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捉鬼給“鬼”下過一個定義——所謂“鬼”,就是看起來很像人,但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


    宋捉鬼認為自己這個定義很精確,許多人也都這麽認為,但有一個人卻敢直指其誤,很讓宋捉鬼生氣。


    這個人說:“石像也是一種看起來很像人,但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石像是不是鬼?”


    宋捉鬼怔怔地瞪了這個人半晌,一聲沒吭就走開了。


    這個人就是被稱為“轎夫”的鄭願。


    鄭願是個看起來很斯文,很有教養的人,長得也很秀氣。他一年四季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麵上總是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很討陌生人喜歡。


    但任何人在知道他就是“轎夫”鄭願之後,肯定會扭頭逃開,鄭願的不多的幾個朋友更是看見他就頭疼、就想躲,實在躲不掉就緊緊閉上嘴巴。


    鄭願並不是真正的轎夫,他這一生中,從未抬過一回轎子。


    他不抬轎,也沒坐過轎,更瞧不起坐轎的人。


    他之所以被人們稱為”‘轎夫”,隻不過是因為他雖然不抬轎,卻喜歡抬另外一種東西——


    抬杠!


    鄭願覺得抬轎的人可憐,坐轎的人可恨。


    隻可惜世上願意坐轎的人很多,抬轎的人也不少,並不因鄭願的看法有什麽改變。


    這一點很讓鄭願想不通,而且很有點生氣。


    生氣自然得有所表示,氣在心裏悶久了,對身體不太好,偏偏鄭願又是個很講究保養身體的人。


    於是每次碰到轎子,鄭願都會很斯文地攔在路心,懇請轎中人下轎來走走。


    鄭願會很親切地道:“走路對身體


    很有好處的,可以延年益壽,即便生點小病,愛走路的人體質好,也能藥到病除。而常坐轎的人一般都是短命鬼,就算活得久,也是一生都病歪歪的,享受不到人生的樂趣。”


    哪個坐轎的人愛聽這種喪氣的忠告?


    轎中人大多都很有點身份地位,有些甚至很有勢力。


    於是免不了會有喝斥、爭執一類的事情發生。


    最後自然是打架。


    鄭願一天裏打架次數的最高記錄是十九次。那是他在去年六月十六那天創下的,至今還未破過。


    鄭願記得那天太陽特別毒,天氣特別熱,而且他的心情特別煩躁,手心特別癢,汗也特別多。


    他一天清早出門就將高唐第一財主胡老爺的轎子攔了下來,揍得胡家的十幾個家丁爬都爬不起來,然後他就笑眯眯地牽著胡老爺的肉乎乎的手,陪著胡老爺走了兩條街。


    據說胡老爺後來累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沒喘過氣兒來。


    就這樣,鄭願從高唐開始打起,一路專打坐轎的人,打一架,喝一回酒。


    第十八架打完之後,鄭願碰到的人居然是濟南太守。


    結果可想而知。


    鄭願還沒挨近轎子,就已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們飽揍了一頓。若非宋捉鬼恰巧路過,鄭願很有可能被關進大牢。


    太守老爺並不認識宋捉鬼,所以當宋捉鬼喝住那些衙役時,太守老爺十分生氣,大聲叱道:“咄!爾乃何人?”


    宋捉鬼站在那裏不出聲,隻是咧著大嘴傻乎乎地笑,顯得很憨厚、很淳樸。


    師爺連忙湊到轎前,陪笑道:“大人,他就是宋捉鬼,欽封通玄顯微真人。”


    太守老爺顯然也聽說過宋捉鬼其人。他很吃了一驚,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捉鬼十幾眼,頗感興趣地問道:“你就是那個很會捉鬼的宋捉鬼?”


