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的生意,已越來越難做了。


    劉範就已深深感到這一點。像他這種天下獨一無二的“生意人”,這回的“生意”竟都做砸了。


    他已找遍了他認為高歡有可能藏身的地方,也沒找到高歡,他問過守在四門外的護衛,他們也說沒看見高歡。


    統共就這麽大一個昌平州城,高歡還能藏到哪裏去?


    上天?入地?


    找到三更無的時候,劉範知道自己是很難找到高歡了。可是他還得繼續找下去。


    “這年頭的人心啦,是越來越壞了。這年頭的生意呀,更是沒法做嘍!”


    賣唱瞎爺爺嘮嘮叨叨進了客房,關上房門,就不嘮叨了。


    他也不瞎了。


    他的眼睛居然還很明亮,還很年輕。他那龍鍾的老態也消失了。


    “小孫女兒”也不像個小孫女兒的樣子了,她朝他笑,笑得很媚,很騷。


    她將身上的衣裳一古腦兒全脫下來,肆無忌憚地赤裸著身子,躺到他的床上。扯掉纏得很緊的胸圈子後,她的胸脯居然彈得老高。


    她已是個很成熟很風騷的女人,她居然能裝出那種賣唱女的單薄可憐的樣子,也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爺爺”皺著眉頭,嚴厲地掃了她一眼,用很低的聲音冷冷道:“穿好衣服,回你自己床上去。”


    她不說話,隻是輕輕喘息著瞟著他,她伸出舌頭慢慢舔著紅紅的唇,看樣子她已渴得有點受不了。


    他走到床邊,冷冷盯著她,森然道:“這裏不是妓院,你也不是妓女。我找你來是合夥做生意,不是買你的肉。”


    她還是不說話,隻是喘息得令人銷魂了。


    他似乎也被勾起了那種欲望。於是她低低媚笑著,伸出放在下麵的那隻手給他。


    然後她就覺得自己的手像被投進了熔爐裏,她想抽回來,想尖叫,卻已無可能。他已經封了她的穴道,連啞穴也封住了。


    他盯著她扭曲的臉,悄悄道:“我警告你,不要惹我生氣,不要壞我的大事。否則的話,你身上的騷肉會一塊一塊掉下來。”


    伸手在她胸脯上擰了一下:“像這樣被一塊一塊擰下來。”


    韋滄海脾氣再好,氣度再寬,也忍不住要發怒了。


    他派傘僧去“請”高歡,失敗;他增派劉範領十名護衛去“固請”,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


    他派慕容飄出去“踩盤子”,結果是他還得另派一個人去把慕容飄救回來。


    他養的這些人都是做什麽吃的,怎麽連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看著站在麵前的傘僧和慕容飄,他真恨不能狠狠抽他們幾個大耳刮子。


    更令他生氣的是,傘僧居然一點惶恐的樣子都沒有,而慕容飄居然還一點“破罐破摔”的樣子。


    他不敢對傘僧太無禮,因為傘僧是他父親的心腹,是“兩朝元老”,他若整傘僧勢必會給別人留下話柄。


    他隻有將怒氣都發向募容飄。


    “慕容公子,你的興趣也未免太廣了吧?我隻希望你盯柳暉,你去惹賣唱的做什麽?”


    慕容飄居然輕飄飄地道:“我不過是想看看他們是什麽來路,也算是為堡主勘明一處暗敵嘛!”


    韋滄海冷冷道:“慕容公子,請你記住,鐵劍堡的人,隻知道完成任務,絕不允許節外生枝。”


    慕容飄道:“我記住了。”


    一直沒吭聲的阮員外忽然道:“老夫要請教慕容公子一件事。”


    慕容飄道;“什麽事?”


    阮員外道:“慕容公子可還記得那對賣唱祖孫的長相?”


    慕容飄想了想道:“也沒什麽報特別的地方。老的是個瞎子,拉胡琴,小的十五六歲,賣唱。隻不過,我聽那瞎子叫小孫女兒‘鳥兒’,也許……”


    “鳥兒?”阮員外眼中精光閃動:“他真是這麽叫的?”


