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捉鬼絕不相信。


    他對高大小姐說:“小鄭這王八蛋最會玩這種障眼法,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高大小姐不吭聲,淚流得更急。


    宋捉鬼瞪眼吼了起來:“哭什麽?”


    可他自己的聲音也已岔了。


    他突然拔出桃木劍,狂怒地亂砍亂劈起來:


    “這裏麵有鬼!有鬼!”


    花深深聽到這個消息,臉一下變得雪白雪白。


    但她沒有流淚,也不肯說話。


    除了臉色發白之外,她幾乎一點表示也沒有。


    孫老太君怕她一時想不開尋短見,特地搬來和她一起住,而且嚴令花老祖等人不許進來打擾。


    花老祖雖然也陪了幾滴淚水,說了幾句哀悼英雄的話,心裏卻著實鬆了口氣。


    他一直不承認鄭願這個女婿,而江湖上也幾乎沒外人知道花深深已懷上了鄭願的孩子。


    花家已太平。


    阿福夫婦暗自流淚,他們之所以還“賴”在花家未走,就因為他們已下定決心,要畢生照顧好鄭願這位“拜弟”的遺腹子。


    朱爭已經老了,連悲傷都沒心情了。


    他很平靜。


    他對若若說:“人生真是難說得很,我已經七十多歲了,居然還在吃飯,他才二十多一點,就先去了。”


    若若沒理他,扭頭走了。


    若若也很平靜,靜室獨處時,她甚至還不時露出微笑。


    很得意的微笑。


    而無獨有偶,朱爭晚上熄燈後,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微笑。


    秦中來蒼老了許多。


    消息是瞞不住的,紅石榴、阿英和小竹都聽到了噩耗,君子廬中,頓時哀聲動天地。


    秦中來聽著她們的哭聲,看著她們身上雪白的孝服,默默地打自己的譜。


    他居然還有心思打譜!


    南小仙的反應先是吃驚,然後是皺眉苦思,然後是搖頭,然後是歎氣。


    最後是展眉微笑。


    呂傾城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


    然後他就開始高興,在心裏高興,表麵上,他還很沉痛地陪金蝶流了幾滴淚。


    他實在想馬上衝出去,找家酒店,痛痛快快喝個一醉方休。


    他可以透口氣了。


    吳枕霞整整哭了一個夜晚。


    鄭願是她第一個願以身相許的男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推一可以完全信賴的男人。


    若不是孟臨軒…··


    吳枕霞捶床大慟,結果是孟臨軒遭了殃,他被齊先生齊老夫子著實教訓了一頓。


    原因僅僅是吳枕霞在悲痛中大罵了他幾句而已。


    不可一世的孟臨軒,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白癡。


    濟南城裏,最開心的隻有兩個人。


    其一是李濟南,孟家一垮,他李濟南已成為濟南名符其實的“首戶”。


    另一個人,就是鐵寬。


    雖然孟家倒台不是野王旗的功勞,也和他鐵寬無關,但鐵寬仍然十分得意。


    如果你有個幾十年的對頭,忽然間垮掉了,你是不是也很高興?


    蘆中人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也會出手救護一個江湖人。


    他本是個殺手。他隻殺人。


    但當他走過阿嬌身邊時,卻再邁不動腳步了。


    血泊中的阿嬌,那麽淒豔,那麽瘦弱,那麽無奈。他的心在刹那間被震撼了。


    他殺過許多人,卻從未見過在血泊中垂死掙紮的人,他向來是一擊奏功,轉身就走,連一眼都不多看。


    不願看,不想看,也不敢看。


    可他看見了阿嬌。


    他知道這個女孩子,他聽見她在慘呼,知道她是鄭願的丫環。


    美麗、癡情的丫環,卻已被鮮血浸潤,她的少爺已被扔進了泥淖,她自己也將踏入永恒的黑暗。


    蘆中人慢慢跪下來,跪在血泊中,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


    那時候天還沒有全黑。


    星星知已開始閃爍。


    那麽淒豔、那麽嬌弱、那麽無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後起的一波更驚人、驚天、驚地——