    宋捉鬼憨憨笑道:“在下正是宋捉鬼。”


    師爺又笑道:“宋大俠也是南陽人。”


    太守老爺他鄉遇鄉親,倍感親切。結果是便宜了鄭願,他被衙役們從地上扯起來,放在一匹馬上,隨著太守老爺的隊伍進了禹城。


    鄭願躺在馬背上,看著威風凜凜的官轎,聽著轎中太守老爺的南陽腔,覺得實在是窩囊。


    那天晚上,禹城知縣設宴款待太守老爺,太守老爺的同鄉宋捉鬼,太守老爺的同鄉的朋友鄭願自然也在座。


    席間太守老爺說起了“捉鬼”的故事,道“昔年南陽有個宋定伯,想必和宋大俠同宗。”


    宋捉鬼道:“是。”


    太守道:“宋定伯曾路遇野鬼,用計捉之,鬼大駭,變而為羊。未定伯將那隻羊卓到市上賣了,頗發了一筆小財。隻不知此事可真。”


    宋捉鬼道:“世上並無鬼怪。宋定伯捉的是羊,不是鬼。”


    太守道:“哦?”


    宋捉鬼道:“或許他在路上偷了一隻羊賣了,又怕失主來追查,於是就編了這個捉鬼的故事來騙人。”


    太守大笑:“有趣,有趣!”


    知縣也陪笑道:“宋大俠真是風趣得很。”


    鄭願撫著青腫的腮幫子,有點跑風地道:“依你說,世上沒有鬼?”


    宋捉鬼道:‘自然沒有。”


    鄭願笑眯眯地道:“真的沒有?”


    宋捉鬼知道他又想抬社,本不欲理他,但礙於太守在側,貴賓滿廳,不得不硬頭皮往下說:“真的沒有。”


    鄭願笑得更迷人了:“那麽,你為什麽叫宋捉鬼?”


    宋捉鬼道:“因為我捉鬼。”


    鄭願欽佩地點點頭,問道:“即然世上沒有鬼,你捉什麽鬼?”


    宋捉鬼想了想,沉聲道:“我捉的是另外一種鬼,而不是平常人所說的鬼。”


    鄭願道:“高見!…··你捉的那‘另外一種鬼’是什麽樣的鬼?”


    宋捉鬼用一種低沉緩慢的聲音說道:“我捉的不是地獄之鬼,而是人間之鬼,是那種看起來很像人,但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


    太守鼓掌讚歎道:“說得好!宋大俠這句話,真是罵盡了世間的魑魅魍魎。痛快,痛快,當飲一大杯!”


    滿座皆驚皆歎。


    鄭願突然離座,深深一揖,大聲道:“太精辟了!太深刻了!真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


    他直起腰,一本正經地道:”石像也是一種看起來很像人,而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石像是不是鬼?”


    滿座愕然。


    今天又是六月十六,太陽仍然很毒,天氣仍然很熱,鄭願的心情卻不似去年的今日那麽煩躁。


    他想起那晚宋捉鬼和太守等人麵上的表情,仍然覺得很得意。


    他正坐在微山湖邊的一個小飯攤裏吃麵,臉上掛著很溫柔很迷人的微笑。


    擺飯攤的小姑娘已經被他的微笑迷的暈陶陶的了,她的臉兒一直紅撲撲的,大眼睛在偷偷膘著他。


    她一直在咬著嘴唇微笑。


    她希望他抬頭看她時,第一眼就看見她嫵媚動人的微笑。


    可鄭願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


    “或許他是怕羞,他不敢著我,他怕自己會被我迷死。”


    小姑娘這麽想著,心裏充滿了甜蜜和快樂。


    於是她盡量挺著發育得很好的胸脯,來來回回地從他麵前走過,邁著從其它成年女人那裏學來的步子,屁股扭啊扭的,很動人,至少她認為自己這麽走路很動人。


    她希望這個眼睛大大的、又英俊又斯文的年輕人看她,她自信隻要他看了她一眼,肯定會被她吸引住。


    除非他是個白癡。


    可看他那個樣子,實在不像是個白癡。


    鄭願果然在她走了三十三個來回後,抬起了眼睛,很溫柔地微笑著,直視著她。


    小姑娘的臉更紅了,眼睛眨了眨,終於沒有移開。


    她站在他麵前,挺著胸脯,勇敢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就要跟我說話了,就要……”小姑娘愉快得直想笑出來。


    鄭願果然開口了:“走路雖然對身體很有好處,但像你這麽不停地扭著走,就會有壞處了。第一,很累人,你的腳累,我的眼睛累;第二,很費鞋;……”


    這叫什麽話?


