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不凡實際上是個很小心的人。


    小心的人行事一般都很謹慎,而“謹慎”二字在大多數情況下,又總意味著“慢”。


    禇不凡說是指引船隊“直插”蝙蝠塢,但速度簡直慢得讓人惱火。


    影兒就很惱火:“禇不凡,你是不是故意領我們走彎路?”


    禇不凡本來就沒好氣,聽她這一指責,說話的口氣自然很衝:“什麽?我故意的?我敢故意嗎?你急著去救你的‘大哥哥’,我還急著要救我的‘小香香’呢!”


    “小香香”三字一出口,影兒再急,也忍不住笑了:“你老婆名叫‘香香’嗎?”


    禇不凡的口氣馬上就溫柔多了:“是啊!我的香香可是個大美人兒呢!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比我家香香更美的女人呢!這不是我老禇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包你大吃一驚。”


    正說得高興,柳紅橋叫了起來:“水上有人。”


    禇不凡一怔,手搭涼篷看了看,笑道:“不是人。”


    影兒道:“怎麽不是人?那明明是人飄在水麵上的啊?”


    禇不凡道:“那是浮屍,不是人。”


    影兒的臉一下慘白:“是……什麽人?”


    禇不凡冷冷道:“看樣子是蝙蝠塢的哨兵,不知被什麽人殺死了。”


    柳紅橋鬆了口氣。他已看清,幾具浮屍中沒有華平和“尹世仁”。這些浮屍自然是他們的傑作。


    禇不凡道:“既然如此,我看咱們可以加快船速了。”


    他當然想早一點辦完這趟“苦差事”,早一點見到“我家香香”。


    蘇靈霞六姐妹都擠在一條小船上,嘻嘻哈哈的,簡直就像是出來遊湖玩的。


    “哎喲!你踩了我的腳!”


    “誰讓你把腳擱那兒?我還嫌你硌了我的腳呢!”


    “你這個死丫頭,踩了我的腳還有理?”


    “沒法子,是俏妮子先捅我腰眼的。”


    “擠什麽擠什麽呀!哎呀,我的耳環……”


    “我的鐲子掉進水裏了!這下可糟了,撈不起來了!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喲,甜妞妞你急什麽呀?”


    “就是嘛!反正還有那許多呆頭鵝等著送給你呢!”


    “嘻嘻,吃醋了是不是?”


    “呸!甜妞妞懷裏的男人,個個都像懶蛤蟆,叫人哪隻眼睛瞧得上。”


    “癩蛤蟆怎麽了?總比你們夜裏抱枕頭強吧?”


    “嘻嘻……”


    兩個女人在一起就能湊成一台大戲,更何況這條船上有六個正值妙齡的俏皮女人呢?更何況她們就是“高郵六枝花”,是六個天不怕地不怕、“百無禁忌”的浪蕩女人呢?


    她們越說越往下溜,越說越露骨,越說越不堪入耳。


    她們說笑的聲音也很大,似乎是故意想讓船隊的人都聽見。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但也沒人出麵阻止她們的胡言亂語。對於柳紅橋、禇不凡等一方大豪來說,和這些浪女鬥嘴有失身份。他們既已表示容忍,其他人還有什麽話說。


    影兒卻實在忍不住了,隔船厲喝道。“高郵六枝花!”


    蘇靈霞馬上揚起臉兒答腔:“是誰叫我們呀?”


    蘇俏馬上笑道:“是柳紅橋柳大俠的二小姐。”


    影兒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思胡說八道!”


    高郵六枝花倒也還算乖巧,馬上就老實多了。她們雖還在彼此說笑打鬧,但聲音已小了許多。


    “神氣什麽呀!哇!”


    “人家可不同喲,人家有個好爹。咱們呢,咱們都是孤兒呀!”


    “哼!把她扔到江湖上去,過不了幾天,不餓死才怪!”


    “嘻嘻,這你就錯了!是女人就餓不死的。前年江南大旱,餓死多少人呀!可有多少是女人呀?”


    “這話倒也是。喂,你們覺得柳紅橋怎麽樣?”


    “喲,小皮看上咱們柳大俠了!”


    “嘻嘻……”


    船頭上突然多出一個女孩子,橫眉立目地瞪著她們。柳影兒終於還是出馬了。


    “你們再不閉嘴,可休怪姑奶奶我不客氣了!”


    蘇靈霞淺淺一笑,福了一福:“是了,姑奶奶,咱們不說話了。”


    影兒哭笑不得,氣鼓鼓地躍回自己的大船上,狠狠瞪著她們。


    俏妮子悄聲道:“小蹄子,有你後悔的日子!”


    另外五女都不出聲了,隻是頗為同情地一齊望著影兒。


    影兒啼笑皆非,隻好轉頭不看她們。


    暮色漸漸地重了,一如每個人越來越沉重的心情。


    一如那越來越沉重的秋意。


    *********


    風淡泊詫異地看著攔住他去路的黑影,喝道:“你是誰?”


    黑影冷笑道:“你又是誰?”


    風淡泊微微一怔,旋即怒道:“我是風淡泊。”


    黑影嘿嘿笑道:“你居然還知道你是風淡泊,真難得。”


    風淡泊怒氣益盛:“你究竟想幹什麽?”


    黑影道:“沒什麽別的事,隻是想跟你比畫幾下,見識見識你萬柳山莊的飛刀絕技。”


    風淡泊腦中微覺有些發暈,又似有一根針在刺他太陽穴,疼痛無比:


    “萬柳山莊……萬柳山莊……”


    黑影喝道:“難道你已忘記了自己的師門?柳紅橋是誰,你知不知道?”