    韋滄海也顯得非常吃驚。


    慕容飄點頭:“我絕不會聽錯。”


    韋滄海追問道:“那個小的是不是桃花眼,左嘴角有顆黑痣?”


    慕容飄這回想得仔細多了。在他沉思回憶的時候,阮員外和韋滄海一直神情緊張地盯著他。


    終於,慕容飄點點頭,道:“不錯,她是桃花眼,左嘴角有顆小黑痣。還有,她的眉很淡,很長,彎得也很厲害,她的嘴很小,唇卻很厚,很飽滿。她的酒窩很深,隻有一個,在右邊。”


    阮員外沉聲道;“果然是她!”


    韋滄海臉色更難看。


    慕容飄當然要問“她是誰”。他猜測“她”一定和韋滄海打過交道,而且占了鐵劍堡的上風,否則的話,韋滄海和阮員外的臉色不會那麽難看。


    阮員外緩緩道:“她姓阮。她叫阮碩,‘碩人’的‘碩’,小名叫‘鳥兒’。她不僅一身軟硬氣功練得極好,也精擅奇門遁甲,而且不知從哪裏學來了一門媚術。她很少在江湖上活動,她經常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和武林中許多頭麵人物交情也很不錯。她是個婊子。……她也是我的女兒。”


    慕容飄愕然。


    韋滄海鐵青著臉勉強微笑道:“子女不學好,也是常有的事,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阮老不必傷心,隻作沒她這個女兒,也就是了。”


    阮員外咬緊牙,點了一下頭。


    慕容飄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阮姑娘,而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依我看,那人極可能是武林中某個著名人物,他一定易過容,而且技術相當精妙。”


    韋滄海沉重地點點頭,慢慢道:“他會是誰呢?”


    慕容飄道:“明天我就去查,也請堡主或者阮先生一起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誰。”


    阮員外苦澀地道:“堡主何等身份,豈可輕動?還是由阮老朽陪公子走一趟吧!誰叫她……她是我的女兒呢!”


    韋滄海沉吟半晌,忽然看著傘僧道:“大師有何高見?”


    傘增還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摧”的精神:“依貧僧之見,關鍵不在那人是誰,也不在如何才能找到玄鐵。”


    韋滄海沉聲道:“大師以為關鍵在哪裏?”


    傘僧淡淡道:“高歡。”


    他環視著眾人,緩緩道:“無論是誰奪到玄鐵,都會去找高歡。玄鐵不過是一支筆,一塊墨,一些顏料,一張紙而已,而高歡卻是‘畫師’,大下最好的‘畫師’。”


    “篤篤篤。”


    有人敲門。


    老道姑看了看無心夫婦,三人彼此會意。無心夫婦守住了房門,老道姑卻守住了窗戶。


    這就是所謂的“江湖經驗”。如果來的是敵人,就必然來得走不了。無論敵人是從房門走進來,還是從窗戶裏躥進來搞偷襲,都無法得手。


    無心婦人右手執劍,左手慢慢扯開房門。一個披著黑色鬥篷、戴著蒙麵巾的人出現在門口。


    黑色鬥篷的肩上,用金線繡著山河圖案,風帽正中,用金線紅錦繡著一輪紅日。


    無心夫婦和老道姑都立即還劍歸鞘,悄聲但卻十分恭敬地叫道:“洞主。”


    紫陽洞洞全終於到了。


    洞主冷冷掃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進了房間。跟在洞主後麵的另外四個穿黑鬥篷的蒙麵人隨著走進,按劍守住四角。


    洞主的個子不高,聲音也異常尖銳虛假,若非女人,即是太監。


    “關山呢?”


    老道姑躬身道;“關山和天風道人辦事不力,而且爭風吃醋,貽羞本洞。屬下按洞規現已將他們禁閉起來了。”


    洞主哼了一聲:“有這樣的事?”