    在江湖上,有這麽一個神秘血腥的組織,它的目的是賺錢,並且用錢來控製整個武林——


    它的手段是殺人——


    它的成員都是職業刺客,是以殺人為職業的人,他們隻認錢,不認人,為了錢,他們可以殺害自己的親人,可以殺死三歲的嬰兒,九十歲的老娘——


    他們殺人向來不光明正大,他們精擅暗殺、狙擊、下毒、設陷阱——


    這個神秘的組織中,有一張極其秘密的刺客排名榜——這張排名榜的首位,是一個代號為“滅殺”的超級刺客,殺人近百,無一失敗,他殺的人,大多在武林中有極高的地位、極響的名頭。


    ――據可靠消息稱,這位“天殺”,有一柄犀利神奇的刀,名為“龍雀”,是古往今來武林最嗜血的九把刀之一。


    ――據說這位“天殺”,就是前些天在微山湖淹死於沼澤之中的大俠鄭願。


    ――這些消息悄悄在江湖上流傳著,漸漸的,有人開始為這些消息的真偽爭執不休。


    對於那些知道感恩的人來說,鄭原是“大俠客”,還是“大刺客”,他們必須辯個明白。


    雖說太史公的《利客列傳》中記載的先秦刺客忠肝義膽、光彩照人,但近世人們對“刺客”一詞,已不再尊敬。


    現在的“刺客”,是金錢的奴隸,是人類的恥辱,而“俠客”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是人類反抗邪惡精神的代表。


    鄭願究竟是刺客,還是俠客,他們當然要爭明白爭、爭清楚。


    由爭執發展為斥罵,由斥罵發展為械鬥,江湖上死於這種“爭執”中的人,已有十好幾。


    宋捉鬼也聽到了這些消息,他知道鄭願並不是職業刺客,也不可能是職業刺客。


    多年捉鬼的經驗.已將他的反應和觀察力訓練得十分敏銳,他很快察覺到,隻要找到傳播這種消息的源頭,就有可能查出誰是害死鄭願的真凶,同時也極可能查清孟臨軒和高家這兩件事的主謀。


    宋捉鬼認為操縱這一切的人,一定隻有一個。


    於是他決定放棄眼下搜尋高斷山的努力轉而去調查“刺客”消息的來源。


    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夏小雨。


    蘆中人不敢完全否認這消息的真實性。


    他本人就是一名超級刺客,在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他也聽說過,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天殺”。


    如果“天殺”真是鄭願,他絕對不會太吃驚,他和鄭願較量過一次,他知道自己殺不了鄭願。


    不僅僅因為鄭願的武功比他高出許多,也因為鄭願那種異乎尋常的觀察力和超卓的敏銳反應。


    鄭願一眼就能識破他苦心設好的騙局,充分證明鄭願對暗殺、狙擊和布置陷阱等等刺殺技巧十分在行。


    而“俠客”講究的是光明正大地對陣,從不下黑刀,從不設陷斷。


    蘆中人剛透露出一點點這種念頭,就引來了阿嬌的激烈反應。


    阿嬌好容易揀回來的一條命,差點被他氣得丟了半條。


    阿嬌憤怒地指著他鼻尖罵道:“少爺是俠客,不是刺客!少爺絕對不是職業刺客,隻有你這種卑鄙小人才是!”


    蘆中人沒敢反駁,他從內心深處,對她有一種恐懼……


    不僅僅是因為他已不能算是個男人。


    可阿嬌還在尖叫:“刺客是隻認錢不認人,黑白不分,好壞不辯,俠客殺的是惡人,就算用暗殺,但殺的是惡人,不是好人!”


    蘆中人柔聲道:“你說得對,·…·我知道錯了,你別說話了好不好?傷還沒好,你不要太激動。”


    阿嬌賭氣躺回床上,緊閉雙眼,理都不理他。


    蘆中人隻好苦笑。


    他救了她的命,本該是她的恩人,可看起來他簡直成了個受氣包。


    似乎他命中注定,要受她折磨似的。


    阿嬌忽然睜開眼,問道:“你叫蘆中人,你是一個很有名的刺客,對不對?”


    蘆中人想了許久,還歎了口氣,點點頭:“你是南小仙的心腹,果然知道許多事。”


    阿嬌冷冷道:“我不是南小仙的心腹,我不是從她那裏知道的。”


    蘆中人一怔,又問:“是桑笑說的?”