    風淡泊的頭更疼了:“不……不知道,可……”


    黑影道:“柳紅橋是你師父。”


    風淡泊大吼道;“放屁!我師父是辛荑,是她教會了我一切事情。”


    黑影道:“床上的功夫,或許是她教的你,但你的武功‘雨花殺’,也是她教的嗎?”’


    風淡泊昂然道:“一點不錯!”


    黑影苦笑道;“那麽,你認不認識柳影兒?”。


    風淡泊簡直快站不住了:“好像……好像……不認識。”


    黑影道:“再想想,好好想想,你應該能想起來的。不要急,好好想想……”


    風淡泊抱頭坐在地上,痛苦地道:“想不起來了,可……可……我好像……跟這個人很熟很熟,怎麽會想不起來了呢?”


    黑影笑道:“想不起來沒關係。我有一個好地方,你可以在那裏多呆會兒,咱們可以聊聊天兒。”


    他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誘惑的意味。


    風淡泊立生警覺,喝道:“你滾開!我要回房了,你別擋路。”


    黑影怔了一會兒,歎道:“看來你真的已經不可救藥了。”


    風淡泊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一點都不相倍,我看你才是不可救藥了。”


    黑影悄然一歎,閃身掠進了路旁的樹林,迅若鬼魁。


    風淡泊愣了一會兒,剛想邁步,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


    風淡泊側身轉頭,就見一個提著燈籠的萎瑣老頭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風淡泊認出來了,這就是給他送飯的斷舌老人。


    斷舌老人一直低著頭,很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麵,好像根本就沒看見站在路邊的風談泊。


    “老人家,您好。”


    斷舌老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他不僅是啞巴,而且也是聾子。


    風淡泊討了個沒趣,自然隻好訕訕住口,但仍然很恭敬地微哈著腰,等斷舌老人走過。


    但斷舌老人走到他麵前卻又偏偏站住了,抬起手用燈籠照照風淡泊,咧開嘴笑了一笑。這一笑把風淡泊笑得毛骨悚然,眼睛也忍不住微微閉了一下。


    斷舌老人的右手已駢指戳中了他的啞穴和麻穴,令他根本無法防範。


    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想到要去防範這個可憐而又好心、膽小的殘廢老人呢?


    風淡泊並沒有倒下,但已無法動彈。他吃驚地瞪著斷舌老人,眼中盡是氣憤之色。


    斷舌老人又咧嘴無聲地笑了一下,這才恢複原來的姿勢,悶著頭、躬著腰,提著燈籠,慢吞吞地走了。


    風淡泊被留在黑暗的路邊。


    他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事,但想來肯定不會是好事。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又有人過來了。


    風淡泊聽到了剛才跟他說話的那人的聲音;“風淡泊,難道辛荑沒告訴你,蝙蝠塢裏沒一個好人嗎?”


    風淡泊當然無法問答。


    那人歎道:“剛才那個斷舌老人實際上是一個很有名的殺手。他在中原一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然,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人們都認為他已經死了。”


    他轉到風淡泊對麵,好整以暇地道:“他現在雖隻是蝙蝠塢中地位最低下的奴仆,但沒有人敢惹他,連樂無涯都不敢。”


    風淡泊瞪著他,雙目噴火。


    那人慢吞吞地圍著他轉了一個圈,道:“他若是存心想要某個人的性命,誰也無法幸免於難。”


    風淡泊不明白他為什麽不馬上把自己轉移走。這條路並非很僻靜,難道他不怕被人看見嗎?


    那人似也已猜到了他心裏在想什麽,笑道:“你不用擔心。


    沒有我的命令,這一帶誰也進不來。包括你的‘師父’辛荑,也不得不聽命於我。”


    風淡泊十分震驚。


    這個人是誰?他竟敢說這種大話?


    那人道:“因為我是皇帝。即使我現在還不是皇帝,但以後也會當皇帝。我有權管天下人管天下事,你們都是我的子民。”


    這個人竟敢說他是皇帝?!


    風淡泊現在有點明白了,對麵這個人是個瘋子。


    隻有瘋子,才會見人就說自己是皇帝。


    那人笑出了聲,但那笑聲讓人聽起來簡直跟夜貓子叫沒什麽兩樣:


    “我是皇帝。我有太子,有皇後,就是缺太監。我發現你很適合當太監,嘿嘿,嘿嘿。”


    風淡泊知道太監是一種什麽樣的人,他不由得心頭如刀絞一般難受。


    如果這個瘋子真的將他變成了“太監”,那他豈非生不如死?他豈不是永遠不能再和辛荑交歡?


    那人怪聲笑道:“你放心。辛荑不會傷心,也不會寂寞的。


    像你這樣忘記了一切,隻願舔她屁股的男人有的是,在蝙蝠塢裏至少就有十幾個。”


    風淡泊在心裏冷笑:“他在說假話,這個瘋子在騙我。”


    那人嗬嗬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好,你跟我來,我讓你欣賞欣賞她和別的男人交歡的場麵。”


    他製住風淡泊雙臂的穴道,讓風淡泊能行走但卻無法動手,才冷冷道:“跟我走。”


    風淡泊不動。


    那人狂躁地一把挾住他,將他挾在腋下,飛快地掠進了樹林。


    彎彎曲曲不知走了多少路,風淡泊感覺自己被挾進了一條地道。


    地道裏又熱又悶,濕氣蒸騰,但光線居然挺充足。


    那人將他放在地上,輕輕在洞壁上摸了一下,那洞壁上的泥土慢慢剝落,顯出一塊晶亮的雞蛋大的水晶石。


    那人放下風淡泊,悄聲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風淡泊將眼睛閃到水晶石上,不由一下呆住了。