    老道姑恭聲道:“屬下不敢欺瞞洞主。”


    洞主聲音已有點不耐煩的味道了:“正值用人之際,先放了他們吧!待這件事過去,我會嚴厲懲治他們的。”


    老道姑垂目道:“是。”


    洞主道:“我隨行帶來了三十二人,已經安排好了,京城的情況我也大致有了些了解。我弄不明白的,隻有兩件事。”


    老道姑道:“屬下等若知道,一定據實稟報。”


    洞主寒聲道:“第一件我弄不懂的事情是——其他門派幫會都在找玄鐵,盡心盡力,你們卻一直沒有動靜。”


    老道姑道:“這是屬下的意思。”


    洞主道:“我知道是你的意思。我隻是弄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老道姑道:“屬下以為,爭奪玄鐵,幹係重大,若非洞主以天縱英武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屬下不敢擅自做主。”


    洞主頓了頓,聲音柔和些了:“我弄不懂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們既然已發現了高歡,為什麽不全力將他擒下。”


    老道姑道:“高歡武功之高,實出乎意料之外,天風折劍後,屬下本該傾全力去擒拿的,隻是……”


    洞主聲音又尖銳起來了:“隻是什麽?隻是自重身份?


    不屑於和高歡較勁?你們以為你們是誰?皇親國戚?文武壯元?你們以為高歡是誰?叫化子?”


    她忽然發怒了:“你們放跑了多好的機會你們知不知道?這種機會簡直就是老天賜給本洞的,你們卻白白放過了!你們有什麽用?!你們怎麽都這麽笨?!”


    無心漢子終於開口了:“洞主,屬下有詳情稟報。”


    洞主忽然間平靜了下來了:“講!”


    無心漢子道:“我們並不知道高歡是誰,現在也不知道。”


    洞主道:“這就是你要稟報的詳情?”


    無心漢子道:“是。”


    洞主沉默良久,才歎了口氣,道:“不錯,這件事也不能怪你們,隻能說我們不太走運而已。高歡是誰,天下知道的人的確沒幾個。”


    她又沉默了許久,才慢吞吞地道:“他的原名不叫高歡。他原來也不是叫化子。他的父親,就是昔年名滿天下的第一號鑄劍大師高六一。”


    老道姑的臉突然就歪了,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把掌。


    無心夫婦也都呆住。


    “高六一已去世快十年了,這世上真正的大師級的劍師或許已經沒有了,如果要說有的話,也隻能有一個人或許夠得上,那就是跟你們混在一起唱歌的高歡。”


    黑明似乎已很有些酒意了。他對關嘯和巴東三說這些話的時候,腦袋不住晃過來晃過去,誕水流到下巴了也不知道。


    黑明顯得有點反常:他好像很興奮,又似乎很沮喪。


    關嘯看著巴東三,巴東三看著關嘯,兩個人都是一副十分震驚、追悔莫及的表情。


    如果他們早知道高歡就是鑄劍大師高六一的推一傳人,高歡一定已在他們掌握之中了。


    黑明嘿嘿笑道:“你們後悔了!我看得出你們後悔了,你們一定後悔得要命。”


    關嘯苦笑著歎了口氣,忽然抱起桌上的酒壇,狂飲起來。


    黑明連忙扯他的胳膊:“喂喂喂,你不能這麽喝!給我留點!今晚我就這麽一壇了,你要都喝了,讓我喝什麽?”


    關嘯將酒壇往桌上一墩,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黑明嘻笑道:“東三,你看關胡子是不是心事太重了?


    就算你們放過一個機會,那麽怎樣?凡事要想開點嘛!”


    巴東三怔怔坐著,連眼珠子都不轉,好像已經傻了。


    黑明道:“其實呢,也沒什麽!高歡也不是已經死了,對不對?你們還可以去找他嘛!再說了,找不到高歡,搶到玄鐵不也一樣嘛!你說是不是?”


