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捉鬼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難道這就是仙人居?


    這個毀壞殘敗的莊院,就是那個花明柳暗、山清石潤的仙人居?


    連大門前的石階,也已破碎,像是遭受了巨力的撞擊,門樓上簷垂橡裂,似曾被利器折過。


    仙人居內的景況,更是慘不忍睹,花折石傾,柱裂屋壞。這裏應該發生過一次極其慘裂的搏鬥,假山上遍灑的紫血就是證明。


    蓬萊縣的捕頭張振庭苦著臉道:“宋大俠,這件事說不定還得麻煩你老。”


    宋捉鬼沉著臉不吭聲。


    張振庭道:“實實在在是鬧鬼,連高家的人自己都說是因為鬧鬼。”


    宋捉鬼還是隻看不說。


    張振庭道:“否則以高二公子的機智武功,以大公子的暗器工夫,以高家數十名高手的身手,就算是千軍萬馬來了,也能抵擋衝殺一陣,若非是鬧鬼,這裏本該有外人闖進來留下的痕跡。可自始至終,都是高大公子和高二公子在殺人。”


    宋捉鬼冷冷道:“你親眼看見了?”


    張振庭道:“沒有。但高家還有活人,他們都可以作證。”


    宋捉鬼淡淡地道:“高家還有誰活著?”


    “高大小姐。”


    高大小姐的確還活著。


    她不僅活著,而且還能看、能聽、能說話、能發火,而且好像還能動手。


    宋捉鬼剛進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嘶吼著衝向他,若非他見機得快,隻怕臉上就得添上十道血痕。


    宋捉鬼退步,出手,旋身,抖手,這個女人就被他扔回了床上。


    這女人一開口罵人,宋捉鬼就聽出她的確是高大小姐:


    “王八蛋!宋捉鬼,我要殺了你!”


    宋捉鬼柔聲道:“醜丫頭,你好。”


    他去年曾在她家裏呆過一段時間,他那時就一直稱她為醜丫頭。


    高大小姐嘶叫道:“醜鬼!你這醜鬼,王八蛋!”


    宋捉鬼道:“醜丫頭,到底出了什麽事?”


    高大小姐淒厲地狂笑起來。淚水卻浸濕了亂發:


    “你還有臉來問!若不是你這個醜鬼。我哥哥怎麽會……怎麽會、…··嗚嗚嗚…··”


    狂笑變成了號哭。


    宋捉鬼倒真吃一驚:“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要亂栽贓!”


    高大小姐捶床大慟:“秘笈!……就是那本該死的秘笈!”


    宋捉鬼怔住。


    難道那本該死的秘笈真的有問題?


    他忽然走過去,坐在床邊,用他那種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先別哭,把事情源源本本的都告訴我,我為你報仇。”


    也不知是那他那種深沉的語氣打動了她,還是哭夠了,反正她真的很快就不哭了。


    然後她開始慢慢從頭說,宋捉鬼豎著耳朵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最早的事要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的某一天,高家收到一封署名“血鴛鴦”的信,信中表示願送回玉觀音,條件是高家表示永遠臣服血鴛鴦令。


    經過兩年時間的交涉,血鴛鴦令作出了重大讓步,將條件降低為高家為其做三件事、並付黃金十萬兩。


    高家首腦經過仔細討論,答應了。


    第一件事,就是活捉宋捉鬼,另外兩件事則是開放膠東,使血鴛鴦令可任意馳騁,以及將與黃海十三股海盜的黑道生意轉交給血鴛鴦令。


    這三件事,高家都做到了。不僅如此,高二公子還巧布奇兵,連施妙計,將那本秘笈賺回了高家。兼之玉觀音上本鐫有高深玄奧的武學,高家可說是興高采烈。


    得窺秘笈全貌的隻有高二公子和高大公子兩人,而高二公子更將王觀音上的武學和秘笈所載互相參照,進步神速,可說一日千裏。


    高大公於癱瘓多年的雙腿,居然也能行走了。


    於是他們除自己更勤奮鑽研外,還將部分心法招式授與家中親屬仆眾,希望在近期內形成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高家軍”。


    為了保密,仙人居幹脆歇業,野王旗上門威脅,他們也都隱忍下來。


    他們決定八月十五那天正式全體“出關”,從那天起,高家將主宰武林。


    但也有例外——高大小姐連一句秘笈上的話都沒看。


    高大小姐向來認為,女人隻要臉蛋漂亮,其它一切可以不講究,而高大小姐又一向覺自己美得出奇。


    她不練,也沒有人管她。


    高大小姐十日前偶然地碰到一個很潦倒的江湖漢子,就想辦法將他“騙”回了仙人居。這個潦倒的漢子人雖潦倒,對付女人倒真的是個打不倒的鐵羅漢,高大小姐被他收拾得服服貼貼。