    他看到的是辛荑的房間,看到的是那塊波斯地毯,看到的是那個錦墩……


    這地方他很熟悉。


    他看見了一個女人赤裸的背影,看見粉紅的燭光在閃爍波動。然後他看見了一雙男人的腿,結實而且年輕,他看見了一雙男人的手。


    燭光在她美麗的胴體上波動,充滿了銷魂的韻律。


    風淡泊看不清那個女人是誰,他隻是覺得她的胴體和姿勢實在很眼熟。


    他移開眼睛,那瘋子“皇帝”又將他腦袋轉了過去:“接著往下看!那個女人就是辛荑,那個男人是她的數不清的情夫之一!”


    風淡泊在心裏嘶叫:“假的。假的!她不是辛荑,絕對不是!”


    他不想再看下去,可那瘋子“皇帝”的手是如此有力,竟使他無法轉動腦袋。


    地毯上的兩個人也許是要變換一下姿勢,那個女人慢慢轉過了身體……


    風淡泊著清了那個女人的瞼。


    真是辛荑!


    真是她!


    風淡泊頭中嗡地一聲大響,似乎有一根什麽弦斷了。


    怎麽會是辛荑?!


    怎麽會是她?!


    可沒錯兒,真的是她!風淡泊連她左胸上的一點紅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風淡泊離開了水晶,痛苦地軟倒在地上。


    難道她真的如那個瘋子“皇帝”所說,有無數麵首?


    瘋子“皇帝”笑著低聲道:“這下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風淡泊糊裏糊塗地又被他帶出了地道,回到原先置身的樹林中。


    瘋子“皇帝”拍開他啞穴,笑道:“怎麽樣,我沒有騙你吧?”


    風淡泊嘶聲道:“我不相信!沒有那麽回事!你是在騙我!”


    瘋子“皇帝”倒吃了一驚;“你明明已親眼看見了呀?!”


    風淡泊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一下心中的怒火,喝道:


    “那不過是你使的魔法!”


    “魔法?”瘋子“皇帝”更吃驚了:“你是說我會魔法?”


    “不錯!”’


    瘋子“皇帝’哈哈大笑起來:“天下竟然還有你這麽一廂情願的男人,真讓我有點不忍心拿你當太監了。”


    風淡泊冷笑道:“你又算什麽狗屁皇帝?真正的皇帝好端端地呆在紫禁城裏,何至於跑到這裏來裝瘋賣傻?”


    瘋子“皇帝”一下不笑了。他惡狠狠地瞪著風淡泊,看樣子恨不能馬上活剝了風淡泊的皮。


    他衝上來揪住風淡泊胸襟,暴怒地喝道:“給朕磕頭!”


    風淡泊被他搖得五髒六腑都在翻滾,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瘋子“皇帝”吼道:“朕是天子!朕是皇帝!你這個小太監竟敢不聽聯的話,竟敢不朝聯磕頭?!”


    風淡泊拚命掙紮著,嘶叫道:“你做夢!你這瘋子!你夢想當皇帝!”


    瘋子“皇帝”的聲音也嘶啞了:“朕是皇帝!連你的‘床上師父’辛荑也都是朕的子民!辛荑也想當皇帝,當女皇帝,但她當不成,她鬥不過我!”


    風淡泊一陣陣眩暈,他感覺到天旋地轉,腳下的土地正在裂開,裂成一條極大的峽穀,正把他往下吞。


    風淡泊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瘋子“皇帝”怔了怔,鬆開手,大笑道:“這小太監真沒用,被朕龍威嚇昏過去了!哈哈……”


    他淒厲的怪笑聲在黑夜中回蕩,飄得很遠很遠。


    *********


    辛荑突然停止了動作,皺眉道:“這是誰在笑?”


    抱著她的男人立即鬆開手,啞聲道:“屬下這就去看看!”


    辛荑點點頭,很有點遺憾地離開他,道:“阿龍,多帶幾個兄弟去。”


    “是!”


    “順便注意一下樂無涯的動向。”


    “是。”


    *********


    樂無涯也聽到了那怪異的大笑聲。


    他坐在椅上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他感覺到冷汗飛快地從脊背上冒了出來,他感覺到嘴裏有點發苦。


    他能聽出那是誰在笑。


    “天字一號、二號。”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麵色蒼白地走了進來:“老爺。”


    樂無涯用盡量淡然的口氣道:“去把怪笑的人給我抓住。”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齊聲道:“是。”


    他們很快就消失了。


    “天字三號、四號。”


    “老爺。”


    “去監視一號、二號。如果他們擒拿不力,加以督促。”


    “是!”


    樂無涯緩緩立了起來,緩緩踱出了門。向關押樂漫天的秘室走去。


    他聽出來了,那個怪笑的人,就是發瘋了的樂漫天。


    可樂漫天是怎麽跑出來的呢?


    樂無涯已嚴令不許樂漫天再出秘室一步,又是誰敢玩忽職守呢?


    樂漫天既已跑出來,樂無涯作為父親,又該如何收場呢?


    樂漫天會不會已被辛荑盯上?