    阿嬌啐道;“一提起她我就惡心!你別管我是怎麽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問你,知道天殺真實身份的人,天下有幾個?”


    蘆中人臉色一下白了。


    阿嬌冷笑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蘆中人囁嚅著道:“我……我可不可以……不說?””


    阿嬌道:“不可以!”


    蘆中人閉上眼睛,垂下了腦袋,好像準備打個盹兒,但阿嬌還沒來得及發怒,他已開口了:


    “三個!”


    阿嬌瞪眼道:“三個?除了你們揚州的汪大老板和陶二老板,還有誰?”


    蘆中人吃了一驚,“你知道很多?”


    阿嬌冷笑不語。


    蘆中人隻好歎氣:“還有一個,聽說是山西太原水晶樓的樓主宣伯機。”


    阿橋目光一凝:“宣伯機?……小鬼宣伯機?”


    蘆中人點頭,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們怎麽對刺客界這麽熟悉?”


    阿嬌沒理會,顧自沉吟著,忽又問道:“天殺屬於水晶樓,還是屬於凹凸館?”


    蘆中人搖頭:“好像都不是。”


    “怎麽會呢?”


    “不知道。”


    “不知道?!他如果不屬於你們的組織,是誰給他定為第一的?他憑什麽進榜?”


    “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


    許久許久,阿嬌才輕輕歎道:“就算我再怎麽打聽,也沒用了,反正少爺也……也…··,…”


    蘆中人道;“你們少爺待你很好?”


    阿嬌泣道:‘“我的命,就是少爺救的,我家的血仇,也是少爺報的。”


    蘆中人柔聲道:“快別傷心了。”


    阿嬌咬牙切齒地道:“我要為少爺報仇,誰害死了少爺,我絕不放過他!”


    蘆中人沒敢接腔,他還沒敢告訴她一件事——她的武功,已經廢了。


    他簡直怕告訴她這件事。


    自從他從血泊中將她救回後,他就忍不住怕她,怕她傷心、怕她痛苦、怕她流淚、怕她生氣。


    隻要一想起她躺在血泊中的那種淒豔,那種嬌弱,那種無奈,他就會陷入可怕的絕望之中。


    在他還是個完整的男人時,他從未真心愛過某個女孩子。


    現在他真心愛上了這個女孩子,他卻已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了。


    命運,就是會如此捉弄人。


    夏小雨欣賞著自己纖美雪白的手指和塗著鳳冠花汁的長長的指甲,慢悠悠地問:“你怎麽會想起來要問我?”


    宋捉鬼冷冷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麽?”


    夏小雨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用小手輕掩著嘴微微打了個哈欠:“美麗的女人,大多很笨,偏偏又長了個聰明模樣,我就是這樣的。”


    高大小姐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以表示自己有節製的不滿。


    若非因為宋捉鬼事先再三叮囑她莫插嘴,她隻怕早就發作了。


    夏小雨瞟了她一眼,嫣然道:“這位妹妹貴姓?”


    實際上剛一開始宋捉鬼就為她們雙方介紹過了,她這麽問,擺明了是氣高大小姐。


    宋捉鬼怒道:“夏小雨!”


    夏小雨連忙捂住耳朵,苦著瞼央求道:“好了,你莫嚇我。”


    高大小姐更生氣,她看得出,宋捉鬼和夏小雨不僅是老相識,而且關係極其親密。


    她並不是在吃醋,她隻不過是看不慣夏小雨那種矯揉造作的聲調體態而已。


    宋捉鬼咆哮起來:“我告訴你,你要不肯說,我讓你這快活林開不成!”


    夏小雨吃吃笑道:“哦?”


    宋捉鬼森然道:“我不是在嚇唬你。”


    夏小雨嫣然一笑,小手優美地攏了攏鬢角:“是嗎?