    從九天前開始,仙人居裏就出現了異常。


    第一天,有兩名花匠突然說自己看見了鬼,一個說是白鬼,一個則說是黑鬼,結果兩人動上了手,互毆而死。


    第二天,高二公子的四個叔伯兄弟忽然癱瘓,兩個堂嫂竟當眾脫光了衣服,亂扭亂舞。


    第三天,高大公子忽然學起了狗叫,四肢著地,用嘴咬人,高二公子及時製住他,才沒有出大禍。


    當天晚上,高二公子在密室裏發狂。


    他當時正由兩個美麗的女子陪著,不知何故。他突然嘶吼起來,抓住李婷婷兩隻足踝,將她撕成了兩片。


    陶碧仙想跑,也被他活活掐死。


    然後天下大亂。


    高大公子從昏睡中暴起咬人,他被製的穴道竟神奇地被解開了。


    一眾花匠們則大呼殺鬼,互相拚命,高二公子也闖出密室,亂砍亂殺。


    那幾天高大小姐正被欲火衝昏了頭,沒怎麽理會家裏發生的怪事,更沒料到那些怪事和那個潦倒漢子有關。


    但喊殺聲響徹夜空時,高大小姐總算還是丟開了那漢子,胡亂套上了衣裳,就想提劍衝出去“抵禦入侵之敵。”


    結果她還沒衝出去,背後就挨了一指,就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已身在監中,而看守告訴她,她的家裏人已全都死了。


    高大公子一口咬中高二公子的咽侯,而高二公子一劍刺穿了高大公子的心髒。


    蓬萊高家,真正從武林中除名。


    到底是什麽魔力,造成了這種駭人聽聞的同室相戕?


    宋捉鬼不知道。


    但他知道兩件事,其一,那個潦倒的江湖漢子極有可能是高斷山。


    其二,他要捉一次鬼,他一定要捉住那個惡鬼。


    一日數驚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沒有人比花深深更清楚了。


    這一個多月來,幾乎沒有一天,她是平平安度過的。


    幾乎每天,都有人要殺鄭願,有人要殺她。


    有時候是光明正大的挑戰,這種時候不多,隻有兩次,都被鄭願很輕易地打發了。


    其餘的是暗殺。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陰謀,各式各樣的武功,各式各樣的武器,她都見識到了。


    有時候一個滿身膿瘡的老丐會變成身手靈敏的殺手;有時候飯店的夥計會捧上一碗毒湯,有時候走在橋上橋會斷,橋下會有一大堆掩著雜草的竹簽;有時候床上會爬上條毒蛇來……


    她受不了了,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還看得出,鄭願也忍不住了。


    終於有一天,鄭願開口了:“你回家吧!”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的神情相當憔悴,眼中布滿血絲。


    花深深哭了。


    她知道自己真的該回家了。


    鄭願喃喃道:“我殺過太多的人,我的雙手沾滿了血。


    這就是報應,這就是天理。”


    阿福忽然道:“這不是報應,也不是天理!你殺的是惡人!”


    鄭願苦笑,輕輕歎道:“惡人的親朋,未必是惡人,殺惡人的人,也未必是好人。”


    他看著阿福夫婦,微笑道:“你們送她回去吧!”


    花深深哭得歇斯底裏的。


    鄭願伸手拍拍她肩頭,歎道:“孩子出世後,莫教他殺人的功夫。”


    花深深哭聲漸漸低微,漸漸地,她睡著了。


    鄭願忽然抱拳一揮到地:“趕車的老兄,拜托了。”


    阿福流淚了,阿福嫂更是痛苦失聲。


    他們情願陪鄭願麵對一切挑戰,情願為他拚命。


    但他們很清楚,有他們在身邊,鄭願隻會死得更快。


    花家的人很快趕來了,接走了花深深,帶走了阿福夫婦。


    武林七世家的高手,幾乎都出動了,他們怕鄭願的仇人拿花深深出氣雪恨。


    但阿英和小竹卻留了下來。


    他們本就不是花家的人,她們的性命屬於鄭願。武林世家的人固然不願收留她們,她們也不願隨之而去。


    花深深離開時,正是黃昏。


    殘霞淡淡地塗在鄭願蒼白冷漠的臉龐上,映在他黯談失神的眼睛裏。


    他的整個人,就像是一首蕭瑟、悲涼、無奈的詩。


    這是黃昏時的英雄。


    這是英雄的黃昏。


    一直到看不見花深深的那輛車,鄭願才輕輕歎了口氣。阿英和小竹怯生生的一個抱著他一隻手,似在扶著他,又似在尋他的保護。


    她們都在流淚,她們恨自己不能讓她們的少爺少些痛苦,多些快樂。


    鄭願看著阿英,又看看小竹,柔聲道:“你們也走吧?”


