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


    剛才還是藍天無垠,陽光燦爛,烤得人透不過氣來,轉眼間就狂風大作,烏雲翻滾,頃刻之間,大雨滂沱。


    路上的行人就像是被狂風吹到天邊去了,街上的繁華似乎也被暴雨衝走了,路旁的人家、店鋪都在忙著關緊門窗,空蕩蕩的大街上,隻剩下三個人。


    三個瘋瘋癲癲的男人。


    他們還在唱歌,還在擊築,還在大笑,就好像他們不是走在大風中、走在雨中。


    就算風灌得他們唱跑了調,就算雨打得他們睜不開眼睛,他們也沒有停下來。他們還是那麽慢悠悠地走著,沒半點要找個地方避雨的意思。


    他們的確旁若無人,好像也“傍若無天地”。


    路邊一家酒樓上的門窗戶居然在這時候打開了,一個亂蓬蓬的花白腦袋伸了出來,大聲道:“喂,喂!你們別嚎了行不行?難聽死了!”


    樓下街道上的三個人都仰起頭看他。


    巴東三忽然大笑起來:“嗨!這不是高陽酒徒嗎?”


    關嘯也笑道:“老酒鬼,你也在這裏?”


    那人縮回頭,“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聲音卻仍響得震耳:


    “老子在這裏怎麽了?準規定老子不能在這裏喝酒?”


    關嘯笑道:“老酒鬼,請我們一頓怎麽樣?”


    那人大聲道:“要喝酒就滾上來!——等等,那個化子是誰?”


    巴東三道:“一個朋友,剛認識的。”


    那人忽然又打開窗戶,伸出腦袋看了看,道:“也請他上來。”


    窗戶又關上了,那人大聲道:“夥計,快去拿酒!快點!”


    高歡遲疑了一下,道:“二位,我就不去了。”


    關嘯和巴東三都是一怔:“什麽?”


    高歡道:“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


    那人“砰”地一聲推開窗戶,伸頭大喝道:“你敢走!”


    巴東三忙道:“他不走。”又朝高歡笑道:“你別見外,真別見外。‘高陽酒徒’黑明黑大俠的酒,不喝白不喝。”


    關嘯也笑道:“高兄弟,一塊上去吧!咱們來他個煮酒論英雄。”


    高歡麵有難色:“隻是……”


    黑明大怒道:“你瞧不起我是怎麽的?”


    對於酒徒來說,你若不願跟他喝酒,簡直比罵他親爹還令他憤怒。而這位黑明黑大俠顯然就是個真正的酒徒。


    古時候也有個外號叫“高陽酒徒”的,就是酈食其,這位酈食其跳油鍋前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喝酒。


    看來黑明這位當代“高陽酒徒”比古時候那位也差不了多少。


    高歡的聲音也一下拔高了:“我不喝酒!我一滴酒也不喝!”


    黑明一愣神間,高歡已轉身疾奔,衝進了茫茫的煙雨之中。


    關嘯和巴東三相顧愕然。


    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高歡居然突然逃走。


    黑明又關上了窗戶,怒氣衝衝地吼道:“你們還不上來,杵在那裏做什麽?生根?開花?結果?”


    高歡跑了一程,拐進一條小巷,跳牆進了一家“廢園”,躲進了屋裏。


    說是“廢園”,其實也並非真正的廢園。隻不過這園子的主人去了江南,而且許多年沒有回來了。這老宅除了一個看家的老家人和兩條猛犬之外,就沒大件的活物了。


    這老家人很寂寞,兩條狗也很寂寞,所以當兩年前高歡有一天因避雨進園時,他很高興地替高歡做了頓好飯,殷勤地邀請高歡常去坐坐。那兩條狗和高歡也很親熱。


    並非所有的狗都是勢利的。


    打那以後,高歡就和這老家人成了“知交”。隔個十天半月的,總會去叨擾一頓。


    高歡翻進園的時候,沒注意到身後有人。


    慕容飄隱身巷口拐角處,待高歡身形消失,就立即綴了過去。


    他一直遠遠跟著高歡。


    也有人遠遠盯著他,隻不過他不知道而且。


    慕容飄並不想和高歡照麵。他一直跟蹤高歡的目的,隻不過是想弄明白高歡住在哪裏。


    所以當他聽見汪汪的犬吠聲和高歡撫慰狗時說的話後,他就沒敢貿然跳牆進去。


    他不想驚動高歡。


    他認為高歡一定是“住”在這廢園中。他認識的以前的高歡絕對不會真的做乞丐,他認為高歡這身乞丐打扮是裝的,高歡在京城出現一定也是有目的的。


    而且,高歡的目的極可能和他慕容飄的相同。


    慕容飄決定自己拿到那宗寶物後,再來找高歡。


    現在就和他見麵,不僅無益,也許還會礙他的大事。


    慕容飄悄悄走進了小巷。


    他記住了這胡同的名字,也記住了這個廢園。


    雨已漸漸小了,風還是很狂。


    慕容飄又拐過一條胡同口時,迎麵忽然走來一個人。


    那人“咦”了一聲,很驚訝似的道:“這不是慕容公子嗎?”


