?可能也隻是馬馬虎虎,不怎麽樣吧。


    他對機器人說:“你和達爾曼工作的地方聯係一下,找他的助理。不管這個人在不在那兒,你都要想辦法找到他。”


    “是的,主人。”


    機器人轉身正要離去,貝萊喚住他:“等一下,達爾曼工作的地方現在是什麽時間?”


    “大約○六三○,主人。”


    “早上嗎?”


    “是的,主人。”


    貝萊對這個被日出日落所控製的星球再度冒起一股無名火。這就是在星球表麵生活的壞處。


    刹那間,他不禁想起地球,但隨即強忍著撇開這個念頭。當他必須全神貫注地做手頭上的事時,他就一定要堅持到底,這個時候害思鄉病會毀了他。


    貝萊說:“不管怎麽樣,你還是去聯絡那個助手,並告訴他這是政府的公事。另外,叫個機仔弄點吃的來,一份三明治加杯牛奶就行了。”


    貝萊細細嚼著三明治。這份三明治裏麵夾了種好像熏肉的東西。他想,自從古魯厄出事後,丹尼爾一定認為所有的食物都很可疑,而且丹尼爾可能是對的。


    他吃完三明治,並沒有感到有什麽異常(至少沒有馬上顯現出來),而且他把牛奶也喝了。雖然這次與奎馬特見麵並沒有獲得他預先想知道的資料,但也算有所收獲。他在腦中一一檢視成果,發現還學到不少東西。


    在謀殺案方麵,他當然所獲無幾,但在其他一些更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得到了很多東西。


    負責聯絡的機器人回來了:“那位助理接受會麵,主人。”


    “好。有沒有什麽困難?”


    “那位助理還在睡覺,主人。”


    “現在醒了?”


    “是的,主人。”


    那位助理突然出現在貝萊麵前,他坐在床上,一副很生氣的樣子。


    貝萊連忙後退一步,像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撞上一道障力牆。他又一次被蒙在鼓裏,沒有獲得這項重要的資料。他又一次沒問對問題。


    沒有人告訴他,瑞開·達爾曼的助理是個女人。


    她的頭發顏色比一般外世界人古銅色的頭發要深一些,而且很濃密,鵝蛋臉,鼻頭圓圓的,下巴很大。她披著一頭亂發,搔搔腰側。貝萊想起格娜狄亞初次和他會麵時那種不經意的態度,不禁希望眼前這個女人身上的床單可別掉下來。


    那幻滅的一眼對貝萊而言實在有點可笑,也頗具嘲諷意味。地球人都以為外世界女人很美,格娜狄亞也確實使這種假設獲得有力的證明,可是現在,幻想破滅了。眼前這個外世界女人,即使以地球的標準來看,也算是醜的了。


    她說:“喂,你知道現在幾點嗎?”她的聲音低沉迷人,令貝萊大感意外。


    “我知道。”他說,“可是我要和你見麵,所以我覺得要先提醒你一聲。”


    “見麵?開什麽玩笑——”她睜大眼睛,手抓著下巴(貝萊注意到她戴了枚戒指,這是他在索拉利世界第一次見到個人用的飾品)“慢著,你該不會是我的新助手吧?”她說。


    “不,不是。我是來調查瑞開·達爾曼的死因的。”


    “哦?好,你查吧。”


    “請問你貴姓大名?”


    “克羅麗莎·甘托蘿。”


    “你和達爾曼博士一起工作多久了?”


    “三年。”


    “我想,你此刻是在你工作的地方吧。”貝萊覺得用這個不確定的字眼有點怪怪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胚胎工程師的工作場所該如何稱呼。


    “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在培養中心,那當然。”克羅麗莎不太高興地說,“老板去世以後,我就沒離開過這裏,而且看來在獲派一個助理之前,我也不能走。順便問一句,你能幫我安排這件事嗎?”


    “抱歉,女士,我對此地任何人都毫無影響力。”


    “那算了。”


    克羅麗莎很自然地拉開床單下床,同時把手伸進連身睡衣胸口的v形接縫裏。


    貝萊連忙說:“等等,如果你肯見我,現在我們就沒事了,你可以在私底下換衣服。”


    “私底下?”她撅起嘴巴好奇地望著貝萊,“你很挑剔哦,跟我的老板一樣。”


    “你肯見我嗎?我想觀察一下這個培養中心。”


    “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麽要見我,不過如果你想看看培養中心,我倒是可以帶你四下逛一逛。但你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洗臉整理,清醒一下。我很樂意稍稍變動日常的作息。”


    “我不是要看,我要親眼見識見識。”


    這個女人偏著頭,用銳利的目光望著貝萊,眼底帶著一抹職業性的興趣:“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你上次接受基因分析是什麽時候?”