    阿英搖頭,小竹也搖頭。


    鄭願微笑:“我已經走到路的盡頭。往前走,就是地獄。”


    阿英說:“我們陪少爺去地獄。”


    小竹哭得抽抽噎噎的:“當…·,·當鬼就…·當鬼!”


    鄭願道;“你們本不是鬼,也不可能變成鬼,——我知道有個地方,很安全,很舒服,你們可以去那裏。”


    阿英冷冷道:“如果少爺不去,我們也不去。”


    小竹破涕為笑:“少爺,我們一起去嘛!”


    鄭願搖頭:“你們先去,我還有幾件事情要辦,待事情都了結,再去找你們。”


    他忽然大聲道:“既然我已開了口,你想必不會拒絕?”


    阿英和小竹都很吃驚,不知他這麽大聲說給誰聽。


    對麵一家小酒店裏坐著的一個少年慢慢轉過臉,赫然就是秦中來。


    這位君子已憔悴得像個浪人,但滿身正氣依然。


    他看著鄭願,點了一下頭,但沒有出聲。


    君子一諾,五嶽為輕。


    秦中來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鄭願沒有問,秦中來也沒有說。


    他們已絕交,他們已不再是朋友。


    但秦中來仍然答應了鄭願的請求。


    阿英和小竹也走了,隨秦中來去了金陵君子廬。


    鄭願鬆了口氣,頓時覺得滿身輕爽。


    他的確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現在就可以開始做這些事情了。


    他沒有回客棧,也沒有回城。


    他向北而行,走得很灑脫,也很輕快。


    就好像他連一點心事也沒有。


    黃昏時分,宋捉鬼扶著個醜八怪女孩住進了萊州城外的“荷花客棧”。


    夥計和客人們都偷笑,這兩個醜八怪算是醜到一塊兒去了,誰也別嫌誰。


    醜八怪女孩叫宋捉鬼“醜鬼”,宋捉鬼稱她為“醜丫頭”,誰聽了都吃驚。


    兩個醜八怪同住一間房,自然也合情合理。至於兩個醜八怪在房裏做什麽,誰都猜得出來。


    高大小姐神情有點呆呆的,顯得很溫馴,她從未如此溫馴過。


    宋捉鬼叫她吃藥,她就吃藥,讓她打坐,她就打坐,聽話得要命。


    但她總會一個人獨自流淚,默默飲泣。


    宋捉鬼一有空就勸她、開導她,希望她想開些,莫要將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高大小姐隻是聽,不發表任何意見。


    高大小姐今天依然很乖。


    宋捉鬼出去轉了半天,回來時天已二更,高大小姐早已抹幹了淚眼。


    宋捉鬼進門就歎氣,道:“濟南孟嚐公子也出事了。”


    高大小姐不吭聲。


    宋捉鬼道:“據說也是走火入魔。”


    頓了頓,又道:‘’好像是同一個‘鬼’搗的鬼。”


    高大小姐木然坐著,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宋捉鬼打住話頭,看著她,柔聲道:“吃藥沒有?”


    高大小姐點點頭,其實她沒有吃。


    宋捉鬼道:“打坐過了嗎?”


    高大小姐根本沒打坐,但她仍然點頭。


    宋捉鬼卻很相信她,籲了口氣,歎道:“睡覺吧。”


    說完他已開始打哈欠,伸懶腰,然後他就坐在椅中睡著了。


    高大小姐卻漸漸有了活氣,她眼中開始放光。


    她輕手輕腳溜下床,溜向開著的窗口。


    宋捉鬼忽然從椅中消失,出現在她麵前:“醜丫頭,你給我省點事好不好。”


    高大小姐僵住。


    宋捉鬼苦笑道:“就算幫幫我的忙好不好?讓我好好睡上一覺行不行?”


    高大小姐突然發怒了,尖叫起來:“我要報仇!你放我走,你這醜鬼!”


    宋捉鬼道:“就憑你這幾下子?”