    這些問題,樂無涯都無法回答。


    風淡泊被瘋子“皇帝”搖暈了,倒在草地密林中,人事不知。


    瘋子“皇帝”已不在林中。那種瘋狂的怪笑也已消失。


    一條黑影閃到風淡泊身邊,俯身抄起他,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龍帶著三個“兄弟”匆匆趕來,自然什麽也沒找到。


    天字號的四位護衛當然也不會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


    辛荑冷冷道:“天字號的四大護衛竟然都去了?”


    阿龍道:“是的。”


    辛荑道:“很顯然,他們要找的人一定非同尋常。”


    阿龍探詢地問道:“會不會……是……是樂漫天?”


    辛荑點頭。


    阿龍道:“難道樂漫天已經……已經失去理智了?”


    辛荑冷笑一聲,緩緩道:“不一定。”


    她看著阿龍,目光漸漸溢滿了溫柔之色:“阿龍,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阿龍道:“是。


    “要多注意。”


    “是。


    “不僅要注意樂無涯父子,還要注意湖上有沒有什麽動靜。”


    “是。”


    辛荑幽幽歎了口氣;“我很擔心一件事。”


    阿龍道:“什麽事?”


    “柳紅橋。”


    阿龍變色:“柳紅橋?”


    “是的。”辛荑冷冷道:“柳紅橋如果要來,也隻會在這幾天內。”


    阿龍道:“柳紅橋來幹什麽?他怎麽會來這裏?”


    辛荑道:“柳影兒被人救走後,必然會回京求援,柳紅橋必然南下救徒。”


    阿龍道:“柳紅橋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他怎會是主人的對手?”


    辛荑搖搖頭道:“來的人不會少的。柳紅橋不來則已,一旦真要動蝙蝠塢,他所組織的力量一定十分可觀。”


    阿龍急道:“那……咱們怎麽辦?”


    辛荑柔聲道:“很簡單,‘坐山觀虎鬥’。”


    阿龍眼睛一亮:“妙計!”


    辛荑道;“妙計是妙計。可怎樣調唆柳紅橋和樂無涯父子混戰呢?要知道,樂漫天救走柳影兒,目的就在於引火燒我們。柳紅橋就是最厲害的火。”


    她緩緩踱著,沉吟道:“這把火遲早會燒過來。關鍵是得讓這把火燒不著我們,而是轉頭去燒樂無涯和樂漫天。我該怎麽辦呢?該怎麽辦呢……”


    *********


    樂無涯走進外間秘室,從一塊水晶嵌成的“窗口”往內看。


    裏間密室裏正鬧得不堪入目。樂無涯歎了口氣,離開“窗口”,出了秘室。


    樂漫天居然在裏間密室裏,正和馬大娘她們玩得歡實呢!


    樂無涯奇怪了:如果剛才怪聲大笑的人不是樂漫天,又會是誰?


    走上地麵,迎麵一陣秋風吹來。樂無涯忍不住打了個寒嘩。


    秋意已很濃了。


    *********


    八月十四的月兒,已經很圓很圓了。


    影兒坐在船上,怔怔地看著古銅色的月輪從水麵上湧出,看著那古銅色漸漸變得清朗、變得晶亮、變得撼人心魄。


    明月蒹葭,秋水伊人。在這個美好的時刻裏,有多少人回憶起他們各自的“伊人”呢?


    浩浩蕩蕩的船隊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著月出。


    連高郵六枝花也不再出聲。


    隻有被月出驚飛的鳥兒“撲嚕嚕”飛過湖麵,隻有槳櫓發出的喑啞的聲音陪伴著月出。


    每個人的心靈似乎都得到了一次淨化。但每個人的心卻都更亂了。


    淚水已流了滿麵,影兒自己還不知道。


    八月十五。


    清晨。月兒還在西天,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湖上起了霧,很大很大的霧。


    禇不凡苦笑道:“我看不清路了。”


    王毛仲急了:“你說什麽?看不清路?我看你是有意拖延。”


    禇不凡怒道:“我拖延什麽?我多拖延一會兒,我老婆就多一份危險。”


    王毛仲道:“那就快走!”


    禇不凡氣衝衝地道:“這麽大的霧,你讓我怎麽走?”


    王毛仲不出聲了。


    這不是他這個“大凶”的凶名能解決的問題。如果“大凶一到,大霧立消”的話,王毛仲就能把禇不凡揍個半死。可“大霧”很顯然不會聽他“大凶”的話。


    柳紅橋歎道:“禇幫主,此去蝙蝠塢,還有多少路?”


    禇不凡怒氣未消,說話仍是硬梆梆的:“遠著呢!”


    趙無畏道:“若是蝙蝠塢就在前麵,咱們就可以趁著大霧掩過去,神不知鬼不覺的。”


    禇不凡冷笑道:“想不到你胡子都白了還這麽天真!”


    趙無畏微微苦笑,不跟他搭茬兒。


    影兒不耐煩地道:“你們吵吵什麽呀?煩死人了!”


    柳紅橋叱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別多嘴!”


    影兒氣鼓鼓地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心裏煩,我要說話卜’王毛仲冷冷道:“這裏每一個人心裏都很煩。”


    影兒瞥瞥王毛仲鍋底般的冷臉,微微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禇不凡卻大聲道:“別人各煩各的,都還有個煩的。我就不曉得你王毛仲煩什麽,也不曉得你為什麽人心煩。”


    王毛仲森然道:“你是想找死?”


    禇不凡傲然道:“你別嚇唬我。我禇不凡不是三兩歲的小毛孩子,會被你幾句屁話嚇倒。我告訴你,你那兩下子,沒什麽了不起的!你少臭顯!老子不怕!”


    王毛仲的右手早已按在了腰間劍柄上:“真的?”