    小姑娘氣得臉兒慘白,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鄭願微笑道:“第三,很不安全。像你這麽美麗嫵媚的女孩子,隨便走幾步都會讓天下所有的男人眼中冒火。


    你若是總這個樣子走,總有一天你會被人搶走的。”


    小姑娘的臉兒又紅了,纖細的腰肢也微微扭了扭,聲音甜得能融冰化雪:“你怎麽不搶我?”


    話說出口,小姑娘總算知道害臊了,羞得跺了好幾下腳,撅著小嘴,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他。


    鄭願柔聲道:“難道你真的很想被我搶走?”


    小姑娘羞不可抑,兩手捂著臉兒,恨聲道:“鬼才想!”


    鄭願簡直想大笑一陣,但臉上反而現出抑鬱之色,輕輕歎了口氣。


    小姑娘從指縫中看見了他臉上的抑鬱,心裏不禁又充滿了甜蜜的柔情。


    他一定是傷心了。


    小姑娘靠近他,悄聲道:“不過,你要真的……真的把我搶走,我…··我一定不喊叫。”


    鄭願看著她,苦笑著搖搖頭,歎道:“你怎麽一點不知道害噪?”


    小姑娘怔了怔,鄭願又笑道:“過幾年吧!過幾年,等你長大了;我再來搶你。”


    小姑娘氣得狠狠捶了他一拳,恨恨地道:“你這個大騙子!”


    鄭願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姑娘翻著白眼,氣呼呼地瞪著他,看樣子似乎想撲上去咬他幾口。


    她突然恨聲道:“再過幾年,再過幾年隻怕……隻怕你什麽也搶不到了”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不是和小姑娘的話一個道理?


    鄭願有點笑不出來了,他就像是在突然之間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正打在心口上。


    他曾經有過一個非常要好的女伴,和他是青梅竹馬的情侶。他決定非她不娶,她也決定非他不嫁。


    所以他很放心。


    他雖然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江湖人,卻始終記得自己的歸宿應該在哪裏。


    所以他不著急,他還要再闖蕩幾年再回到她身邊。


    結果是她嫁給了別人。


    那天他風塵仆仆趕到她家,她卻已在轎中。


    那天是去年的六月十五。


    鄭願低下了頭,他不想讓這個小姑娘看見自己眼中的痛苦。


    這份痛苦隻屬於他自己,他不願與別人分享。


    在他寂寞孤獨的時候,他就細細地咀嚼這份痛苦。


    奇怪的是,這並沒有使他消沉。他仍然在江湖上闖蕩,仍然能開心地大笑,仍然能興致勃勃地和別人抬杠。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她怔怔地望著麵色慘白的鄭願,一時間似已癡了。


    一陣喝道聲遠遠響了起來,鄭願倏地抬起頭,耳朵也支了起來.


    小姑娘瞪著他,眼中的憐惜已漸漸轉成了驚訝和疑惑。


    她轉頭看看南麵,卻見一頂大橋正緩緩向這裏行來,轎旁影影綽綽的像是有不少騎馬的人。


    可這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當她看見鄭願站起身走出飯攤,神閑氣定地攔在路中心時,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


    “天啦!他……他莫非是……是轎夫?”


    她忍不住叫出了聲:‘’你是鄭願?”


    鄭願轉頭看著她,微笑道:“一點不錯。”


    小姑娘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天啦!他竟然說……說過幾年、過幾年來搶我!”


    小姑娘幸福得簡直快要暈了。


    一頂很氣派的四抬大轎緩緩行來,不多的幾個行人都敬畏地閃在路旁,目送大轎走過。


    四個抬轎的轎夫都是剽悍威武的年輕人,一色的青衣小帽,看樣子他們的武功都很紮實。轎後各有四匹駿馬,騎馬的人個個威風凜凜,顧盼之間,殺氣森森,顯見都是目空一切的武林健者,江湖大豪。


    有這樣八個人護轎,轎中人的身份地位自然極其崇高,武功自然也是絕對一流,這麽一頂大橋,誰敢去惹?


    就算是真吃了豹子膽的人,隻怕也會退避三舍。


    鄭願雖沒有吃過豹子膽,但已決定要來“惹一惹”轎中人。


    鄭願挺立路心,笑眯眯地看著慢慢走近的隊伍。


    轎前四匹駿馬上的騎者,自然也已看見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他們的眼中,都射出了迫人的寒光。


    他們停了下來,大轎也停了下來,停在三丈外。


    一個佩劍的中年漢子皺著眉頭,大聲喝道:“鄭願,你又想幹什麽?”


