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麽?他熟悉得很,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了早日到達那裏,日夜兼程,累得舊傷複發,險些送命。


    那仿佛是前生的事。


    那時候的癡、傻,根本不像是他。


    而今,再不會了。


    如今再不會有什麽人、什麽事情值得他心急如焚了。


    連觀潮都不在了。


    那是怎麽發生的?


    他那個耀武揚威、專橫跋扈的知己,怎麽就走了?


    你怎麽就走了?


    不都說好人不長壽麽?


    誰會說你是好人?


    你隻活了三十多年。


    你走了,我連個說心裏話的人、相對喝酒的人都沒了。


    沒有了。


    死生相隔意味的是,關乎那個人的一切,隻存在於記憶中,帶來錐心刺骨的疼,卻再不能有相見之時。


    孟觀潮,你這廝何其殘忍,走了這麽久,都不肯入我的夢。


    你死的時候又不難看,還怕嚇到我不成?


    這樣想著,心口就似被棉花堵住了,憋悶的厲害。


    原衝取出酒,自斟自飲。


    喝了幾杯而已,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得喉間腥甜。


    等到身體恢複平靜,原衝笑了笑,繼續飲酒。


    觀潮作死的法子,總離不了殺戮。


    他不一樣。他作死的法子,大多隻跟自己較勁。


    照眼下這情形,多說十來年,他就能到地下去見故人了。


    若不是觀潮的遺願尚未完全完成,他早就賞自己一杯鴆酒了。


    活著,真他娘的累,真他娘的不如早日解脫。


    不論行程是如何的悠閑自在,目的地還是到了。


    原衝先著手公務,巡視各個衙門、衛所,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才取出謹言交給自己的那張字條,去了上麵寫著的地址。


    .


    進到那所宅院之後,原衝就開始懷疑,自己是墮入了一個離奇的夢境:


    走進二門,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尋常宅院的下人,而是一個個太監、宮女。


    什麽樣的人,才能讓太監、宮女服侍?他再清楚不過。


    可是,他怎麽不記得,有皇室中人被打發到金陵?


    舉步走進正房,轉入宴息室,見到那個手筋腳筋皆被挑斷的女子,他瞳孔驟然一縮。


    太後。


    居然是早已薨逝的太後!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疑惑間,他留意到匍匐在太後近前的一名太監。


    亦是四肢皆廢,且已被割舌。


    太後看到他,神色複雜至極,片刻的猶豫之後,便掙紮著下地,再跪倒在地。


    原衝冷眼瞧著,隨即轉身,闊步離開。


    到了宅子的外院,他喚長安:“盡快問清楚原委。”


    至黃昏,長安交給他一疊口供。


    他看著,手指漸漸發顫。


    太後、周千珩曾一而再地將之澄逼至絕境;


    之澄與他有個孩子;


    觀潮知曉這些事情之後暴怒,安排太後假死,讓她和周千珩來到金陵相濡以沫。隻是,兩人四肢皆被廢掉,周千珩被割舌、施以宮刑,想自盡都不成。


    原來,謹言要他知曉的是這些。


    而要他知曉這些,是為何故?


    是不是想告訴他,之澄和那孩子想與他團聚?——他這樣憧憬著。


    可這憧憬也隻有一刻。


    如果可以團圓,早在太後薨逝的時候,她就該帶著孩子與他團圓。


    她沒有,一直沒有。


    那意味的隻能是……


    原衝甩一甩頭,甩掉自己那些理智的分析,吩咐長安:“讓謹言來見我,盡快!”


    理智是什麽玩意兒?他隻要與妻兒團聚。越快越好。


    .


    最終原衝要麵對的事實,卻是最殘酷的:


    熙南到了他麵前,言簡意賅地細數過往之後,道:“我隻是想看一看生身父親,僅此而已。為此,才麻煩尋找到的或許是孟家的人。抱歉。”


    原衝望著那張與自己年少時酷似的臉,聽著少年那些不亞於誅心的言語,十指開始不自控地顫抖。


    末了,他啞聲詢問:“你娘——在哪裏?”


    熙南很冷靜地告訴他:“太後薨逝那一年,家母便也走了。這些年,家母與我在鄰邦過活,活得不錯,您放心吧。在如今,我想見您,有些人卻要我等您一句見或不見,也是應該的。


    “我是鄰邦的人,過得很好。


    “——我想見您,就是想告訴您這些話,讓您知道這些事。”


    語畢,李熙南深深施禮,再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出原衝生涯。


    第74章 孟觀潮相關番外


    正是夏日,一早開始, 天氣就悶熱得厲害。


    上午,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記掛著孟寶兒,到外院專設的學堂去看他。


    孟觀潮已經給兒子請了能文善武的齊先生。


    到了學堂第二進院落, 婆媳兩個站在月洞門外, 看到搖著折扇的齊先生、蹲馬步的孟寶兒。


    天氣太熱,孟寶兒滿頭是汗, 小小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眉宇間也不見絲毫不耐。


    太夫人顯得很是不忍。


    徐幼微則攜了婆婆的手臂, 示意她離開。


    回往內宅的路上,太夫人歎息道:“才六歲的孩子,也太辛苦了些。”


    徐幼微也心疼,但是——“寶兒倒是樂在其中, 再者, 觀潮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麽?”


    太夫人看她一眼,笑得無奈, “是這麽回事, 當初觀潮習武的時候, 倒也能忍。如今輪到寶兒,心裏就難受得厲害。”


    “要不怎麽都說隔輩親呢。”徐幼微笑道。


    太夫人叮囑她, “午間給齊先生和寶兒備些去暑的湯。”


    “嗯, 記下了。”


    孟觀潮下衙回府之後, 更衣時問徐幼微:“寶兒有沒有偷懶?”


    “沒有。”徐幼微忍不住笑了, “娘覺得他辛苦, 你卻生怕他不夠辛苦。”


    “要是換了我教他,娘更受不了。”孟觀潮笑著,“皇上小時候,可比他更累。”


    換了一身家常穿戴,他和幼微到宴息室落座。


    徐幼微喚丫鬟給他端來一碗冰鎮百合綠豆湯,自己則細細品著一盞清茶。


    孟寶兒跑進來,像是一隻歡實的小老虎,“娘親,爹爹!”一麵喚著,已經撲到父親懷裏。


    幸虧孟觀潮手快,及時將湯碗放到了茶幾上,不然一定要灑出去。他把兒子安置到膝上,拍了拍他的背,“你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地走路?穩重些就那麽難?”


    孟寶兒振振有詞,“我才六歲,太穩重了,會嚇到你們的。”


    孟觀潮失笑,“這是誰說的?”


    “原叔父。”


    孟觀潮哈哈一樂,“我就說,他早晚把你帶溝裏去。”


    孟寶兒笑嘻嘻的,指了指湯碗,“爹爹,我想喝。”


    “我還沒喝過,正好便宜了你。”孟觀潮端過湯碗,示意兒子自己端著。


    孟寶兒卻撒嬌,“累啦。爹爹喂。”


    “行啊。”孟觀潮的笑容特別柔軟,右臂圈著兒子的身形,一手端著碗,一手用羹匙舀湯,喂給兒子。


    徐幼微笑看著這一幕,轉頭吩咐丫鬟再取一碗湯來。


    父子兩個喝完湯,孟寶兒說道:“我把明天的功課做完了,齊先生說,獎賞我半天假,明天下午我可以出去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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