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奴才的人,是不會被主人供起來的。


    主人之所以要豢養奴才,就是要他們替主人做事的。


    慕容飄也出來“做事”了。


    像他這種剛剛被招羅的奴才,本來是需要經過一段時間考驗才會被委以重任的,否則的話,奴才一旦有反心,壞了大事,豈非是主人瞎了眼自找苦吃?


    但現在情況不同。韋滄海覺得京城太大,需要特殊照顧的地方和人太多,自己帶來的親信不夠用。


    所以慕容飄就被派出來了。而且這回慕容飄是一個人出來的,沒有人跟著他。至於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監視,慕容飄就懶得去管了。


    主人懷疑奴才的忠誠,本就是大經地義的事。為天經地義的事勞神費力瞎擔心,不僅是不智,而且很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慕容飄走在大街上,很自如,很灑脫。他已恢複了他公子哥兒的打扮和氣派。


    他已不怕被認出來,他已是“鐵劍堡的人”,官家要找他的麻煩,他可以將麻煩轉推給韋滄海。


    京城本就是冠蓋雲集的地方,慕容飄的確不算很顯眼。他一路碰到過好幾個公門中的人,誰也沒有認出他來。


    韋滄海派他的任務是盯柳暉,看他去過什麽地方,聽他跟人家說什麽。


    像柳暉這種跟官家頗有淵源的人不盯盯誰?


    他跟柳暉走了快四個時辰了,回頭已偏西了,他還沒機會靠近柳暉。


    柳暉身邊,總好像有不少人跟著,慕容飄大略數了數,算上自己,大概有二十多人。


    看來聰明如韋滄海人的,武林中還是有不少的。


    慕容飄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這二十多個“同類”身上去了。看他們不僅比盯柳暉有趣,而且用處好像也不少。


    至少,慕容飄就發現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他發現這些人中,有五六個好像是公門中的。這就說明官家表麵上對柳暉很熱情,其實也在提防著他。


    慕容飄還發現天風道人的師兄天綸道人在一條胡同裏對一個跟蹤柳暉的年輕人打招呼。當然了,天綸道人的動作很隱蔽,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慕容飄也看見了華山、峨嵋劍派的徒子徒孫,看見了山東響馬,看見了關東“胡子”,看見了一些下五門的人物。


    這裏實在是熱鬧得很。


    最使他吃驚的是,他那天在酒樓上看見的那對賣唱的祖孫,居然也在盯柳暉的稍。隻不過他們的方法很巧妙,他們隻是遠遠跟著,跟在慕容飄這批人的後麵。


    慕容飄對這對祖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來路,連猜都猜不到。


    於是他決定去碰碰著,看他們會有什麽樣的反應。至於盯柳暉這件事,根本誤不了,有那麽多人“替”他盯著,柳暉還能跑上天去?


    高歡知道,必須立即“搬家”了。


    剛開始是紫陽洞的人找麻煩,現在鐵劍堡的人也來了。照這樣下去的話,以後想找他的人就更多了。


    慕容飄既然已將他的身世透漏給鐵劍堡,相信過不多久,中原武林中知道他身世的人會多得數不勝數。到那個時候,他真有可能無處藏身了。


    該死的慕容飄!


    可話又說回來,要不是他鬼使神差的要和關嘯、巴東三攪在一起,慕容飄絕對不可能認出他來。


    他說不清他當時是怎麽回事。


    也許是他已在寂寞中停留太久了,他開始不耐煩了,他想“一鳴驚人”了。


    也許是那天的歌聲和築聲,又使他回想起往事,他“見獵心喜”了。


    也許是,……


    “唉!”


    高歡趕開了那許多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的“也許”。


    天下沒有治後悔的藥。與其為過去的事後悔,還不如把握住現在。


    貞貞焦急地搖著他的手,似乎是在問他為什麽這麽苦惱,為什麽要歎氣。


    高歡牽起她的小手,柔聲道:“我們又得搬一回家了。”


    貞貞並沒有顯得很吃驚。但他看得出來,她眷戀這個地方。


    也許是因為是在這裏將她少女純潔的身子奉獻給他的吧!高歡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擁住她嬌弱的身體,用最渾厚溫和的聲音道:“我們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家,比這裏安靜,比這裏美麗,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們,我們會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不再忍饑挨餓,不再擔驚受怕,不再,……”


    貞貞仰起臉兒,目光裏滿是對他的信任。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她對他的信任,毫無保留的信任。