    鄭願認識他。


    他是泰山派數一數二的高手,人稱“一劍斷山”的高斷山。


    高斷山的劍術出神入化,內功深湛驚人。他是天下著名的劍客之一,縱橫江湖十幾年,好像還沒吃過敗仗。


    高斷山和鄭願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他們隻不過互相認識,僅此而已。


    鄭願笑道:“高大俠,我又想幹什麽,你肯定已經很清楚了,何必多問呢?”


    一個手持方天畫戟的年輕人冷笑道:“鄭願,你認不認識我?”


    他的相貌很英俊,隻是瞼色有點發青,看起來顯得很傲慢。


    他盯著鄭願,薄薄的嘴唇抿了抿,細黑的劍眉也揚了起來。


    鄭願“認”了半晌,點點頭,微笑道:“自然認識,閣下是‘小溫侯’呂傾城。”


    他當然認識這個呂傾城。


    江湖上不認識呂傾城的人本來就不多。


    呂傾城天生勇力,英俊非凡,是近年來武林中風頭最勁的少年高手,有呂布再世的派頭。呂傾城在和“武林第一美女”金蝶成親後,名聲更著,天下無人不知,呂傾城是金蝶的丈夫。


    鄭願的那個青梅竹馬的夥伴,就是金蝶,鄭願怎麽會不認識呂傾城呢?


    呂傾城似乎被鄭願的微笑激怒了,怒吼道;“那你還不快讓道!”


    鄭願笑得親切極了:“為什麽?我認識你和我要砸轎子這兩件事之間,應該是沒有什麽關係的吧?”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眯眯地道:“怎麽會沒有關係呢?有關係,有關係。”


    這個胖漢是河南龍門派的好手,人稱“流星索命”的劉昭陽,一對流星錘使得鬼神莫測,中入立斃。鄭願曾在遊曆中州時,和劉昭陽見過麵。


    鄭願很謙恭地作了一揖,道:“劉大俠請講。”


    劉昭陽笑道:“呂公子的意思是說,你碰見了他,就該回避。”


    鄭願道:“為什麽我碰見了呂公子,就該回避呢?”


    劉昭陽歎了口氣,道:“因為呂公子不想讓你太難堪。”


    鄭願訝然道:“哦?”


    劉昭陽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你居然連自己的未婚妻都看不住,怎麽還敢拋頭露麵?呂公子一看見你,就替你臉紅。”


    呂傾城原本繃緊的臉上已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鄭願更驚訝了:“不會吧?我從來沒有過未婚妻呀?”


    劉昭陽歎道:“這個人怎麽記性這麽差勁?昔年的武林第一美女,如今的呂夫人金蝶,不就是你的未婚妻麽?”


    呂傾城的臉又青了。


    劉昭陽的話夾搶帶棒的,讓呂傾城聽了很不舒服。


    可惜劉昭陽這個人一向都說自己“眼睛不好”,他好像根本沒發現呂傾城已變臉。


    鄭願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微笑道:“我的確認識一個叫金蝶的女孩子,她是我的鄰居,但絕對不是未婚妻。”


    劉昭陽道:“鄭公子,你何必這麽說呢?應該承認的事情就承認嘛!我想江湖上沒人不知道是呂公子搶走了你鄭願的女人吧?”


    呂傾城一聲低吼,畫戟橫著一掃,撞向劉昭陽麵門。


    劉昭陽居然還是笑眯眯地,好像他的眼睛真的很不好。


    高斷山麵色一變,鄭願卻已驚呼失聲。


    畫戟還沒掃到劉昭陽,就被斜地裏伸過來的一把刀架住了。


    呂傾城的目光在刹那間已變得陰冷無比,但他卻什麽也沒說,悻悻地收回了畫戟。


    鄭願看著這個拿刀的人,他覺得很有趣,因為這個人他不認識,也猜不出是誰。


    這個人是個又黃又瘦的人,歲數不算大,頂多也就三十出頭,穿著一身黑色的武士服,看起來陰冷猥瑣,很讓人討厭。


    可鄭願驚訝地發現,高斷山和劉昭陽在這個人出現後都變得很恭敬,連平素傲睨天下群雄的呂傾城好像也很怕這個人。


    鄭願發現這個人正將目光轉向自己時,便很親切地衝他笑笑,點點頭,問道:“這位英雄麵生得很,一向在哪裏發財啊?”


