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沒有人規定過什麽樣的人不會有人愛,不會去愛人。


    情是無所不容的。


    比如說,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乞丐,他會不會也有一段哀豔淒婉的過去呢?他會不會也可能在將來惹上一點桃花韻事、甚至會找到甜美幸福的歸宿呢?


    這化子衣衫檻縷,肮髒不堪,就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洗過臉洗過澡似的。


    他雖然是在走動著,可給人的感覺卻是具活僵屍。他的神情很茫然,一如人們常說的——跟掉了魂似的。


    他的頭發又髒又亂,他的胡子拉拉碴碴足有半尺長,可他並不是老人,甚至連三十歲或許都不到。


    從他衣服破洞中露出的肌肉看,他還很年輕。那肌肉很結實,很健康,在陽光下泛著黝黑柔滑的光澤。


    他左手拎著隻長長的大布袋,洗得倒還算於淨。他右手裏握著根竹竿,也就是叫化子必備的打狗棍。


    世上的叫化子成千上萬。同樣都是化子,化子和化子卻還有不同。比方說,有在幫的,有不在幫的;有抱團兒的,也有不抱團兒的。


    誰都知道天底下有一個“丐幫”,管理著天下的乞丐,但並非所有的乞丐都非得入丐幫不可。當然了,在幫的有人撐腰,氣粗些,膽子也野些,不在幫的相對來說,就要多受點氣。


    丐幫也有管不到的地方。那麽,這地方的乞丐要想活得好些,就得抱團兒,共推出個“團頭老大”。不願入夥的,底氣總是不大足的。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乞丐,就不是丐幫的,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在幫的標誌:腰帶上既沒有打結,身上也沒有背幾條口袋。他好像也沒入什麽小團夥,原因很簡單,他沒底氣。


    僅從要飯的方式來說,就可以將天下的化子分成幾個類型。比方說,有威逼強迫型的,有可憐哀求型的,有自殘肢體型的,也有撤潑耍刁型的,遇上大戶,還可能使出集體靜坐、圍困、堵截等等手段。


    我們看見的這個化子,卻是屬於文靜靦腆型的。


    他從不開口乞討,隻是敲開別人家的後門,將布袋裏的一隻破碗取出來,伸過去。要是主人家好心,倒了碗飯送去或送給他一個饅頭窩頭什麽的,他便低下頭,低聲道一句“謝謝”,若碰上趕他走開的主人家,他也不惱,說一聲“對不起”,又慢慢走向另一戶人家。


    這個化子,的確可算是乞丐中的雅士。


    慕容飄走過巷口時,和這化子打了個照麵。


    慕容飄當時沒有怎麽在意,天下的化子多得很,他怎麽注意得過來。


    慕容飄走過了十幾步路,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剛才那個化子,他好像在哪裏見過。


    是在哪裏見過呢?


    慕容飄猛一轉身,發現那化子正從一家主婦手裏接過一個饅頭。


    慕容飄不禁有點好笑,笑自己太多疑了。自混進京城之後,這幾天他總疑神疑鬼的,生怕被人認出來。


    慕容飄又轉過身走自己的路了。可走了半條街,看見一對賣唱的祖孫走進一家酒樓時,慕容飄又遲疑了。


    他覺得他真的在哪裏見過那化子。


    他幹脆也進那家酒樓,找個位於坐下來,要了點酒菜。他要好好想一想,他是在哪裏見過那化子的,那化子究竟是誰。


    賣唱的祖孫已開始做生意了。瞎眼的爺爺胡琴拉得真是不錯,花枝般年輕,卻又小鳥般的可憐的小孫女兒唱得也真好聽。


    慕容飄盯著小孫女兒的嘴,苦苦思索著。


    那化子和“賣唱”有什麽聯係嗎?要不怎麽他慕容飄一看見賣唱的祖孫就想起那化子呢?


    慕容飄不認為自己這是吃飽沒事幹,閑操心,他要做的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不能不多看看多想想。他可不想再出一回紕漏,不想放過任何有可能破壞他大事的人。


    他一定要想出那化子是誰。


    燕京市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用“紅塵十丈”來形容,絕不過分。


    突然,一陣高亢的歌聲響了起來,還伴著沉厚的“篤篤”擊節聲: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列宅紫宮裏,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留王侯。


    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遊。


    被褐出閶闔,高步逐許由。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


    這人唱的,竟是左大衝的《詠史八首》之三,詩中的氣魄被他渾厚的嗓音發揮得淋漓盡致。


    市人有的止步愕然,有的麵帶不屑,有的人皺眉說煩死人,有的人點頭微笑意似推許,也有的人似乎被觸動情懷而揪然長歎。


    高興的隻有頑童和混混兒們。


    有熱鬧著的時候,他們怎麽會不高興呢?


    他們都朝歌聲響起的方向擁去。他們要去看熱鬧。


    歌聲卻走了過來。


    一個粗布白袍、氣宇軒昂的虯髯大漢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亮開嗓子高唱。


    誰見了他不可一世的風采,也都會在心裏讚他一句“好漢”。可現在許多人心裏卻是在歎息:


    “這人看起來蠻像條好漢的,怎麽瘋瘋癲癲的?”


