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麻子果然是昂首挺胸,氣勢洶洶地走出宜陽候府大門的。


    他的腳剛跨出朱紅的門檻,立刻便有幾十道銳利的目光射了過來。


    那都是些小販、菜農、老婦、店主、行人、地痞打扮的敵人的眼光。


    錢麻子覺得很有些好笑,使宛轉嘹亮地吹起了口哨,大搖大擺地從他們中間走過,揚長而去。


    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沒有上麵下達的命令。


    而李紅日似乎也沒有料到,錢麻子會自己一個人走出來。


    但李紅日的消息很快,錢麻子到楚家大門口時,李紅日居然已很有禮貌地站在門前肅手相迎了:


    “錢大俠今兒怎麽有空?”


    他的目光顯得很真誠、很謙恭。


    錢麻子笑得也很有點“大俠”的氣概,很有些長者。


    前輩之流應有的風度:“唔,是李公子。幾月不見,李公子氣色似乎更好些了。怎麽,不歡迎我?”


    “哪能呢?錢大俠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大人物,請都請不到的。”李紅日微笑著道:“錢大俠請進。”


    錢麻子大模大樣地背著手,煞有介事地幹咳兩聲,老氣橫秋地點點頭道:


    “好說、好說,李公子請。”


    奉茶的人居然就是林不群。


    林不群滿麵謙卑地微笑著,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拿著空托盤,恭恭敬敬地低著頭,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他的眼睛一直沒朝錢麻子看,好像他根本就不認識錢麻子。


    李紅日用讚許的口吻道:“這是小可用了幾年的仆人,雖然為人有些呆板,但很老實,對小可也很忠誠。


    用順了手的人,也不想換了。錢大俠若足日後想找個仆人,最好還是找小林這樣的。”


    錢麻子笑眯眯地聽著,笑咪咪地搖搖頭:“我這輩子看來是沒有用仆人的福分了。因為我這麽認為:既然我不願為別人當走狗,又何必找個走狗跟著呢?我想世上大概沒有人願意當走狗,所以走狗們總會在適當的時候狠狠咬主人一口。”


    李紅日傾著身子,用心地聽著。聽完了,點點頭:


    “錢大俠說得很有道理,小可茅塞頓開。”


    他突然拍拍腦門,啊了一聲:“小可這才想起來,小林是姑蘇林家的人。我怎麽能用錢大俠嶽家的後人當仆人呢?真是罪該萬死。”


    錢麻子笑得和藹極了:“嗯,你說了許多屁話,隻有這‘罪該萬死’四個字還沒說錯。”


    李紅日麵不改色,仍然笑得很瀟灑:“實際上罪該萬死的人,往往都長命百歲。”


    錢麻子哈哈一笑,四下看了看,道:“這裏好像是楚家,是吧?”


    “原來是。”李紅日微微歎了口氣,“可是楚大老爺硬要送給我。不收吧,怕掃了他老人家的麵子;收呢,又實在於心不忍。當時我真是為難得很。”


    “結果你還是覺得‘於心不忍’比‘掃人麵子’好些?”


    “不錯,掃人麵子,讓人多難堪呢?武林中人,麵子甚至比身家性命都重要,我又怎能掃了楚大老爺的麵子呢?於心不忍,則是自己內疚,損己利人,正是我輩之責啊!”


    他居然能將一件肮髒陰毒的事說得很仁義!


    錢麻子強忍住上竄的火苗子,正色問道:“現在我已知道你是那個神秘組織的首腦,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沒有。”李紅日回答得很幹脆。


    “很好。”錢麻子咬咬牙,又問:“你為什麽要殺綿章,殺任順子和花滿園?”


    李紅日無奈地歎了口氣:“殺綿章是因為錢。我們的組織是個靠殺人賺錢的組織,隻要有人出得起價錢,我就隻好為他們辦事。綿莊主得罪過海上的大海盜;又和倭人打過很多仗,他們這次出高價買綿章和邊澄的人頭,我隻好答應。”


    錢麻子愕然:“你暗通倭匪?”


    李紅日搖頭:“當然不是。我隻認錢,而從不問錢是誰給我的。”


    他又歎道:“我知道錢大俠一定認為我當了漢奸,丟了大明的臉。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手下那麽多兄弟和他們的家屬要吃飯、要花錢,我不能不關懷他們啊!”


    錢麻子氣得七佛升天:“好,殺綿章的原因交代清楚了。任順子呢?”