    這個人的臉上死板板的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他根本沒聽見鄭願的話,隻是眼中已露出了陰毒無比的寒光。


    這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殺神。


    一尊無血無肉、陰冷無比的殺神。


    鄭願看著這個人,笑得有點不自在了,後背上涼嗖嗖的。


    但鄭願並沒有放棄砸轎子的願望。相反,他對這頂神秘的大橋轎更感興趣了。


    高斷山、劉昭陽和呂傾城都是雄踞一方的大豪,武功更是出類拔萃,他們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名人物,他們居然會一同護衛這頂轎子,豈非不可思議?


    能請動他們同時護轎的人,鄭願怎可不見、怎可不請他下轎來走走路?


    另外五個護轎之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武士服,佩著腰刀,麵無表情、目露凶光,他們是什麽人,鄭願當然想知道。


    以往鄭願砸轎,轎中人都會很威嚴很氣憤地出聲嗬斥,可這次轎中人居然一聲沒吭。


    你說說,這樣的轎子,是不是非砸不可?


    鄭願大聲道:“轎中的老兄,我曉得你看見我了。我叫鄭願,願望之‘願’,特地請你下轎來走一走,聊聊天,看看湖光。其實走路很有好處的,……”


    鄭願的“走路經”剛念第一句,那個猥瑣的黑衣武士已木然叱道;“滾!”


    鄭願苦笑道:“你這個人怎麽一點教養都沒有?我正和你主人說話,你這當奴才的急什麽?”


    黑衣武士目光一凝,人已下馬,站在了鄭願麵前。


    沒人能看清他是怎麽下馬的。


    鄭願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吃驚地道:“你想幹什麽?”


    黑衣武士冷冷叱道:“滾!”


    鄭願點點頭,讚許地道:“原來你下馬,是想在地上滾一滾呀?……也好,經常在地上滾一滾,對身體的好處隻怕更大,人不沾地氣,身體總歸是要變壞的。”


    黑衣武士木然而立,一點也沒顯出生氣的神情。


    但他的刀已拔出。


    正午的陽光映在刀上,閃耀著奪目的冷光,如微山湖水的波光。


    他的人也如他的刀一樣,冰冷而且充滿了殺氣。


    高斷山皺著眉頭,無奈而又憐憫地看著鄭願。


    他不想看見鄭願死去,可又救不了鄭願。


    劉昭陽還是笑眯眯的,像座彌勒佛。


    對他來說,誰死誰活都一樣。反正他“眼睛不好”,看不清。


    呂傾城麵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他希望鄭願死,但又不願鄭願死在別人手裏。


    他要親手殺死鄭願。


    小姑娘站在路邊,嚇得直哆嗦。


    她雖然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來,鄭願不是那個“壞蛋”的對手。


    她想跳過去把鄭願拖走,可偏偏兩腿發軟,不聽使喚。


    她想告訴鄭願:“你沒有刀子,人家有!你快逃!”’可她的兩排牙齒正在打架。


    鄭願卻好像一點兒也不明白對方要殺自己,反而向前湊了幾步,微笑道:“在地上滾著玩的時候,身上最好別帶刀劍一類的東西,否則會戳到自己。你這把刀我先給你拎著,你滾完了,我再還給你。”