    “老天!”貝萊呻吟一聲,“喂,我叫伊利亞·貝萊。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克羅麗莎驚呼一聲,“你來這裏幹嗎?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應邀來調查達爾曼命案的。我是個刑警,是偵探。”


    “你調查這個?不是每個人都認為這事是他老婆幹的嗎?”


    “不,女士。關於這一點,我心裏還有一些疑問。請你答應讓我見見你,看看你們的培養中心,好嗎?你知道,我是地球人,我不習慣和別人用影像會麵,這會令我不太舒服。我已經得到安全署長的許可,可以去見一些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這裏有許可文件,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看一看。”


    “那給我看吧。”


    貝萊透過影像,將官方的許可文件展示在她眼前。


    克羅麗莎搖搖頭:“開玩笑!見麵?多髒啊!不過話說回來,反正我已經做了這麽髒的工作,再髒一點也無所謂吧?喂,到時候你可要給我站得遠遠的,別靠近我!我們可以拉開嗓門大聲講話,如果有必要,還可以經由機器人代為傳話,你明白吧?”


    “明白。”


    她的睡衣從v形的接縫處滑落,影像適時消失。貝萊聽見她在觀影完畢前喃喃吐出幾個字:“地球人!”


    “這樣夠近了!”克羅麗莎說。她和貝萊隔了八公尺遠。


    貝萊說:“這樣的距離很好,可是我希望能快點進到屋裏。”


    這次見麵的過程還不壞,他已經不那麽在意搭乘飛行工具了,可是他也不願在戶外多作逗留。貝萊強忍著不去拉衣領好讓自己呼吸順暢些。


    “你怎麽啦?”克羅麗莎眼光挺犀利“你看起來好疲倦。”


    “我不習慣待在戶外。”貝萊說。


    “對了,地球人該待在封閉的地方。”她舐舐嘴唇,一副嚐到什麽怪味道的樣子,“那就進來吧,不過你先讓我避遠點兒。好,進來。”


    克羅麗莎現在紮了兩條粗粗的辮子盤在頭上,編成一種複雜的幾何圖形。貝萊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梳出這種發型,但他馬上想到,這很可能是機器人精巧的手指弄出來的。


    她的發型和她那張鵝蛋臉很相稱,即使沒有讓她變漂亮,但至少也讓她看起來不令人討厭。她沒有化妝,隨便穿了件深藍色的衣服,配了副很不搭配的淡紫色長手套。顯然,這不是她平常的打扮。貝萊還注意到她因為戴著戒指而使得手套凸凸的。


    他們站在房間的兩個角落,彼此對望著。


    貝萊開口:“你不喜歡這次見麵,對不對,女士?”


    克羅麗莎聳聳肩:“我為什麽要喜歡?我又不是禽獸。不過這還在我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當你做和孩——”她頓了頓,接著下巴一抬,好像決定毫不掩飾地說出她必須說的話,“和孩子有關的事做久了,你整個人都會變得冷酷起來。”她特意把“孩子”這兩個字說得很清楚。


    “聽你的口氣,似乎並不喜歡你目前的工作?”


    “這個工作很重要,一定要有人來做。不過,我並不喜歡。”


    “瑞開·達爾曼喜歡嗎?”


    “我想他也不喜歡,隻是他從沒表現出來。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羅麗莎一臉詫異。


    “你自己說的,”貝萊說,“我們以影像會麵時,我告訴你可以在私底下換衣服,你說我和你的老板一樣挑剔。”


    “噢,是的,他的確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會麵,他也一點不隨便。他總是非常講究禮數的。”


    “這算不算是不正常?”


    “應該不算。會麵時當然還是穿戴整齊一點比較好,不過現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隨便。反正又不是親眼見到對方,有什麽關係?你懂吧?我和別人以影像會麵時都很隨便,除了老板,我必須穿正式的服裝跟他會麵。”


    “你崇不崇拜達爾曼博士?”


    “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你說這裏是培養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們在此處撫育孩子嗎?”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從一個月大開始都會送到這裏。”


    “胚胎?”


    “是的。”克羅麗莎皺皺眉毛,“我們會在女人懷孕一個月後,從母體取出胚胎。這會令你覺得尷尬嗎?”


    “不會。”貝萊說,“你能帶我四下逛逛嗎?”


    “好。可是請你跟我保持距離。”


    貝萊隔著玻璃,俯看下麵這間長形的房間,長臉嚴肅得仿佛石頭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邊,溫度與濕度都受到完美的控製,而且絕對防菌。那裏排列著一排排培育箱,每個箱子都裝著成分精確、比例理想的營養液,一個個小生命就在這裏茁壯滋長。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個拳頭還小的東西蜷縮成一團。他們的骨骼突起,四肢猶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羅麗莎問:“你感覺如何,刑警?”她距離貝萊大約五六公尺。


    “你們有多少個胚胎?”