    眼見兩人馬上就會衝突起來,柳紅橋勃然大怒,低喝道:


    “王大俠,眼下是什麽時候,你還有心思逗這個閑氣?你們要決鬥要死要活我可以不管,但眼下不行,一切都等著攻下蝙蝠塢再說。”


    王毛仲悻悻地道:“禇不凡,若非柳莊主說話,老夫非一劍攪爛你的舌頭不可。”


    禇不凡翻翻眼,嘿嘿冷笑道:“是嗎?”


    王毛仲道:“你不信?”


    禇不凡一梗脖子:“當然不信。”


    王毛仲冷冷道:“很好。”


    禇不凡道:“你別說這種話表示你看不起我。你王毛仲雖然名氣大,我禇不凡可不怕你。若非我老婆落在你手裏,嘿嘿,不出三十招,我就叫你棄劍。”


    船隊雖籠在愁雲淒霧之中,但許多人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蘇靈霞姐妹們本來心事就不多,笑得也就最響。


    “喲!哪裏來的老家夥,說話怎麽這麽沒大小啊?”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他叫禇不凡,是徽幫的龍頭老大呢!”


    “徽幫?原來他是個大富商啊!可怎麽瞅著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嘛!人家可是大人物喲,你聽聽他的名字:


    不凡!嘖嘖嘖嘖,也真虧他媽是怎麽給他取的名字。”


    “禇不凡武功究竟怎麽樣啊?”


    “誰曉得。”


    “那他怎麽敢說大話?”


    “誰知道呢!或許是他的名字取得好,總是自命不凡吧!”


    “嘻嘻……”


    禇不凡氣得麵色鐵青,咆哮道:“蘇靈霞,你還記不記得重九日禪智寺之約?”


    蘇員霞姐妹一下笑不出來了——禇不凡竟是那個輕而易舉製住蘇靈霞和蘇俏,救走張珙的蒙麵老者!


    蘇俏撇撇嘴兒,不屑地道:“什麽禪智寺之約?我們從來都沒聽說過。”


    蘇靈霞自然也矢口否認:“禇老爺子的話,我們聽不懂呀!”


    名叫“小皮”的女郎道:“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名叫“甜妞妞”的馬上湊趣:“小皮,你曉得什麽了?”


    小皮嘻嘻笑道:“禇幫主人老心不老,看上我們六個了,但又不好意思明說,於是就暗示咱們。”


    甜妞妞也拍手道:“對呀!他說什麽‘重九日’、什麽‘禪智寺’的,不就是要和咱們定下約會時間、地點嗎?”


    六女頓時笑軟了。


    禇不凡氣得直哆味,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隻有幹噎著。


    耍賴皮本就是女人的一種特權,幾乎已成為她們天生的一種特性。


    女人若要耍賴皮,男人最好的對策就是微笑著不置可否。


    你如果硬要指出她是在耍賴皮,那你就實在是個天字號的大傻瓜。


    禇不凡雖自認不是傻瓜,但還是做不到泰然處之的地步。


    王毛仲看著氣得胡子直飄的禇不凡,眼中居然也有了一絲歉疚。


    他緩緩地道:“那麽,今年九月重陽日,老夫在禪智寺外領教禇幫主神功神劍,請禇幫主萬勿推辭。”


    禇不凡冷冷道:“好!哪個說好了不去是王八蛋!”


    王毛仲寒聲道:“對於蘇靈霞這種壞女人。賤婦人,你何必正眼視之呢?她們不去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她們是女人,‘王八蛋’三字似乎也安不到她們頭上。”


    禇不凡聽王毛仲幫他出了口惡氣,頓時大喜:“罵得好,罵得妙。”


    高郵六枝花豈是易於相與之輩?但她們還是隻能鐵青著臉不說話。


    她們實在害怕王毛仲,實在不敢得罪王毛仲。


    船隊終於平靜下來了,柳紅橋鬆了口氣,影兒則又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船隊裏,除了高郵六枝花,有幾個女郎不在沉思呢?


    她們的心情,就像這茫茫的大霧一樣,她們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摸不著,她們隻能感到冷。


    很冷很冷。


    *********


    風淡泊睜開眼睛時,發現天已蒙蒙亮,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空氣中似乎有一種奇怪的臭味,中人欲嘔。


    風淡泊嗅了嗅,努力把眼睛睜大,但睜大後就合不上了。


    他發現自己是睡在一個巨大的鐵籠中,四周和頭頂的鐵網上,掛滿了一片一片巨大的“樹葉”。


    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樹葉”。


    “樹葉”在搖晃,在早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晃。


    風淡泊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那是一種尖利急促的“吱吱”聲,很像是蝙蝠的叫聲。


    蝙蝠?!


    風淡泊頭皮一炸,心一下提在了嗓子眼上。


    是蝙蝠?!


    是樂無涯的蝙蝠?!


    他是被關在這裏喂蝙蝠的?!


    風淡泊慘叫一聲,頭發都豎了起來。


    他跳起身,閃電般發出了柳葉匕,二十四把全部發出。


    蝙蝠已被驚動,飛起。風淡泊四周不再有光明。它們巨大的雙翼將鐵籠包得嚴嚴實實的。


    風淡泊刹那間覺得自己早已被蝙蝠吞進了肚子裏。


    風淡泊再次昏倒。


    他隻清醒了極短的時間,又再一次落入了黑暗之中。


    樂無涯剛蒙蒙朧朧睡了一小會兒,就被門外極低的交談聲驚醒了:


    “天字一號,快叫醒老爺,大事不好了!”