    巴東三眨了眨眼睛,癟了癟嘴,喝得通紅的臉上做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黑明笑道:“算啦算啦!後悔又有什麽用呢?想開點吧!”


    巴東三擠擠眼睛,居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一麵哭還一麵數落:


    “你叫我怎麽想得開!……我怎麽就那笨呢?……我真後悔,真是……”


    黑明勸道:“亡羊補牢,猶為末晚,你何不出去找一找呢?”


    巴東三越哭越傷心,居然靠在桌沿上,拉著黑明的手哭訴道:“你說……我巴東三的命……怎麽就……就那麽苦啊?


    ……我三歲上,爹媽就死了,嗚嗚,我是孤兒哎!……”


    黑明勸道:“我曉得,我曉得。孤兒總是很可憐的嘛!”


    這一勸不要緊,巴東三嚎陶大哭起來,一麵哭,一麵捶胸頓足:


    “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我還不如死了好啊!……”


    他呼天搶地地爬上窗戶,一跤跌下樓去。


    黑明沒去理他。像巴東三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


    有些人喝醉了酒,一聲不吭自己找個地方躺下了,但更多的人則不是這樣,他們用各式各樣的方法來發泄平日深藏在他心裏的情感,說他們平時不能說出口的話,做他們平時不敢堂而皇之做的事情。


    有的人平日做人很謹慎,做事很小心,一喝醉了酒,就開始罵人,罵上司,罵同僚,甚至罵自己的親人;有的人平時很文靜膽小,酒一上頭就很可能瘋狂地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時也不知道痛;有的人……


    酒這個東西推一的缺點,就是會使人原形畢露。它惟一的好處,大約也就在這一點吧!


    高歡藏身的地方,的確不好找。


    劉範找的,都是叫化子有可能去的場所,而高歡現在已經不是叫化子。從現在起,他也絕不會再做叫化子了。


    他就“躲”在城南一戶人家裏,盤腿坐在炕上,和主人嘮家常。


    這家的主人是個州衙裏辦事的小書辦,姓張,看樣子讀過書,現在混得雖不算得意,倒也還不能算潦倒。


    張書辦和高歡似乎很熟,這真讓貞貞吃驚——她一向都以為隻有她才最了解高歡,可現在她已越來越不了解他了。


    他在哪裏好像都會碰上幾個朋友,他的朋友看見他時,好像都很尊敬他,就連像傘僧這種和他並非朋友的人,對他也很尊敬。


    他究竟是什麽人呢?貞貞真是弄不懂,她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她很想靠近他,偎進他懷裏,感受到他的存在和她的存在。


    高歡卻沒注意到她。他正在和張書辦低聲交談著,麵上帶著種深思熟慮的神情。


    張書辦誠懇地道:“賢弟,隻要你肯,我明天就到衙門裏去給補個缺,反正是閑職,沒什麽公事。你就住在我這裏,用不著每天去點卯,先避一段時間再說。”


    高歡道:“那些人一定已把住了四門,城裏也一定有人在找我。我不能在這裏久留,必須盡快走。”


    張書辦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也知道留不住你。……


    這樣吧,明無一早,我找兩套衣裳你們換上,再找幾個巡捕和你們一起出城,想必那些人也不會察覺,我再要他們晚上從其他門回城,就更萬無一失了,如何?”


    高歡拱手道:“那就多謝了。”


    張書辦道:“自己兄弟,你可別說這話。別的不說,去年那件案子,要不是你肯幫忙,我也過不了關。我說過什麽話沒有?”


    高歡微笑道:“那我就不說了。”


    張書辦笑道:“我看你們實在都該好好洗個澡,好好吃一頓,好好睡一覺。你的胡子最好刮幹淨,頭發也弄整齊。”


    他起身下炕,笑道:“熱水已燒好了,就在鍋裏。換洗衣裳你嫂子大概也準備好了,我就不打擾了,明早再說吧!”


    高歡將他們送出門,一回頭,就看見貝貞眼中的疑問和憂鬱。她好像是在問他:


    “你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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