    我倒真想聽聽,我的黃龍大俠將怎麽對付他的小雨妹妹。”


    高大小姐臉都氣綠了——雖然她一直認為自己並不是在吃醋。


    順便提一下,高大小姐在宋捉鬼的”建議”下,洗去了滿臉厚粉。她已經好久沒塗脂抹粉過了。


    而她也開始習慣自己現在的形象了,而且她自己還十分滿意。


    現在的高大小姐,蛾眉淡掃,意態天然,居然很有點真正大美人的韻味了。


    而這一切,卻是一個“南陽村夫”教給她的。


    這世上的事情,有許多的確說不明白。


    但宋捉鬼接下來的一句話說得明白——


    “你莫忘了,我還不僅僅是宋捉鬼,也是‘欽封通玄顯微真人’,也許皇帝已經不記得我了,而且也不把我當回事,但我如果上京說金陵城有座快活林,乃是反賊聚集之地,你猜皇帝會不會做出點什麽事情呢?”


    夏小雨愕然。


    如果宋捉鬼真的這麽做了,快活林將化為灰燼,她夏小雨也將成為天下通緝的“欽犯”。


    夏小雨馬上就笑了,笑彎了腰,笑出了淚,笑得直揉肚子。


    她笑,宋捉鬼不笑。


    高大小姐也不笑。


    夏小雨好半天才止住笑,歎道:“你不會這麽做的,這不符合江湖規矩,武林道義,你若真這麽做了,就會為千萬人詬罵,無疾而終。”


    宋捉鬼冷冷道:“至少我也比你晚死幾天。”


    夏小雨想了想,苦笑道:“好啦,你贏了,我認輸,——你想問天下刺客的情況?”


    “是”


    “什麽地方開始說呢?”


    ‘“組織。”


    “從哪個組織開始說呢?”


    “總共有幾個組織?”


    “三個。”


    “哪三個?”


    “江南、西北、西域。”


    “按這個順序說。”


    “好吧!…·,·先說江南,實際上這個組織統管的,是玉門以東,黃河以南的地域,目前該組織有職業刺客七十二人,其中,在製客排名榜上列入前十名的有五人,在三大組織實力最雄厚。”


    “就這些?”


    “就這些。”


    “再介紹西北組織。”


    “西北的組織統轄刺客三十三人,經管黃河以北、玉門以東地區的暗殺生意,在三大組織中實力最弱,收入也最少,列入排名榜前十名的,隻有一人。”


    “西域呢?”


    “西域組織的地盤在玉門以西,兼管大食、波斯等地的生意,因此收入不錯,該組織僅有刺客二十一人,在前十名中,卻占了三席。”


    “下麵再說說首腦。”


    “西北組織首腦本人就是大刺客,他的綽號是‘小鬼”,據說他姓宣,是個侏儒;江南組織的首腦姓汪,叫汪通,明裏是揚州勾欄凹凸館的主人;西域組織的主人姓陶,陶質,現在住在揚州。”


    ‘’他為什麽住在揚州?”


    “他是汪通的拜弟。”


    “好,我聽你說了半天,知道前十名刺客中有九名屬於這三個組織,那另外一名屬於誰?”


    “他是天殺,不屬於誰。”


    “為什麽?”


    “天殺的意思,就是絕殺,誰都可以殺。”


    “鄭願是不是天殺?”


    “聽說是。”


    “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實際上除了那三位首腦和天殺自己,也許沒有旁人知道。”


    宋捉鬼想了想,緩緩道:“我有一個想法,屬於異想天開的那種想法,需要得到你的證實。”


    夏小雨目光閃爍不定;“哦?”


    宋捉鬼沉聲道:“還有一個人。”


    夏小雨吃了一驚:“還有一個人?一個什麽人?”


    宋捉鬼道:“這三個組織的主人。”


    夏小雨驚呆,怔怔地瞪著他,張口結舌。


    宋捉鬼道:“我說這話,並不是有什麽確實的證據,我不過是想,既然存在一個天下刺客統一的排名榜,也就必然存在一個製定排名榜、並能使三個組織所有刺客心服口服的人。天殺列為第一,而又不屬於任何組織,就隻有這一種解釋最合理。”


    夏小雨道:“難道……你以為天殺就是你說的這個人?”


    宋捉鬼道:“可能性不大。一個統領天下職業刺客的人,自己沒必要冒險,除非他是個殺人狂。”


    夏小雨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麽…·那麽你、你認為會是誰?”