    想想也是,若非有毛病,誰會在大白天,在鬧市上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呢?


    緊跟在這大漢身後的,是個屠夫模樣的莽漢,闊口大腮,滿臉橫肉,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這莽漢敞著衣裳,坦露出肥胖的肚皮。


    雖然這莽漢一雙環眼中精光四邊,虎虎生威,和虯髯大漢比起來,還是顯得有點失色。


    這莽漢左手托著截竹片,右手執著根鐵著,擊節和歌,使那大漢的歌聲增色不少。


    知古的人都知道,這莽漢是在擊“築”——一種十分古老的樂器。


    唱的是古歌,奏的是古樂,已足令人驚訝,而唱歌擊築的竟又是這麽樣的兩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虯髯大漢正在唱一首李太白的《古風》中的“秦王掃六合”,剛剛唱完第二句“虎視何雄哉”,忽然有一個低沉含混的聲音響了起來:


    “錯了!”


    虯髯大漢一驚,停了下來,莽漢也停下著不擊。他們環視四周,想找說話的人。


    四周人倒是不少,可都是擠擠挨挨看熱鬧起哄玩的混混兒和頑童,沒有一個打眼的人物。


    那聲音又響起來:“荊軻高歌燕市,旁若無人。你們還沒到‘旁若無人”的境界,可歎,可歎!”


    虯髯大漢和莽漢麵麵相覷,不僅震驚,而且惶恐。


    虹髯大漢悚然垂首道:“閣下教訓得極是,關某佩服。”


    莽漢歎了口氣,道:“好高明的‘腹語術’!人說燕京市上,藏龍臥虎,老巴今天算是服氣了。”


    那個聲音說道:“你倒真識貨!隻不過荊軻高歌之時,擊築的是高漸離,而非專諸。”


    莽漢一怔,旋即大喜:“多謝!”


    專諸也是個屠夫,而且是青史留名的屠夫。後世任何一屠夫,若能被人比作“專諸”,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你想這莽漢怎麽不高興?


    隻可惜他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隻有團團一揖,以示答謝。


    虯髯大漢朗聲道:“閣下若有興,何不也來高歌一曲?”


    莽漢也大笑:“對呀,對呀!閣下,你要是不願唱歌,擊築也行啊!”


    一個肮髒不堪的化子站在人群外麵一處巷口邊,笑道:“隻可惜,高漸離也不是化子。”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他。


    有人認出來了,他就是那個文靜靦腆的化子,乞丐中的雅士。


    虯髯大漢和莽漢分開眾人,搶了過去。虯髯大漢抱拳道:


    “閣下世之高人,今日肯一現俠蹤,實在是給足了我兄弟二人麵子。在下姓關,關嘯,仰天長嘯之‘嘯’。”


    莽漢一揖到地,直起身,咧開大嘴笑道:“嘿嘿,在下姓巴,巴東三,也就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的前三個字。以前人家都叫人‘賊屠’,今天被您閣下一言點醒,決定改叫‘小專諸’。嘿嘿。”


    化子還了一禮微笑道:“在下雖不敢當‘高人’之稱,倒的確是姓高,高歡。”


    慕容飄還是沒有想起來那位化子是誰,沒想起來在哪見過他。


    慕容飄聽見了歌聲,從遠處飄來的男人的歌聲。


    歌聲雖遠,卻很清晰,擾亂了賣唱的小姑娘那淒婉柔弱的歌聲。


    慕容飄坐不住了。


    依舊是那虯髯大漢關嘯在高歌,擊築相和的也還是以前的“賊屠”巴東三,化子高歡隻是拖著打狗根跟在他們後麵。


    觀眾越聚越多。誰不想看個新鮮呢?


    關嘯一曲終了。高歡忽然也放聲唱了起來:


    荊何飲燕市,酒酣氣益震。


    哀歌和漸離,謂若旁無人。


    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


    高盼邈四海,豪右何足陳。


    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


    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他唱的也是左大衝的詠史詩。他的聲音回響在空中,使十丈紅塵平添了許多飛動的、蒼涼悲壯的神韻。


    一種英雄的神韻。


    慕容飄幾乎在刹那間,想起了他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那唱歌的化子了。


    他也已知道了化子是誰。


    慕容飄的一顆心差點跳出了腔子。


    不僅因為震驚,還因為激動和狂喜。


    這收獲實在大意外了。


    難道真的是老天開眼,使他慕容飄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回家門嗎?


    “老天有眼啊!”


    慕容飄恨不能立即跑下去,給老天磕足八個響頭。


    臨街的一家小客棧的二樓,幾個房間的窗戶都是開著的。從這裏恰巧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大群人圍著的三個“‘瘋子”。


    老道姑的眉頭皺得很緊。


    那晚在雲房裏和她頂嘴的年輕人“關護衛”離開窗口,冷笑道:“他們以為自己是誰?荊軻重生?專諸再世?