    李紅日似乎感到很惋惜地道:“任順子認識我,知道我的一些底細。但他又是我的師叔,對我這個浪子的回頭總還抱有一線希望,所以他沒有把我的事告訴你,也為此我才不得不殺了他們夫婦。其實他們隻要答應跟我合作,我又怎會殺他們呢?他們畢竟是我的長輩啊!


    ……我對部下向來都很仁慈的,你不信可以問問小林。”


    錢麻子冷笑:“那麽,顧曉天呢?”


    李紅日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曉天是怕完不成任務,怕我會責備他,才一時糊塗,想到利用‘天女散花’的。其實我待曉天親如兄弟,我怎麽會責備他呢?若是我早點知道了,絕對不會讓他這麽傻幹的。”


    錢麻子的怒火終於迸發出來了:“你能挾持顧曉天殺人,不過是因為你扣住了他母親和妹妹!你竟然為了錢和倭匪私通,為了保密竟然殺害你的師叔!你狗日的還是不是人?”


    李紅日無可奈何地看著錢麻子,歎道:“你也是個走慣了江湖的人,怎麽臨敵之時,還是這麽衝動?我真是很奇怪,像你這麽大火氣的人,怎麽還能活到現在?”


    “老子自己也同樣奇怪!”錢麻子怒極反笑;“老子同時也想不通,為什麽一個人在幹一件最無恥的事情時,還能溫文爾雅、冠冕堂皇!”


    李紅日微笑道:“溫文爾雅、冠冕堂皇的人,才適合幹最無恥的事情,敝人就是一個極好的榜樣。”


    他挺起胸,昂然道:“人生在世,不過百年。誰不想千古留名,成就一番大事業?幹大事的人,又怎可不手辣一點?”


    “老子也要幹大事!”錢麻子躍起,一拳擊向李紅日的胸膛:“老子也要手辣一點!”


    拳風獵獵,聲勢驚人。整個客廳都似已因這一拳而變暗。


    李紅日竟滑溜溜地閃開了,落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他在微笑:“錢麻子,其實你的武功並不怎麽樣,隻不過有幾分狠勁而已。”


    錢麻子一拳走空,心中微驚。


    李紅日的身法,實在是太奇妙了。連錢麻子這樣的大高手,竟也無法看清他是如何閃開的。


    “方向天的梳功雖然出色,但傳到你母親,‘安慶第一名妓’錢玉如手中時,已不過十之五六。就算你天資過人,領悟極多,也不過十之七八而已。現在你不用合歡梳,怎會是我的對手呢?”


    李紅日特地將“安慶第一名妓”六個字,說得異常響亮。


    明知道對方是在激自己動怒,錢麻子還是忍不住暴跳如雷。


    鮮血湧上了他的臉。


    誰敢侮辱他的母親,他就一定殺了誰!


    錢麻子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悲吼。


    錢麻子已變成了一陣狂風,一塊疾飛的巨石。


    疾如鬼魅。厲若驚雷。


    全力一擊,錢麻子已用上了十二成功力。


    李紅日竟然又不可思議地閃開了,隻是已不似方才那麽瀟灑。


    錢麻子的身子突然轉向,同樣不可思議地將掌力折回,擊向李紅日右肋。


    李紅日一聲驚呼,身子被打成了斷線風箏,飛向牆壁。


    錢麻子如影相隨。


    李紅日雙足在牆上一點,身子又利箭般倒射而回。


    一叢暴雨般的黑光,隨著倒飛的李紅日撞向錢麻子。


    錢麻子暴喝聲中,雙掌翻出,推向黑光。


    黑光倒折,回射李紅日。


    李紅日卻已不在原處了。


    錢麻子電射而出。


    一聲巨響。


    楚家的客廳在巨響聲中,坍塌下來。


    錢麻子衝出客廳,衝向大門。


    “李紅日——有種的別走!”


    大門口,李紅日的青衫一閃即逝。


    兩柄劍和四把鬼頭刀卻砍向疾衝的錢麻子。


    無數暗器鋪天蓋地從背後撲向錢麻子。


    家丁、門房、小販、行人、老婦人、小女孩,等等等等,刹那間都已出手。


    錢麻子的敵人,似乎遍及天下。


    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成為他的仇人。


    李紅日為他準備的,就是這些嗎?


    “錢麻子,你死定了——”


    這是李紅日在朗聲大笑,聲音已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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