    “有什麽事值得這麽大驚小怪的?老爺剛睡著。”


    “十萬火急,耽擱不得。”


    “先告訴我吧!我負責轉稟老爺。”


    “……”


    樂無涯威嚴地輕輕咳嗽一聲,門外的交談聲立止。


    “什麽事?”


    天字一號道:“老爺,水上巡察使郭臣芳有大事稟報。”


    樂無涯冷冷道:“叫他進來。”


    門推開,一個中年大漢搶進門來,單膝跪下,顫聲道:“啟稟老爺,有人破壞了沿途水哨,從前天到現在,湖上沒有一點消息。”


    樂無涯道:“哦?”


    “老爺,一定是有人……有人想進犯蝙蝠塢。”


    樂無涯又道:“哦?”


    那人惶恐萬分,牙齒也隻顧打架了:“老……老爺,屬下……屬下剛剛在……在岸邊發現了幾具……屍體,是……是巡湖船上的兄弟們,所以……所以屬下就……就……,”


    樂無涯道:“所以你就趕緊跑來向我報告,對不對?”


    那人雙膝著地,連連磕頭:“屬下失職,……罪該……萬死!”


    樂無涯冷芙道:“前天起就沒有了消息,是不是?”


    “是……是……”


    樂無涯道:“但是你這個巡察使並不著急。你認為沒有必要重視這個問題,因為湖上的兄弟們近年來紀律越來越鬆馳,對不對?”


    “屬下該死,該死……”


    “郭巡察使,按老規矩,水哨每天通多少次消息?”


    “十……十二次。”


    “你還記得?”


    “屬下萬死……難……”


    “這些廢話就不用說了。”樂無涯搖搖頭,歎了口氣,道:


    “郭巡察使,至少有二十次你該趕來告訴我水上出了問題,但你居然沒有。這豈非咄咄怪事?”


    郭臣芳已無法說話,他伏在地上,渾身直哆嗦。


    樂無涯道:“你直到發現了屍體,才趕了來,是不是已經晚了?”


    天字一號快步走進,沉聲道:“老爺,依屬下看,必然已有數名奸細混入了蝙蝠塢。屬下懇請老爺下令,由屬下派遣人手,搜查一下,一定要把他們找出來。”


    樂無涯點點頭:“你去吧!”


    天字一號轉身出門,樂無涯馬上聽到了他在低聲發號施令,調兵遣將。


    天字一號的雷厲風行更讓樂無涯感到郭臣芳的失職不可饒恕。


    “郭巡察使,說起來你也跟我快三十年了。你已經是水路上數一數二的大管事了。可你幹的是些什麽事呀!”


    郭臣芳隻有嗚咽著磕頭的能耐了。


    “郭巡察使,我若不殺你,實是難以正軍紀、服人心。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郭臣芳反倒冷靜點了。他仰起頭,悲切地道:“屬下世代深受主恩,屬下竟然不思報恩,反累及主公,實是不忠不孝之人。罪該萬死,夫複何言!”


    樂無涯眼中竟也閃出了悲戚之色:“臣芳,你放心去吧!


    你的家小,我自會妥善安置,決不會虧待了他們……臣芳,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原意是盼你成為一個流芳後世的名臣……唉!”


    郭臣芳嗚咽道:“臣芳辜負了主公的期望,雖百死難贖其罪。臣芳惟願主公重用賢良,勵精圖治,成就大業!”


    他突然拔出劍,飛快地抹向自己的脖頸。


    樂無涯閉上了眼睛。麵上的皺紋一下深了許多。


    郭臣芳自知必死而改口稱他為“主公”,這讓樂無涯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


    他這個“主公”已奮鬥了一輩子了,他究竟還能不能成就霸業呢?


    以前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時,他總以“快了、快了”來安慰自己,現在他才發現,這種安慰是多麽多麽的可笑。


    而且也十分十分的可悲。


    “霸業”似乎已離他越來越遠。老成持重、忠心耿耿的部屬們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地盤、勢力雖還在緩慢地擴大,但是在年輕一輩們心目中,他已離“主公”越來越遠,而離“幫主”越來越近。


    他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擁戴的“幫主”,而不是被一隊隊車馬簇擁著的“主公”。


    連他自己惟一的兒子,不也是這“烏合之眾”中最“烏”的一員嗎?


    樂無涯緩緩睜開眼,看著橫屍地上的郭臣芳,許久許久沒有眨一下眼睛。


    一種悲愴的蒼涼襲上心頭,那麽強烈,強烈得使他老淚盈眶。


    郭臣芳的屍體就像是一個最醒目的宣言,使樂無涯明白了“霸業”已離他遠去。


    樂無涯老淚潸然而下。


    他不是在為郭臣芳落淚,他哭的是他自己,哭的是他的“霸業”。


    天字三號、天字四號心中卻蘊滿了對“主公”的崇敬和感激。


    他們認為,樂無涯的淚是為郭臣芳流的。


    不僅他們這麽認為,蝙蝠塢的人都這麽認為。


    蝙蝠塢內,一片肅殺之氣。


    所有的人,麵上都有一種殺氣,他們都知道,敵人要侵犯他們的“王國”了,敵人已經殺了他們巡湖的兄弟,敵人的奸細已經潛入他們的“王國”了。


    酒店老板、客棧夥計、賣菜的、洗衣的、做飯的、奶孩子的、下棋的、做裁縫的,等等等等。所有的人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計,取出了兵刃,在天字一號的調遣下,開始搜捕潛入的敵人。


    在平時,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平頭百姓,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職業。但在大敵當前時,他們又成了戰士,成了將軍。


    蝙蝠塢之所以無法攻破,不正因為它是“全民皆兵”的嗎?