    慕容飄現在一身市井小販的打扮,可迎麵那人居然還是認出了他。


    慕容飄很鎮定地道:“你認錯人了。”


    他不認識那人。他想那人若非官家的捕快,就一定是想找他麻煩的江湖好漢。


    慕容飄知道自己很難蒙混過去。


    他已起殺機。


    風正狂,雨未歇,正是殺人的好時機。


    慕容飄準備以最迅捷的手法殺掉對麵那人,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掉屍體。


    那人卻似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慕容飄的意圖,反而走了過來大笑道:“慕容公子,您不認識我啦?”


    慕容飄雙手抱拳,口中道:“閣下是?”


    那人拱手道:“兄弟就是——”


    一語末了,慕容飄已雙拳順勢往前一送,趁那人愕然格擋之際,已扣住那人腕脈,在那人未及出聲驚呼前,已飛快地戳中那人死穴。


    就算有人在旁愉窺,也很難察覺慕容飄動了什麽手腳。他的手法不僅幹脆迅捷,而且“親熱。”


    他伸手托住那人後腰,笑道:“喲,原來是王兄啊!


    走走走,找個地方聊聊。”


    然後他就和那人“摟肩搭背”,十分“親熱”地走進了胡同。


    他找到了一個處理那人屍體的地方——一個小院。


    一個現在已沒有活人的小院。


    他敲開這戶人家的院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掉開門的人,然後扔下他扶著的屍體,衝進廂房、正房裏,飛快地殺盡了這家裏的另外兩個人。


    幾乎隻用了眨眼的工夫,他就殺了三個人。


    慕容世家的公子,畢竟身手不凡。


    慕容飄掩好院門,將倒在門口的兩具屍體拖進廂房,又將正房裏的那具屍體也拖了過來,製造了一個“互毆致死”的現場。


    這種手法他已用過多次了,得心應手,連想都不用想。


    至於他該不該為處理一具屍體而殺死三個無辜百姓這種問題,他兩年前就不想了。


    誰擋了他慕容飄的道,就得去死。為了保護他自己,他隨時都有可能殺死任何人。


    慕容飄忙完了這一切,籲了口氣,抬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他的手剛抹上臉,就放不下來了。


    他睜大了眼睛,瞪著身邊那個拿住他“肩井”的人。


    那個人正在微笑,笑得很誠懇:“慕容公子,咱們談談?”


    慕容飄還是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他明明點中了那人死穴呀?!


    那人鬆開手,微笑道:“慕容公子不必吃驚。在下學過一點點移穴功夫,談不上精通,皮毛而已。”


    慕容飄簡直氣暈了,可他偏偏就是暈不過去,他偏偏頭腦清醒得要命。


    想不到他慕容飄精明一世,竟會在此時此刻這種緊要關頭翻了船!


    這豈非也是天意?


    那人退後幾步,看著地上那三具屍體,歎了口氣,喃喃道:“慕容公子真是不愧是世家出身,做事做人都和我們這些江湖老粗不同。”


    慕容飄瞪著他,嘶聲道:“你是誰?”


    那人微笑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我隻不過是個極小極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報出個名來,你慕容公子也不會知道真假。”


    慕容飄眼珠子都紅了,若非他穴道被製,他早就衝上前去了。


    可惜他已是條翻了的船。


    已經翻了的船,又何必在乎是翻在大江大海裏,還是翻在陰溝裏呢?


    慕容飄心裏已漸漸平靜下來了。


    現在的關鍵是逃命。


    他必須想辦法逃脫對麵那人的控製。


    可他表現得更憤怒更瘋狂,好像他真的已氣瘋了:


    “你是誰?你要做什麽?”


    那人又後返幾步,坐在椅子上,悠然道:“我是誰並不重要,這我已經說過了。我今兒找你,也沒什麽別的事,就是想打聽個人。”


    慕容飄道:“誰?”


    那人淡淡一笑:“高歡。”


    慕容飄瞠目結舌。


    那人道:“你別告訴我說你不認識他。他和關嘯和巴東三混在一起的時候,你就在旁邊看著。你的神情很奇怪。”


    慕容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冷笑道:“我的神情當然很奇怪。”


    那人道:“哦?”