    他居然真的伸出了手。


    右手。


    刀光大動。


    黑衣武士的刀已閃電般砍下。


    高斷山在心裏發出了歎息,閉上了眼睛。


    他十分清楚這一刀的威力,也知道鄭願的右手肯定會從此消失。


    高斷山曾親眼目睹這位黑衣武士殺人。對方是威鎮天下的前輩高手,卻沒在這個黑衣武主刀下走過十招。


    高斷山雖然不知道鄭願的武功究竟如何,但他認為鄭願絕對不會是那個前輩高手的敵手。


    劉昭陽的眼睛眯縫了起來,似乎受不了太強烈的刀光。


    呂傾城急而又低沉地冷哼了一聲。至於他為什麽要冷哼這麽一聲,隻有他自己知道。


    小姑娘忍不住啞呼一聲,兩手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她的身子很快軟倒在地上。


    刀光乍現即滅。


    血光湧現。


    刀仍在手中,一隻手已落在了地上。


    握刀的手是鄭願的手。


    右手。


    落地的手是那個黑衣武士的手。同樣也是右手。


    天曉得出了什麽事。


    斷手的黑衣武士已驚呆,甚至都忘了點穴止血,一任鮮血自斷腕處狂噴而出。


    騎在馬上的入也都已驚呆,他們隻是瞪著個黑衣武士的斷腕,誰也不出聲。


    小姑娘呢?小姑娘已經嚇暈了。


    隻有鄭願還在搖著頭歎氣:“我讓你別拿刀你偏要拿,這不,出事了不是?”


    那神情那語氣就跟父親教訓頑皮的孩子似的。


    轎中突然響起了一聲清叱:“衝過去!”。


    高斷山等人幾乎想也未想,一挾馬肚子,駿馬衝出,衝向鄭願和那個黑衣武士。


    高斷山的劍已揮出削向黑衣武士的後腦,劉昭陽流星錘飛出,擊向黑衣武士的後心,呂頌城的方天畫戟挾著狂風刺向鄭願的麵門。


    鄭願隻有閃開。


    駿馬衝出,踩過那個黑衣武士的屍體。大轎衝過,轎夫的腳踩過那個黑衣武士的屍體。


    轎後的四名黑衣武士彎弓搭箭,射向鄭願,也射向暈倒在地上的小姑娘。


    鄭願真的生氣了,他從來沒生過這麽大的氣。


    他怒吼著,揮刀相開如蝗的利箭,護住了小姑娘。


    他們居然連一個無辜小姑娘也不放過!


    第一陣箭剛剛過,大轎已衝出十丈,鄭願手中的那把刀突然脫手飛揚,離地僅僅三尺,追向大轎。


    馬快轎急。


    刀更快。


    第二陣箭雨襲來時,鄭願已扯下了那件漂亮的絲袍,運力揮動。


    箭射在袍上,啁啁有聲。


    大轎已奔出十四丈時,刀追上大轎,從轎後駿馬的腿間穿過,忽然向上一飄一旋,轎子的後麵已被割出了一個大洞。


    鄭願看見了轎中的“人”,不由怔住了。


    一隻利箭趁隙而入,射中了他的左臂。他居然都沒察覺。


    轎中的“人”好像並不是人,而是一種看起來很像是人,而實際上又不是人的東西。


    石像!


    的的確確是石像,而且轎中隻有那麽一座石像。


    鄭願對石像很有研究,他自己本就是個很不錯的石匠,他曾雕過不少石像。


    雖然隔得很遠,鄭願還是能認出,那座石像約摸有五尺高。雖然他隻看見了石像的背影,他還是能肯定,那是一座滴水觀音。


    而且一定是用極品的昆山之玉雕成的滴水觀音。


    那個雕此石像的工匠一定是個名家。


    可方才轎中明明有人說話。


    石像怎麽會說話呢?


    再說了,昆山之玉雖極昂貴,極品的昆山之玉更是難尋,名家製作的玉像雖少而又少,可也不至於如此神秘、如此隆重地護送啊?


    這頂轎子要到哪裏去呢?


    ……


    鄭願歎了口氣,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緒,這才感到了左臂上的劇痛。


    劇痛中又夾著一陣陣的麻癢。


    “毒箭!”


    鄭願剛想起這兩個字,就覺得有點暈,眼睛有點花,腿也有點軟。


    他咬牙拔出箭,一勝黑血頓時噴了出來。他的整條左臂已經麻木。


    鄭願這回是真急了,他從未中過毒,他知道


    有些毒極其厲害,連解藥都沒有。


    那麽,他中的毒是不是沒有解藥?即使有解藥,他又將從何處弄到手?


    鄭願的膽子一向很大,可一中毒,膽氣頓消。


    已知必死的人,是不是都會這樣?


    宋捉鬼要是在這裏就好了,宋捉鬼不僅會捉鬼;還會解毒用毒。


    可宋捉鬼此刻又在何方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香血染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郎並收藏天香血染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