    “到今天早上為止是一百五十二個。我們每個月都會收到十五到二十個胚胎,也會放出差不多數目的孩子讓他們獨立生活。”


    “這樣的機構在索拉利世界僅此一家?”


    “不錯,這對維持人口穩定已經綽綽有餘了。每個人的壽命大約三百年,人口總數是兩萬。這幢建築物剛蓋好不久,由達爾曼博士親自監工,他同時對我們的作業流程做了許多修改。我們的胚胎死亡率幾近於零。”


    房裏有許多機器人穿梭著。它們每經過一個箱子,就停下腳步不厭其煩地檢查每個控製器,並查看箱裏小小的胚胎。


    “誰幫母親動手術?”貝萊問,“我是說,誰把這些小東西從母體取出來?”


    “醫生。”克羅麗莎回答。


    “是達爾曼博士?”


    “當然不是。是醫生。你總不會以為達爾曼博士會彎腰低下頭去——呃,算了,不提這個。”


    “為什麽不用機器人?”


    “用機器人做外科手術?刑警,基於第一法則,機器人很難做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機器人也許能為了救人一命而幫他割掉盲腸,可是之後如果不經過一番整修,我懷疑這盲腸還會有什麽用。切割人類的肉體對正電子腦而言是一種極具創傷的經曆。而身為人類的醫生,在習以為常後則會變得無動於衷,即使必須親自和人接觸,他也會不以為意。”


    貝萊說:“我注意到照顧胚胎的都是機器人。你和達爾曼博士不會插手做這個工作?”


    “有時候出了問題,我們就得插手。比如說胚胎有發育上的問題,我們便不能袖手旁觀。性命攸關的事,我們不放心讓機器人做判斷。”


    貝萊點點頭:“嗯,讓機器人做這種事的確危險,甚至有可能白白斷送一條人命。”


    “你錯了!正因為人類在他們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所以他們反而會高估生命的價值,誤救某些不應該留下來的生命。”這個女人的臉顯得很嚴肅,“貝萊先生,身為胚胎工程師,我們要確定生下來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沒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經過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證他們的基因會傾向有利的變換組合,何況還有突變的可能。我們最怕遇到突變了


    ,雖然我們把這種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這也表示我們平均每十年就會出一次差錯。”


    克羅麗莎示意貝萊沿著看台走,貝萊跟在她身後。


    她說:“我帶你去瞧瞧育嬰室和幼兒宿舍。這些地方的麻煩比胚胎室大多了,我們能依賴機器人的地方實在有限。”


    “為什麽?”


    “貝萊先生,如果你曾經試著教機器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會明白了。第一法則使他們幾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而且你也別以為孩子什麽都不懂,他們很小就知道這一點,等他們會說話以後麻煩就來了。我曾經見過一個三歲的孩子對機器人大叫:‘你會傷害我,我受傷了!’結果把十幾個機器人弄得動也不敢動。隻有極先進的機器人才知道這個孩子可能在撒謊。”


    “達爾曼能控製這些孩子嗎?”


    “大部分時候可以。”


    “他會怎麽做?跑過去打他們屁股?”


    “達爾曼博士?碰他們?開玩笑!當然不會!但是他可以跟他們講話,可以對機器人下特別的命令,我曾經見過他看著一個孩子的影像,命令機器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長達十五分鍾之久。隻要這樣打幾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險對老板頑皮了,老板做這種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機器人事後隻要例行調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會不會跑到孩子堆裏去?”


    “有時候我必須這麽做,我和老板不一樣。也許有一天我能遙控做這件事。不過如果我現在想學老板,那些機器人會被我毀掉。你知道,妥善控製機器人是一種藝術。可是每當我想到要走進孩子堆裏,就會全身不舒服。這些小野獸!”


    克羅麗莎突然轉頭,望著貝萊說:“我想你不在乎和他們見麵。”


    “這對我不是問題。”


    她聳聳肩,眼中滿是好奇:“地球人!”她繼續向前走,“你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到最後,你一定會認定格娜狄亞·達爾曼是凶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這我可不確定。”貝萊說。


    “除了這個你能確定什麽?還有誰有可能是凶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說誰?”


    “譬如說,你!”


    克羅麗莎的反應大大出乎貝萊意料之外。


    克羅麗莎笑了出來。


    她越笑聲音越大,笑得漲紅了臉,張著嘴拚命呼吸。最後,她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不,你不要再靠過來——”她懇求道,“我沒事。”


    “這讓你覺得很好笑?”


    克羅麗莎正要回答,卻又笑了起來。好不容易,她才低聲說:“噢,地球人到底還是地球人。我怎麽可能是凶手?”