    高漸離當麵?——呸!”


    老道姑冷冷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皺眉道:“這兩塊料怎麽也來了?”


    關護衛冷笑道:“怎麽,你天風道人還怕關嘯和巴東三不成?”


    老道人居然沒一點生氣的樣子,隻是歎道:“怕倒不是怕,是嫌,嫌麻煩。”


    “麻煩?”關護衛笑得更冷,“兩條小泥鰍,能掀起什麽大浪?”


    無風道人歎道:“關護衛,你跟隨洞主,多年來一直在西北一帶活動,對中原武林的情況,不大了解。”


    關護衛劍眉一挑,就要發作,天風道人忙道:“別別別,關護衛別生氣,貧道一向不會說話,得罪了你,你可別往心裏去。”


    關護衛發作不得,隻好哼了一聲了事。


    無風道人道:“關嘯和巴東三這兩個人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是中原道上最難纏的一對。他們若也是為那宗寶物來的,麻煩就大了。”


    關護衛嗤道:“他們的目的若和咱們相同,隻怕不敢這麽招搖吧?”


    天風道人苦笑道;“偏偏這兩個王人蛋就是這個調調。


    他們總認為自己光明磊落,也有不少人認為他們真的光明磊落。”


    關護衛道:“實際上呢?”


    天風道人喃喃道:“實際上這兩個家夥鬼精鬼精的,很少有人抓住他們的把柄。而且他們的武功確實不錯。”


    老道姑冷冷道:“就算他們也為奇寶而來,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難道你們以為暗中來的高手現在還少嗎?”


    無風道人忙道:“是。副洞主的話極是。”


    老道姑道:“沒必要擔心關嘯和巴東三,會有其他人收拾他們的。……我倒有點提心那個化子。”


    關護衛又開始冷笑道:‘峨?”


    老道站沒理他,徑對天風道人道:“有煩道兄出馬,查一查那個化子。要是來路不正,殺了了事。”


    天風道人領命而去。


    關護衛悻悻地跺了一下腳,走向還站在窗前的一對中年男女,搭訕道;“老聞,還在看什麽呢?”


    沒人理他。


    良久,那對中年男女才慢慢離開窗口。他們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


    老道妨看著他們,目光很溫和,甚至還有點淡淡的尊敬,或許在那尊敬背後,還有恐懼。


    她恐懼,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是毫無心肝的人。


    他們可以很平靜地去做連凶殘暴虐的人也不忍去做的事。他們甚至可以很平靜地殺他們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們是一對夫婦,也許是世上最奇特的一對夫婦。


    他們是一對沒有心肝的夫婦。他們在江湖上的“萬兒”,就是“無心夫婦。”


    他是無心漢子,她是無心婦人。


    無心漢子說話了,他的聲音也很平靜:“我看見了慕容飄。”


    老道姑不動聲色,顯然她剛才也看見了。


    關護衛卻驚叫起來:“慕容飄?他還活著?你看錯了吧?”


    無心漢子很平靜地看了關護衛一眼。


    關護衛忽然住了口,乖乖退到牆角去了


    他總算還不算糊塗。如果他膽敢再和無心漢子叫板,就極可能被無心夫婦生生撕成兩半。就算他關山是洞主最寵愛的護衛之一,也不敢和無心夫婦作對。


    無心漢子沒再理關山,對老道姑道:“我看得出慕容飄似乎很吃驚、很興奮。”


    老道姑聳然動容:“哦?”


    無心漢子道:“他認識那位唱歌的乞丐。”


    老道姑喜上眉梢道:“你看得出?”


    無心漢子道:“我看得出。”


    老道姑道:“那就太好了。依賢伉儷看,咱們是不是可以先問問慕容飄有關那個乞丐的事?”


    無心漢子道:“我看見慕容飄的時候,他也看見我了。”


    慕容飄既然號稱“飛天派子”,一發現有人監視自己,還不早就躲遠遠的了?


    老道姑輕輕歎口氣:“這慕容飄居然能從‘和合雙煞’手下生還,實在令人吃驚。武林世家的傳人,畢竟不同啊!”


    無心漢子道:“他既然被慕容世家逐出家門,想必功夫極佳。”


    興風作浪的人雖未必有大本事,但所謂的“亂臣賊子”,大多卻是才智過人的,比如曹操、比如王莽、比如秦檜。


    無心婦人忽然道:“我也發現一個人。”


    老道姑道:“誰?”


    無心婦人道:“山東鐵劍堡堡主韋滄海。”


    老道姑垂下眼瞼,苦笑道:“他當然會來。我早就料到他會來的。”


    無心漢子道:“還有一個人也來了。”


    老道姑問道:“誰?”


    無心漢子緩緩道:“柳暉。”


    老道姑一時沒反應過來:“柳暉?”


    無心漢子道:“浪跡江南的‘鐵琴居土’柳暉。”


    老道姑倏地站了起來,失聲道:“他也來了?”


    無心夫婦都不再出聲了。


    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


    老道姑慢慢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坐了下來,喃喃道:


    “來吧,……該來的都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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