    *********


    辛荑聽完阿龍簡明扼要的匯報,不由喜上眉梢。


    “樂無涯真的已經行動了?”


    阿龍答道:“是。”


    辛荑微笑道:“看來已用不著我引火去燒他們了。”


    阿龍道:“他們自己把火引過去了。”


    辛荑道:“話雖這麽說,咱們也該出動人手,幫他們搜一搜。”


    阿龍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辛荑道:“記住,不要太張揚。辛荑塢現在就像是個大火藥桶,一點火星就能引爆。咱們在此終究是客,蝙蝠塢對咱們不滿的人很多。如果發生衝突,不僅柳紅橋這把火會燒向咱們,樂無涯也會先出手對付咱們的。”


    阿龍悚然道:“是。屬下吩咐兄弟們多多克製,不和蝙蝠塢的人爭執。”


    辛荑悄聲道:“你還要記住一點,叫兄弟們千萬要小心,隨時準備和樂無涯的人開戰。”


    阿龍道:“是。


    辛荑苦笑道:“樂無涯不是傻子,他肯定明白,柳紅橋這把火本是燒我的。”


    她還有些話沒有告訴阿龍,那就是:如果樂無涯真的向她宣戰,蝙蝠塢裏那麽多激憤而忠誠的人會將阿龍他們全都殺死。


    她沒有說,是因為她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也不該說。


    阿龍是她最早收伏的武林俊彥,阿龍已成了她的大總管,但她還是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部告訴他。


    對她來說,阿龍也好、風淡泊也好,都隻是工具、隻是兵器。


    他們沒有必要知道太多,更沒有必要考慮太多。


    *********


    樂無涯的確很快就回過味兒來了。


    郭臣芳臨死前安排出湖巡察的船回來了,報告了一個令人恐慌的消息——一支三十餘條船的船隊正浩浩蕩蕩地向偏蝙蝠塢開來,領頭的人是柳紅橋。


    蝙蝠塢的人,沒有不知道柳紅橋的。“老爺”最寵愛的“蝙蝠王”就死在柳紅橋的飛刀下。


    如果說,天下還有一個什麽人值得蝙蝠塢的人看得起的話,那個人就隻能是柳紅橋。


    “帶路的人是誰?”樂無涯問。


    “禇不凡。”


    樂無涯冷冷道:“我早就想到是這個老王八蛋!”


    天字一號不無憂鬱地道:“老爺,塢裏人心有點……不穩了。”


    樂無涯道:“告訴他們,沒有必要害怕。柳紅橋若真敢來,必死無疑。”


    天字一號昂然道:“屬下這就去。”


    “慢著!”


    天字一號回身:“老爺,還有什麽吩咐?”


    樂無涯冷冷道:“你們幾個人,將辛荑迷住風淡泊,從而引來柳紅橋這件事傳出去,知不知道?”


    天字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都低聲歡呼起來:“知道了!”


    樂無涯森然道:“攘外必先安內,要擊敗柳紅橋,必得先除掉辛荑。你們要嚴密監視,別讓她上船溜掉。”


    “是!”


    “出去吧!””是!”


    樂無涯嘿嘿低笑起來:“辛荑啊,辛荑,看看到底是你厲害,還是我棋高一著。”


    他覺得他又很有點像“主公”了。


    於是他決定去看看他的最寶貴的戰士們


    ——蝙蝠!


    風淡泊清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已脫離了蝙蝠籠子,置身於一處亂草叢生的水塘邊,四周盡是爛泥汙水和蛤蟆螃蟹一類的東西。


    “我怎麽會在這裏……我這是怎麽了?……我這是……”


    他昏昏沉沉地思忖著,翻身坐起,跟踉蹌蹌地走出汙泥,走向草坡。


    草坡上有一堆什麽東西在閃亮,在刺激著他的眼睛,在引誘他走過去。


    風淡泊爬上草坡,揉揉眼睛,定定地看著那放光的東西。


    一堆柳葉匕放在幾件幹淨衣服上,在陽光裏閃著奪目的藍光。


    風淡泊宛如五雷轟頂,宛如冰雪澆頭。


    他突然間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跪坐在草坡上,跪坐在柳葉匕邊。


    什麽都記起來了,什麽都沒有忘記……


    他記起了影兒,想起了萬柳山莊、揚州、蘇州、劍池之會,想起了高郵湖畔的楊柳,想起了辛荑奪魂攝魄的眼睛,想起了他和辛荑在一起……


    他明白他怎麽會在這裏了。


    可明白了,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已經晚了?