    “你很了解達爾曼,”貝萊說,“而且深知他的習慣。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這一切計劃好。”


    “你認為我會親自去見他,接近他然後用某種東西敲他的腦袋?如果你這麽想,那表示你一無所知,貝萊先生。”


    貝萊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你為什麽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經練習過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這種經驗就會有連鎖反應,好比現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麵前。”


    “還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說。


    “我剛剛才訪問過一個人。我隻不過在他麵前待了一會兒,他就忍受不了差點崩潰了。”


    克羅麗莎冷靜地說:“那隻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


    “我認為隻要有這種差別就夠了。你能習慣親眼見到孩子,當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時間範圍之內親眼見到達爾曼。”


    “容我說明,貝萊先生,”克羅麗莎臉上那種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達爾曼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幾乎一樣。就算我能忍受親眼見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見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進入他視線範圍內的人隻有他太太。”


    “誰是李比?”貝萊問。


    克羅麗莎聳聳肩:“就是那個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板一起製造機器人。”


    貝萊心裏暗自記下這件事,然後回到原來的話題:“你還是有一個殺害達爾曼的動機。”


    “什麽動機?”


    “他一死,你就是這個單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這個叫作動機?開玩笑!誰要這種職務?索拉利世界誰要這種地位?沒有人會眼紅他那個工作的,那是讓他一根汗毛都不會掉的護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點兒,地球人。”


    貝萊不置可否地搔搔頸子。他看得出來她的話合情合理。


    克羅麗莎說:“貝萊先生,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說著,似乎想脫掉手套,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貝萊說。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麽吧?”


    “不知道。”(貝萊不太高興地想,他不知道的事還真多。)


    “那我給你講一講,怎麽樣?”


    “洗耳恭聽。”貝萊衝口道,“隻要你能幫我搞清楚你們這個該死的世界。”


    克羅麗莎微微一笑:“我想我們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們眼中一樣。嘿,這裏有一個空房間,我們進去坐坐——不,這個房間不夠大。這樣吧,你坐到那邊去,我站在這裏。”


    她步向走道,騰出空間讓他走進房間,再走回來站在他對麵的牆角。


    貝萊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坐下了。他倔強地想:為什麽不?就讓這個外世界女人站著好了。


    克羅麗莎那雙強壯的手臂環抱胸前:“基因分析對我們的社會很重要。當然,我們並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個基因都控製了一個酶,我們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體化學,了解身體化學就了解了人類。你曉得嗎?”


    “曉得。”貝萊說,“可是我不清楚怎麽實際運用這種理論。”


    “我們這裏就做這個。當嬰兒還處於胚胎末期,我們便做血液采樣,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來以後大致是什麽樣子。最理想的是,我們在這個階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變基因,並判斷值不值得冒險讓他生下來。但實際上,我們對此仍不十分清楚,無法消除所有發生錯誤的可能,也許我們將來有一天可以做到吧。總之,我們在嬰兒出生後,繼續對他做抹片及體液檢查。在我們的小男生小女生長大成人之前,我們可以完全知道他們是由什麽東西所構成的。”


    (貝萊腦中很自然地浮現出一首兒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東西做成的,小女孩……)


    “過去我們得戴上密碼戒指來顯示個人的基因結構,”克羅麗莎說,“這是一種古老的習俗,是索拉利人還沒實施優生學之前所流傳下來的一種早期的習俗。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都很健康。”


    貝萊問:“但現在你還戴著戒指,為什麽?”


    “因為我很特別,”她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還相當自負地說,“達爾曼博士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找助手,他需要一個特別的人。這個人必須相當聰慧、靈巧、勤快,而且要有與眾不同的穩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穩定性。他需要一個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卻不會精神崩潰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這代表他的穩定性不夠嗎?”


    “可以這麽說,”克羅麗莎說,“但是他不穩定的程度在一般情況下還可以接受。你會洗手吧?”


    貝萊看看雙手,他的手很幹淨。“是的。”他說。


    “好。這麽說吧——我想他不穩定的程度,就像一個受不了把手弄髒的人,即使情況再緊急,這個人也沒辦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汙的機器。不過,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對弄髒手的排斥感卻讓他保持清潔,所以這是件好事。”


    “我懂了。請繼續。”


    “說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著這枚戒指。我很喜歡隨身戴著這個標記。”


    “恭喜。”


    “你不必笑我。這也許不算我的本領,隻不過是雙親的基因盲目互換所造成的。不過能擁有這種標記也頗讓人驕傲,總之,不會有人相信我會做出殺人這種變態行為。我的基因構造使我不可能做這種事,你別再浪費時間指控我了。”


    貝萊聳聳肩,沒有說話。這個女人似乎把基因構造及證據混為一談,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這樣。


    克羅麗莎說:“你現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嗎?”


    “是的,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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