    他保證。


    貞貞跳起腳尖,輕輕吻了他一下,笑了,笑得燦爛如陽光,如鮮花。


    高歡就在這時候,心髒奇異地抽搐了一下,頭皮也有點發緊。


    他抬起頭,就看見從傘增剛剛消失不久的方向,走來了一群人。


    一群做小生意的人。


    他們有的挑著貨郎擔子,有的挑著空菜筐,有的背著褡褳,還有人趕著條小毛驢。


    看樣子他們剛從昌平州城裏做完今天的生意回來,他們是路過這裏回家的。


    他們的人數是十一個。他們都年富力強,歲數最大的,也不過四十。


    但這騙不過高歡。


    如果說是去城裏做生意的,早上他們並沒有路過這裏。


    如果說他們是做生意的,那他們的生意一定沒人敢做——他們都很剽悍、很嚴肅、一著就知道是身懷絕技的林高手。


    高歡背上已有點發涼。


    這回的麻煩比前幾次可就要大多了。別的不說,單從人數和氣勢上講,對方已占了絕對的優勢。


    更糟糕的是,高歡已餓了幾頓了,而且體力消耗的很曆害。


    而對方的體力看起來非常好,他們都是一副吃得飽、睡得足的樣子。


    而且他還必須顧忌到對方傷害貞貞。


    無論怎麽看,這一仗高歡好像都已經輸定了。


    高歡還弄不清楚對方是來自紫陽洞還是來自鐵劍堡。


    但他已弄清楚了他們的“頭領”是誰。


    走在第三位的、肩上背著布褡褳的中年小販神態最有煞氣,麵上表情也最為豐富。


    很顯然,他就是“頭領”。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句話高歡很小的時候就懂了。他十三歲時就曾孤身一人在野地裏被一群狼圍住過,若非他找出了狼王並殺死了它,他很可能早就死了。


    現在,他已發現了“狼王”。


    慕容飄放慢步子,等著那對祖孫走過來。他想直接和他們套近乎,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倒並非做什麽壞事,他隻是想搞點惡作劇來開開心。


    他感覺到他們已走近了,便想轉過身麵對他們。


    就在這時候,他覺得脖子有點僵,腰也不靈活了。


    他直挺挺地栽在了大街上。


    他還能看,也還能聽。他看見了兩雙腳和一根竹竿,他聽見許多人在往這邊跑。


    他看見的一雙大腳和那根竹竿顯然是瞎限爺爺的,那雙穿著雙繡花鞋的小腳當然就是小孫女兒的。


    他聽見瞎爺爺在走過他頭頂時顫巍巍地道:“鳥兒啊,什麽聲音響啊?”


    他又聽了小孫女兒嬌弱的、帶著淒婉韻味的聲音:“爺爺,有個叔叔抽羊角風了。好可憐哦!”


    瞎眼爺爺歎著氣,帶著痰音道:“我們又救不了他,我們還是走吧!……唉!誰來可憐可憐我們呢?”


    慕容飄氣瘋了。


    可他就是再生氣又能怎麽樣?他被人家暗算了,讓他出這麽大的醜,可這又能怪誰呢?


    誰叫他想作弄別人呢?


    想殺人的人往往先被人殺死,想羞辱別人的人往往反被別人羞辱,這道理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明白,說自己明白的大多是裝明白。


    既種此因,必得此果。這就是所謂的天道報應,隻不過有近有早而已。


    像慕容飄現在這個樣就是遭了“眼前報”。


    十一個“做小生意的人”忽然散開,朝高歡和貞貞慢慢圍了過來,看樣子是想先圍住他們,再硬做“強盜生意”。


    貞貞緊張得要命。她雖然也從高歡那裏學過武功,而且學得還不錯,可她從來沒用過,她設和別人打過架。


    沒打過架的人,碰到非打架不可的時候,往往緊張得手抖膝軟,牙齒打顫。這倒不是不想打架、不敢打架,隻是緊張而已。


    貞貞現在膝蓋就有點發軟。她的體力本就消耗得過多,她的肚子也餓極了,再加上緊張,她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


    高歡忽然將她打橫一抱,轉身發足飛奔,衝出還沒形成的包圍圈。


    那群“生意人”都怔了一怔,然後都開始笑。


    他們已見過傘僧。他們已從傘僧那裏得知,高歡現在體力虛弱,若要群毆,正是時機。


    他們並不知道傘僧和高歡交手的情況,他們是今天淩晨才得到堡主命令來接應傘僧的。他們從傘僧麵上的表情看不出什麽來,但他們都猜測傘僧設占什麽便宜,否則他絕不會退走。


    傘僧雖然“無功而返”,他們卻不同,他們一定可以做成這筆“生意”,將高歡請回鐵劍堡去。


    他們都這麽想的。


    現在,情況證明,他們這麽想很有道理。


    高歡正處在體力不濟的當口,若要硬拚他們當然也獲勝,但免不了會有傷亡——堡主嚴令,他們要活捉高歡,要捉一個完整的高歡,少胳膊少腿都不行。甚至連一點傷都不能有。


    這任務本來是難度很大的,但高歡這一跑,反倒變容易了。


    用不了多久,高歡就會跑不動了,那時候,他們再捉活的,豈非連點皮都不會碰破?