    八月十五正午時的太陽,仍然很溫暖很迷人。在這個爛泥塘邊,野草茂密、蚊蟲成堆,風兒根本就吹不進來。這裏當然更熱,而且也很悶。


    風淡泊一動不動地跪坐著,麵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是冷汗。


    *********


    華良雄五人同樣也隱身在湖邊的蘆葦叢中,身邊也都是爛泥蚊蟲。


    他們不敢上岸。他們已發現蝙蝠塢戒備森嚴,巡守的武士來來往往的,神情都很嚴肅。很顯然,他們沿途偷襲巡湖哨兵的事已被塢中人察覺了。


    華良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進又不是,退也已不可能。


    實際上他們現在隻要一動,就很可能會被塢中人發覺。


    如果他們和整個蝙蝠塢的人衝突起來的話,倒黴的必然是他們五個。現在是白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他們想躲都沒地方可躲。


    他們隻有等待,等待天黑,並希望自己不要被蝙蝠塢的人發覺。


    華良雄坐在爛泥裏,苦笑著看看小五等四人,那四人也朝他咧咧嘴。


    華良雄不知道天黑前柳紅橋的船隊能否到達蝙蝠塢。他已經看見二十條小船從蝙蝠塢中駛出,朝柳紅橋船隊的方向迎了過去。船上盡是些全身水靠、威風凜凜的精壯漢子。


    不用說,華良雄也能知道,這些漢子們是樂無涯的“水軍”,他們是去攔截柳紅橋的船隊的。


    華良雄深知柳紅橋等一幹“北人”武功雖高,卻對水戰極其陌生。一旦落水,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蝙蝠塢水軍的對手。


    而可以預見的是,柳紅橋他們必然會落水。因為蝙蝠塢的水軍們必然會鑿沉他們的船。


    柳紅橋船隊的命運,自然堪憂,但華良雄倒不太擔心柳紅橋父女的安危。他擔心的是自己五人能不能混入塢中去。柳紅橋父女自保該是沒什麽問題的。他們的隊伍中亦有不少“南人”,水性精熟者想必也有幾個,對水中的把戲也比較在行,危急時柳紅橋可以由這些人帶著逃命。


    柳紅橋的船隊來不來,關係不大。而他們若進不了蝙蝠塢,情況可就嚴重了。


    華良雄正自冥思苦想,卻聽見小五低呼了一聲,聲音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他不由朝小五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嚇得血都涼了。


    他看見了蝙蝠。在白天結隊飛行的蝙蝠。


    一群肥大的蝙蝠正向他們飛過來,像一片烏黑的雲向他們罩過來。


    蝙蝠們應該是在夜間出現的,但樂無涯的蝙蝠不受時間的限製。它們隨時都可以出發,執行樂無涯的命令。


    樂無涯的蝙蝠吸血,樂無涯的蝙蝠聽話,聽樂無涯的話。


    蝙蝠的視覺應該極差,但聽覺極其靈敏。隻要哪裏有什麽奇異的風聲響起,它們就會飛向哪裏。


    華良雄屏住了呼吸。


    樂無涯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樂無涯的蝙蝠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


    怎麽辦?


    樂無涯將一切安頓妥當,自認萬無一失後,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蝙蝠塢的權力中心。


    樂無涯剛進屋,就愣在了當場,似乎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屋裏有人。


    而且那人正坐在椅子上,坐在樂無涯的椅子上。


    樂無涯臉色鐵青,半晌才冷冷道:“你不該坐在那裏。”


    那人的聲音也很冷;“為什麽?”


    樂無涯道:“坐在那裏的人,應該能負起完成大業的責任,而且也應該願意將畢生的精力投入事業中。”


    那人道:“哦?”


    樂無涯道:“你不配!”


    那人笑了起來,笑得很狂妄、很刺耳:“我不配?”


    樂無涯肯定地道:“對!你不配!”


    那人笑得更響了:“我就配被你關在地下室和馬大娘她們交配麽?”


    他慢慢轉過瞼,慢慢站起身,傲慢地瞪視著樂無涯。


    他是樂漫天。本該被關在秘室裏“和馬大娘她們交配”的樂漫天。


    樂漫天怎會到了這裏?


    樂無涯嘴角抽搐了一下,冷笑道:“一點不錯!”


    樂漫天也冷笑:“也就是說,你生下我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給你生幾個孫子?希望你的所謂事業後繼有人?”


    樂無涯嘴角又抽搐了一下:“我不得不這麽做。”


    樂漫天道:“為什麽?”


    樂無涯慢吞吞地道:“這些年你越來越令我失望了。”


    樂漫天道:“真的?”


    “你已經不再有年輕時的豪情壯誌。你變得越來越消沉,越來越不像我的兒子。你已無權再過問我的事。”


    樂漫天道:“那你又有什麽權利過問我的事?你為什麽非得要我、要我的兒子也做那種不可能實現的荒唐夢?”


    樂無涯像被猛抽了一鞭子似地哆嗦了一下:“放肆!”


    樂漫天諷刺地笑了笑,道:“爹,我的確有點放肆。你畢竟是我父親,我不該這麽說你。可是爹,你想過沒有,漢王兵敗皤陽之後,咱家哪一個人成過大氣候?況且明廷江山已穩,百年間難以撼動,你難道不明白嗎?”


    樂無涯氣得嘴唇亂顫:“即使是百年之後,得天下的,也必是我陳家子孫!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


    樂漫天道:“百年之後,得天下的絕不可能是陳家。爹,這個夢做的時間太長了,你該清醒了!”


    樂無涯暴叫道:“來人!”


    常年打掃小屋的老仆哈著腰走了進來:“老爺,什麽事?”


    樂無涯怒道:“誰叫你了?天字號的侍衛們呢?”


    老仆惶恐地道:“老爺,他們都……都出去搜……殲細去了。”


    樂無涯隻好揮手讓他出去。樂漫天冷冷道:“你要抓我,用不著喚別人幫忙。你可以自己動手。我是你的兒了,我不會反抗的。”


    樂無涯狂怒,嘿嘿冷笑道:“你以為我不敢動手抓你?”


    樂漫天道:“你當然敢。你是我父親,我已經說過了,隻是希望你在動手前想一想,你究竟是在幹什麽!”


    “你倒教訓起老子來了!”樂無涯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我殺了你這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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