    宋捉鬼凝視著她的眼睛,淡淡地道;“我起先懷疑是令師祖。”


    他站起身去扶高大小姐:“現在看來,我需要另外找個懷疑對象。”


    走到門口,他又站住,頓了頓。沉聲道;“我每次見到你,都會被你騙一次,這次也許又是如此,但我希望你記住,這也是最後一次。”


    “你明知道她總是騙你,為什麽還總是相信她?”


    高大小姐過了江之後,才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宋捉鬼沒有回答,而且幹脆轉過了臉。


    高大小姐很乖覺地住了口。


    她現在的確很乖,那場慘禍使她從裏到外都改變了。


    她以前隻是個任性放蕩“醜丫頭”,現在卻是個滿目滄桑的“大美人”了。


    歲月可以將貞女變成蕩婦,也能將蕩婦變成貞女,可以將君子變成小人,也能將小人變成君子。


    隻要歲月仍在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改變。


    包括忠誠、包括信義、包括純真善良;


    也包括無恥、包括仇恨、包括卑鄙邪惡。


    宋捉鬼喃喃道:“世上有許多事情說不清,鬼都弄不明白。”


    高大小姐柔聲道:“也許弄明白就是不明白,說不清反倒比說得清好。”


    宋捉鬼看了她一眼,淡然造:“你長大了。”


    高大小姐幽幽道:“隻可惜,每個長大了的人,雖未必有將來,卻一定有過去。”


    宋捉鬼訝然——這”醜丫頭”什麽時候變成個哲人了?


    他想了想,道;“過去的罪過是過去的,轉個身就看不見了,走路的人不能總是回頭看,那一定會摔跤。”


    高大小姐輕歎:“用不著回頭,隻想一想過去就在身後瞪著你,路就走不穩了。”


    宋捉鬼這回想的時間更長:“…·那就不去想,去想別的事。”


    “比方說?”


    “比方說……比方說…··想想前麵那棵樹還有多遠,耍走多少步才能走到。”


    宋捉鬼說完,自己先笑了。


    這是許多天來他第一次笑。


    高大小姐道:“隻可惜有你在身邊,我還怎麽想別的事。”


    宋捉鬼一下笑不出來了;“什麽意思?”


    高大小姐道:“還能是什麽意思?一看見你,除了想‘這個男人,真醜’之外,我還能想其它事情嗎?”


    宋捉鬼苦笑。


    高大小姐幽怨地剜了他一眼,轉開了眼睛。


    沉默。


    良久,宋捉鬼才笑道:“你在想什麽?”


    高大小姐輕輕道:“想這個男人,……真醜。”


    宋捉鬼還是沒聽出來,他隻是笑,他很高興這個“醜丫頭”終於不再為過去而內疚了。


    高大小姐咬著唇,咬得狠狠的,咬出了血。


    宋捉鬼吃了一驚:“喂,喂喂,大小姐、醜丫頭,你這是幹什麽?”


    高大小姐扭過了瞼,輕輕抽泣起來:“我……我……”


    “你怎麽了?”


    “我想……我想……”


    “你想什麽?”


    “我想……這個男人,


    “真醜是不是?沒關係,我是真醜。”


    高大小姐搖搖頭:“我想……這個男人,是我醜,真醜,醜死人了。”


    宋捉鬼皺著眉頭,半晌才回過神來,終於明白高大小姐的“意思”了。


    他覺得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高大小姐拚命打馬狂奔,好像迫不及待要躲開他。


    宋捉鬼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熱浪——


    她想他!


    一個女孩子,真心誠意地想他!


    宋捉鬼鼻子有點酸,他隻有拚命追趕她,攔住她,告訴她他現在的感受。


    他喜歡過許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真心誠意地喜歡過他。


    現在有了;他怎麽能不欣喜若狂,怎麽能不感激萬分呢?