    小販模樣的中年人,正是韋滄海最倚重的“大將”,號稱“天下第一小販”的劉範劉買賣兒。


    知道他叫“劉買賣兒”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個來。鐵劍堡的人,大都僅曉得他姓劉,都叫他“劉爺”,堡主和幾個威望高些的人叫他“劉先生”或者“小劉”。


    “買賣兒”是他的乳名,在他出生的那地方的人們,把孩子們的玩具一類的東西稱作“買賣兒”,也就是北方人口中的“玩意兒”。


    長大以後,他自覺這乳名有損自尊,就自己給自己改了名字。他在不同的時期,用過許多不同的名字。他進堡時用的名字是“劉範”。


    “劉範”也可以寫作“留飯“、“劉販”,他也的確是最會留客的人,也是最會做生意的人。


    你想高歡怎麽會跑得了?


    劉範大手一揮,示意眾衛立緊緊跟上高歡,但不要追得太近。


    困獸反噬,向來是豬人最應該防範的一種事。若既若離,也向來是高明的生意人常用的手段。


    他不急。


    高歡衝得飛快。


    他本來是想用“拖刀計”的。他本以為那個中年小販會立即緊逼過來,那樣的話,他就會在適當的時機以更快的速度往回衝,擒下中年小販。


    隻要擒下中年小販,這群人也就隻是一群烏合之眾了。


    可他根本沒料到,對手竟非常狡猾,根本就不上他的當。


    他們隻是跟在他身後二十餘丈的地方,不願再靠近點。他們是想讓他自己把自已累垮。


    他再跑下去,和自點穴道有什麽兩樣?


    幸好,這裏離昌平城門不遠。如果他能堅持跑進城,要找個藏身的地方就容易多了。


    可他支持得住嗎?


    他的胃正開始隱隱絞痛,他的頭已開始發脹,眼睛已開始發花。


    他的雙腿軟綿綿的。


    原來那麽輕輕的貞貞,現在卻重若千鈞。


    貞貞想跳下來自己跑,可她不敢掙紮。她怕她一掙紮,敵人就會趕上來。


    高歡臉上的冷汗滴下來,落到她臉上、身上,又熱又鹹。


    她知道他已經不行了。


    劉範忽然察覺高歡是在往大路上跑,在往城門方向跑。


    城樓已在望,雖說還有三五裏地,可要就讓高歡按現在這個速度下去,一會兒也就到了。


    一旦讓高歡進了城,那可就難找了。


    劉範低叱了一聲;“快!”


    十一條大漢都突然加速,眼見與高歡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二十丈……十五丈……十丈……五丈,……


    劉範衝在最後麵。


    他並不急於搶頭功。他寧願將這頭功讓給其他人。他的功勞已足夠多了,何不讓這些年輕人也有個提升的機會呢?


    他更清楚立即會發生什麽樣的情況——高歡一定會突然反衝,格殺衝在最前麵的幾個人。


    他可不願在那種情況下和高歡交手,他沒有絕對的把握時,一向是絕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


    如果是他衝在最前麵,他一定不會死,但也一定會受重傷,高歡也會傷得很重。那樣的話,他不僅沒有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務,自己也丟了半條命,何苦呢?


    更何況,他聽說高歡這小子幾天來連著挫敗不少頂尖高手,和高歡這種有實力沒有名氣的人交手,是出力不討好的蠢事。


    他不做蠢事,三十歲後就從不做。


    離城門已越來越近了,劉範都已能看清城門口往來的行人的表情了。


    有不少人正往這邊看。連城樓上不多的幾個懶洋洋的兵勇也被驚動了。


    再跑三十餘丈,高歡就能衝進城。而高歡現在已在刹那間加快了速度,將離他最近的追兵拋下了十來丈。


    能進城先進城,進城後再說其他。


    劉範一聲呼嘯,左足尖一點,身子已淩空飛起,如鷹隼般超過了前麵的五個人,左足尖再一點地,又超過了五個人。


    他已衝在最前麵。他離高歡已不足十丈。


    偏偏這個時候,高歡已遊魚船擠進城門口看熱鬧的人群中。


    劉範落下地,僵住。


    他萬萬沒有料到,已是強弩之末的高歡,竟能在刹那間疾馳如利箭。


    高歡已入城。


    “生意”難道就這麽砸了不成?


    絕不!


    劉範要做的“生意”,一定要成功,否則他怎麽配被稱作“天下第一小販”?


    轉眼之間,劉範已想好了對策。


    他用最簡潔和語言吩咐剛衝過來的十個護衛火速分守四門,一旦發現高歡,即刻緊追不會。


    他自己已趁人群混亂之際,混入了城,門樓上的兵勇已經罵罵咧咧衝下來準備拿人。


    劉範沒讓他們拿住,他早就溜得沒影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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