    高大小姐又捶又打,又哭又罵:“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宋捉鬼捏住她雙腕,沉聲道:“現在我做主,我當然要管。”


    他將她扔回床上,關上窗子,又走回椅中,接著睡覺,很快就又打起了呼嚕。


    又是一個黃昏。


    雨後的黃昏,寧靜、清新、溫爽、恬靜。


    朱爭凝視著窗外的暮色,凝視著即將黯淡的殘霞,凝視著樹葉上即將幹涸的水珠。


    他的生命之路,豈非也已走到了盡頭?


    若若歎著氣,揉著昏花的老眼,喃喃道:“天要黑了。”


    朱爭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若若又道:“小仙走了這麽多天了,一點音信也沒有。”


    朱爭淡淡地道:“最好永遠沒有。”


    若苦唉聲歎氣地搖著頭,嘟嚷道:“聽說小願兒也過得不好,媳婦走了,孤家寡人的,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朱爭輕輕一歎,微笑道:“除了他自己,誰也休想要他的命。”


    若若有點緊張了:“你是說他會想不開?····不會的,願兒這孩子從小就開朗得很,他不會看不開的,不會的,我曉得他不會的。”


    朱爭道:“我原先也認為他不會。”


    “現在呢?現在他就會了。”


    朱爭微微頜首:“是的。”


    “怎麽會呢?”


    “因為他有一把刀,我給了他一把刀。”朱爭緩緩道:


    “隻要這把刀他駕馭不了,他遲早會想不開的。”


    若若氣憤極了:“那你為什麽要把那柄‘龍雀’給他?”


    朱爭落寞地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對他期許太高了。……而他也實在是個天才,他能和那把刀息息相通,他的表現實在太令我滿意了。”


    若若默然。


    “我終究還是忘了,人畢竟是人,人心自有真情,這真情遲早會爆發出來的。”


    若若理解他說的“真情”是指什麽。


    那是天良,是人的天性。


    再邪惡殘暴的人,也是人,不是畜牲。


    殺人的人偶爾殺一兩個大惡人,或可引為此生最大的榮耀,但惡人殺多了的人,隻會覺得痛苦。


    殺惡人也是殺人。


    被惡人欺淩的人或許會認為殺惡人的人是好人,是救星,是俠士,但殺惡人的人心中那份作為“人’的天性必然會譴責他的行為。


    同類相戕,即使在野獸中,也不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更何況人呢?


    如果有一位大俠,從未殺錯過一個好人,也從不放過能追到的惡人,那麽,當他殺足一百個惡人之後,若仍能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麽他就簡直不是人,而是神。


    隻可惜,世間本無神,硬被造出來的神,終究會被還原以人的本來麵目


    朱爭浩歎。


    若若輕聲問:“還能挽回嗎?·,…·比方說,把刀收回來?”


    朱爭搖頭:“他被刀控製了。他在試圖掙脫,如果我們現在收刀,他會崩潰。”


    一個人,正全力推著一扇抵死的門,如果抵門的人驟然躍升,這個推門的人就會一下失去依托。


    若若流淚了;“那……那豈非…,··豈非隻有看他自己的造化?”


    朱爭點頭。


    若若飲覷不已:“我們就…··,看著?一點忙也幫不上嗎了’


    朱爭又點頭。


    兩滴昏濁的老淚,溢出眼角。


    又是黃昏。


    鄭願又應付過去了十七場廝殺,其中有七場是陷阱,三場是突如其來的襲擊,五場是來自背後的黑刀,另兩場則是他和“龍雀”之間的“廝殺”。


    他已精疲力盡,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像要剝落,神經卻偏偏一直繃得緊緊的。


    和“人”的廝殺,並未使他疲於應付,而和他袖中“龍雀”的無聲較量,卻使他有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每次當“龍雀”躁動雀躍時,他就得分出巨大的精力來克製它的殺氣,也克製自己心裏的殺氣。


    他實在已經快崩潰了。


    如果他控製不住“龍雀”,就隻有兩種後果。


    一種是他變成一個見人就殺的殺人狂。


    另一種就是走火入魔,變成一個任人宰割的人。


    這兩種後果都令他不寒而栗。


    這個黃昏,他走到了微山湖。


    他疲憊得連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他隻想找個地方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他已經許多天沒好好睡上一覺了。


    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又甜又亮:


    “喂,鄭願,你是不是鄭願?”


    鄭願吃力地轉頭看去,發現殘霞中有個快被夕陽熔化了的身影。


    鄭願疲憊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但他已刹那間警覺起來。焉知這不會又是一個陷阱呢?


    那人卻一蹦三跳地跑了起來,臉兒通紅通紅的。


    “喂,喂,你還記不記得我?還記不記得?”