    “醜死人了,醜死人了……”


    高大小姐躲進了一片茂密的柳林裏,拚命揪自己的頭發。


    她簡直恨不能自己沒說過那句話,恨不能收回那句話不說。


    可她確實是忍不住要說。


    慘禍過後的許多日子裏,她將罪孽歸結為自己放蕩無恥,貪戀肉欲,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幹那種事了。


    可最近幾天,她一看見宋捉鬼,就想和他做那種事,她想得要命,怎麽忍也忍不住。


    她覺得羞恥。無地自容。


    當她聽見宋捉鬼走近時,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顫聲道:“你走開,求求你,走開。…·,·”


    宋捉鬼沒有走開。


    她無助地哭了,“別理我,走開呀!嗚嗚……”


    宋捉鬼從她背後伸出手,溫柔地擁住了她,悄聲道:


    “別扯頭發了。”


    誰能想到,我們的宋捉鬼宋大俠,說出來的居然會是這句話?


    高大小姐的心,一下就全融化了。


    她的身子,好像也隨她的心一同融化了,融進了他寬厚溫暖的懷抱裏。


    時令是炎夏,她本該很熱才是,可她為什麽“冷”得直哆嗦呢?


    她很少害羞過,除了剛開始“享受”男人時曾有過幾次張皇外,她對男女之間的事已看得很透。


    可現在她害羞得要命,他的大手撫摸她時,她簡直無地自容。


    “別……別碰我,我……就因為……就因為我,我家裏…·家裏…·,求求你,讓我走,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宋捉鬼柔聲道:“那不是你的過錯,就算是,錯也錯過了,如果讓你一個人自生自滅,你的頭發用不了三天,就會被你全部扯光。”


    “那就……那就讓我去··,…去當姑子,去…··,去……當宋捉鬼用渾厚深沉的語氣說;“你不能。你不能任那些為非作歹的人逍遙自在,你應該報仇,把那些鬼揪出來。”


    他抬起她下顎,逼視著她的眼睛,沉聲道:“遁世之人,是為求心安、你如果遁入空門,你會心安嗎?”


    高大小姐隻是哭。


    宋捉鬼又道:“至於過失,誰沒有過失?誰在年輕時沒做過壞事、錯事、傻事?難道每個人都該遁入空門才對?”


    高大小姐拚命想低下頭去,可他的手指非常堅定。


    宋捉鬼說:“上天造人,不是讓人自甘墮落,隻有每個人都奮發向上,自強不息,世間才會富裕繁榮,我說的對不對?”


    高大小姐還是不吭聲。


    宋捉鬼的聲音又溫柔了:“至於你,你已經長大了,成熟了,隻是你自己還不知道而已。你的身體或許成熟得很早,但你的心靈直到現在才成熟。如果有人拿著一隻熟透了的桃子,不去吃它,反倒說這桃子原先是青的,是生的,因此不能吃,你會怎麽想?”


    高大小姐睜開淚眼,敬慕害羞地微笑著。


    宋捉鬼的聲音忽然像被什麽東西嘎住了:“回答我?”


    高大小姐吸著鼻子,可憐兮兮地說道;“我……我……我要是那個人,就……就把桃子……把桃子…·吃掉。”


    宋捉鬼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若是那隻桃子呢?”


    高大小姐道:“我……我要是桃子,就……告訴那個人,說說我……看起來是好的,其實…·。·其實壞透了。”


    “是嗎?”


    “嗯。


    “真的?”


    “嗯。”


    “那個人要不這麽想,一定要吃呢?”


    “那…·那麽,隻要他不怕……路著牙,就被他……吃掉……算了。”


    宋捉鬼熱血沸騰,剛一緊手,高大小姐又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


    “可是什麽?”


    “如果……他真要吃,就··…”


    “就不許後悔?”


    “不是。”


    “那是什麽?”


    “要吃……就,…·一口吃,…··淨,要不……要不……剩下的還是會……變壞,


    “茹苦。”


    “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


    “……連核……帶皮全,…··都…··”


    她一個字也多說不下去了,宋捉鬼已將她緊緊摟在懷裏,用焦幹的嘴唇堵住了她顫抖的、沾滿淚水血絲的唇。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一聲很清脆的響聲。


    “啪!”


    他們都吃了一驚,高大小姐想掙脫他的手,可他將她箍得緊緊的:“別怕,是個小孩,放牛的小孩。”


    的確是個小放牛的,鬥笠蓑衣,朝他們做個鬼臉,騎著牛笑嘻嘻地走開了。


    他們相視微笑,臉都紅得像晚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香血染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郎並收藏天香血染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