    慕容飄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混在京城裏為了什麽,我想你也是為這個來的,對吧?”


    那人頷首:“不錯。”


    慕容飄道:“那麽你看見忽然多了幾個強勁的對手時,你會不會吃驚?”


    那人道:“關嘯和巴東三對你慕容公子來說,算不上什麽勁敵。你絕對不是因為看見他們才吃驚的,否則你不去跟蹤他們,反來跟蹤高歡做什麽?”


    慕容飄冷冷道:“我不過是想看看高歡還有沒有同夥而已。”


    那人道:“這麽說,你還是認識高歡?”


    慕容飄大聲道:“不!”


    那人笑得更誠懇了:“何必呢,慕容公子非得我這個江湖老粗拿出點‘粗活’來你才肯說?”


    慕容飄嗔目怒吼道:“我不知道!”


    酒樓上,黑明和關嘯、巴東三的酒喝得正熱鬧。


    外麵雨還在下,酒客們也就都不肯走,所以這酒樓生意現在倒挺紅火。


    黑明好像已很有幾分醉意了,說話已有點大舌頭,耳朵好像也背了許多,人也糊塗了:


    “你們剛才說那個小化子叫什麽來著?”


    巴東三道:“高歡。”


    黑明打了個酒嗝:“呃……高歡?嗯……倒和我老人家有……有緣”


    能把高陽酒徒灌醉,在江湖上來說絕對是很了不起的事。眼瞅著這位號稱“喝遍天下無敵”的老人就要不行了,你說巴東三和關嘯能不加緊多灌他幾碗麽?


    關嘯連忙又舉起酒碗道:“為有緣幹杯!”


    巴東三等黑明喝了,才問道:“老酒鬼,高歡跟你有什麽緣啊?”


    黑明瞪眼吹著胡子,道:“同……同……同宗,還……


    還不有……有緣?”


    巴東三立即道:“對,為同宗幹杯!”


    然後關嘯說話:“你姓黑,他姓高,你們怎麽會是同宗?”


    黑明涎著臉道:“小關,你糊塗了,你喝……喝多了!


    我是高陽酒徒,他是高……歡,都是高家人嘛!”


    巴東三鼓掌道:“來,為同是高家人幹杯!”


    這兩個人拚命找理由灌黑明。兩個大漢拚一個老人,本來是有點說不過去的。


    但黑明那醉態可掬的樣子實在很有趣,關嘯和巴東三勸酒的方法也實在很巧妙,人們都想看著結果到底是誰先喝趴下。


    其中有兩位酒客對他們尤其感興趣。掌櫃的和夥計們對這兩位酒客服伺得也極周到殷勤。


    這兩位酒客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人。


    掌櫃的認得這兩位錦衣衛的“爺們”。


    酒樓上在勸酒,這裏卻是在勸降。


    慕容飄渾身抽搐著,險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兩眼已翻白,嘴裏也直冒白沫。


    那人伸指在他胸口又戳了一下,慕容飄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抽搐漸漸消失,扭曲的臉也漸漸複原,眼珠子又回到眼眶裏來了。


    那人苦著臉歎道:“何苦呢?你這是何苦呢?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成什麽模樣兒了?我真是不忍心。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你再逼我我要失控的。”


    看他神情聽他口氣,不知底細的人也許還會以為是慕容飄在欺負他呢!


    慕容飄喘氣漸定,他的臉白如牆灰,他嘴中吐出的白沫也變成了粉紅的血沫。


    他的牙已咬碎了幾顆。


    那人喃喃道:“求求你莫再踉我兜圈子了好不好?你跟我說了,我馬上放你走路。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我也可以直接去和高歡套近乎嘛!你說對不對?”


    慕容飄嘴唇動了動。


    一顆血糊糊的斷牙從他口中飛出來,打在自己身上。


    慕容飄閃電般躍起,風一般飄走了——


    “你、休、想!”


    黃昏的時候,雨停了,風也住了。


    高陽酒徒黑明笑眯眯地走出了酒樓,腳步穩健,行走如飛。


    酒樓上的關嘯和巴東三卻已出溜到桌子下麵,呼呼大睡。


    兩個正當年的壯漢和一個老人拚酒,居然還被這老頭灌成爛泥,若非親見,這說出來有誰肯信?


    兩位錦衣衛的“爺們”跟蹤的自然是黑明。至於關、巴二位,自有其他的“爺們”照應,誤不了事。


    錦衣衛的“爺們”,從來不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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