    鄭願想不起來,他的腦瓜已經木木的,轉不動了。


    那人跑到他麵前,忽然挺起胸,扭著屁股走了幾步,道:“記不記得?”


    鄭願還是不記得。


    那人恨聲道;“你這人真是的!去年今天,你在我攤子上吃過麵,後來又砸過轎子呀!”


    鄭願渾身一震,想起來了。


    她就是那個擺飯攤的小姑娘,隻不過這個小姑娘已長大了,胸脯更高,眼波更媚了。


    真正是奇遇。


    鄭願苦笑:“原來是你,我記得你很不知道害臊。”


    她抿著嘴,低下頭,瞟著他,羞答答的,一副“深閨”少女的形象。


    鄭願莫名其妙地覺得渾身輕鬆多了,疲憊的感覺也越發濃重了,他隻覺天暈地旋。


    眼前一黑。


    鄭願栽倒。


    遠遠跟蹤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有的扮成商販,有的扮成走鏢的,有的扮成農夫,有的扮成回娘家的小媳婦。


    也有的扮錫匠,扮剃頭匠,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


    這些人,在這個黃昏,看到了極其詭異、極其震怖的一幕——


    大名鼎鼎的大俠鄭願看見了一個村姑,說了幾句話,忽然栽倒在地。


    然後那村姑伸出一隻手。


    右手。


    這隻手扯著鄭願的後襟,將他提了起來。然後那村姑大笑了三聲,聲音尖銳淒厲。


    所有的人於是都意識到出了件轟動江湖的大事,他們都朝那個方向衝了過去——


    鄭願栽了!——


    鄭願將斃命於此時、此地!


    錫匠打扮的中年人先是驚呆,然後就有許多念頭刹那間一齊湧上心頭——


    鄭願栽了!


    鄭願被那個村姑抓住了!


    衝過去!


    衝過去救鄭願!


    騎在驢背上的花襖小媳婦發出了撕裂人心的慘呼:


    “放下少爺!少爺——”


    她是阿嬌。


    紫雪軒的阿嬌。


    更多的人,隻有一個心思——


    趕上去,割下鄭願的頭!


    他們是設陷阱的人,捅黑刀的人,搞突襲的人。


    他們是鄭願的死敵。


    小姑娘提著鄭願,轉身飛跑,後麵一大群人怒吼悲嘶著拚命追趕。


    小姑娘的輕功居然好得出奇,提著鄭願,跑得居然比風還快。


    難道她想一個人報仇,想把鄭願提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折磨?


    所有的人都這麽想。


    蘆中人也這麽想。


    蘆中人跑在“隊伍”的最前麵,一麵跑,一麵嘶吼。


    他要救鄭願!


    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並不恨鄭願。


    他甚至崇拜鄭願,感激鄭願。


    阿嬌被人絆了一下,跌倒了,立即被無數隻腳踏過。


    阿嬌躺在血泊中,但她還想爬起身,還想上去救少爺


    是少爺救了她的命,是少爺為她報t仇。


    可她已無法再報答他了。


    阿嬌的口中.不住有鮮血湧出。


    小姑娘跑到一處斷崖邊,站住,猛然轉身,尖叫道:


    “都給我站住!”


    蘆中人站住,所有的人都站住。


    小姑娘冷冷道:“你們都想殺鄭願;我也想殺他,總共隻有一個鄭願一條命。何必弄得你搶我奪的?所以,我今天就曾大家代勞了。”


    所有的人都吼道:“不行!”


    小姑娘道:“崖下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


    大家都以為她還有話要說,沒想到小姑娘手一揚,鄭願的身子已飛起在空中。


    一片驚呼聲中,小姑娘的身子也已飛起在空中,宛如殘霞中的仙子。


    人們發瘋般衝到崖邊,低頭看著那片沼澤,後麵的人都堆著前麵的人,前麵的人已有不少失足落崖。


    但他們並沒有真的落下去。


    身在空中的小姑娘雙手中突然拋出了十幾道金光閃閃的絲線,纏住了那些失足的人。


    然後小姑娘仙子般飄落在人群後麵,將那十幾個失足的人扯了回來。


    這下沒有人敢再拚命推操了,人們靜靜地俯視著沼澤。


    沼澤上還有半截身子,那是鄭願的一雙腿,還在掙紮。


    漸漸消失。


    無情的沼澤,成了一代大俠的墳地。


    而且有這麽多人注視著他漸漸死去。


    這是不是對“俠義”一詞的極大諷刺?


    蘆中人忽然跪下來,恭恭敬敬地朝鄭願消失的地方磕了三個頭。


    暮色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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