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含著敵意的眼睛一下都消失了。錢麻子感到自己在轉眼之間,又變成一個不受“重視”的人了。


    想起了在楚家大門前的那場混戰,錢麻子現在仍然有想嘔吐的感覺。他中了三刀、八劍、兩槍、十四枚暗器,但他還是活了下來,並不得不打死了九個不要命的敵人,殘了十七個。


    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但他畢竟活下來了。蔣小橋預先安排的人手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搶走了奄奄一息的錢麻子,從刀光劍影下搶走了他。


    同樣是由於蔣小橋的安排,宜陽侯夫人力保錢麻子無罪。她的話宜陽候不敢不聽,而宜陽候的話,金陵的官員們也不得不聽。


    蔣小橋的功勳不可磨滅!


    李紅日的人,不知道都躲到哪裏去了。可錢麻子知道,他們就在附近,在暗中窺視著他,等他上當,要他的命。


    可錢麻子卻照吃、照睡,好像他根本不怕別人偷襲。


    這次錢麻子晃到了上次欠帳的酒樓,大刺刺地坐到鋪著軟緞的椅子上,要了一壺瓜片。有滋有味地品了起來。


    老板麵有敬色地站在櫃台裏,衝上次服伺錢麻子和楚合歡的那個小二喝道:“錢大俠到本店喝茶,該是多大的麵子!還不快過去服伺?”


    小二點頭哈腰地跑到錢麻子身邊,陪笑道:“錢大俠,需要小的做點什麽,隻管吩咐好了。”


    錢麻子熱情地站起來,拉著小二的手笑道:“來來來,我做東,一起喝點瓜片怎麽樣?”


    小二驚恐地想抽回手,可無論如何總抽不回來,漲得滿臉透紅:


    “錢大俠,您老可別拿小的開玩笑。小的實在……不敢回……"


    老板笑咪咪地道:“既然錢大俠給你麵子,你何不就坐在那裏喝茶,賠錢大俠聊聊天?這也是你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啊!”


    小二隻好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差點碰翻了錢麻子的那壺瓜片。


    老板親自奉上另一壺瓜片,放到小二麵前:“二位慢慢品著,有什麽事情,叫小老兒服伺就行了。”


    錢麻子瞪眼:“小老兒?你會是小老兒?”


    老板不知自己什麽地方又得罪了他,陪著小心道:


    “您老聖明。”


    錢麻子哼了一聲,摸出一兩銀子,拍到桌子上:“上次的茶錢,還你!”


    “上次的茶錢?”老板直擺手:“算了,算了,說好是小店作東的。再說,也要不了這許多啊?”


    “你真的說過?”錢麻子似乎有些吃驚了,“我怎麽不記得了?”


    “錢大俠是貴人多忘事,嘿嘿,嘿嘿。”


    錢麻子拍拍小二的肩頭:“他真說過?”


    小二又是一顫:“說過。”


    錢麻子眯起了眼睛,盯著老板,慢吞吞地道:“不會是你說的吧?我記得上次說這話的人是這個酒樓的老板,而你不是。”


    “可小老兒就是這個酒樓的老板啊!”


    老板有些茫然地看著錢麻子,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錢麻子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老子的眼睛真是瞎透了,原來楚明當了酒樓老板,而裝合歡卻成店小二,唉!”


    小二吃驚地跳了起來,直愣愣地瞪著錢麻子:“你——”


    錢麻子苦笑:“我實在佩服給你易容的人,他居然能使用如此巧妙的手法改變你的容貌,連臉都能變紅,實在比人皮麵具強多了。但女孩子裝男人,總有些地方不方便。你雖然將胸脯纏得很緊,卻忘了假造出一個喉結,而你的左手背上的小紅痣也忘了去掉。”


    小二忍不住著看左手背,又摸摸脖子。


    老板挺直了腰,沉聲道:“錢麻子,你休怪我們手下無情。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的。”


    錢麻子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原來你們就迫不得已用風雷鼓殺我,現在自然也隻好迫不得已用絕毒殺我”


    他搖搖自己的那壺瓜片,苦笑道:“這裏有真正厲害的毒藥,無色無味。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一品’,因為它最適合放在茶裏,一品就死。”


    楚合歡冷冷道:“少說廢話!你殺了我三叔,今兒正好報仇!”


    “很好、很好。”錢麻子還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很想知道你們一月前攻打步月山莊的結果如何。”


    楚明沉聲道:“失敗了。”


    楚合歡咬牙道:“不知從哪裏又鑽出一個醉鬼來!”


    錢麻子哈哈大笑:“棒極了,看來‘鬼’最能壞事。”


    上次楚合歡就把壞了事的錢麻子說成了鬼——“活鬼”!


    楚合歡狠狠踢了他一腳,罵道:“死到臨頭了,虧你還笑得出來!”


    錢麻子根本已無法動彈,這一腳隻踢得他在地上滾了好幾滾,但笑聲卻一直不斷。


    楚明拉住妹妹,責怪地道:“殺死他也就算了,何苦再折磨他?要知道,他畢竟……畢竟是武林前輩。”


    楚合歡尖聲大叫:“我不管,我就是要折磨他!若不是他,我現在怎會……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淚水滾落下來,衝去了麵上的易容之物。


    錢麻子不笑了。


    楚明從櫃台下抽出一柄長劍,緩緩走向錢麻子。


    劍尖點在錢麻子心口,劍光映在錢麻子臉上。


    楚明麵有歉色,低聲道:“錢大俠,請你原諒我和合歡……”


    楚合歡槍上來,又哭又罵:“他本來就該死,你還請求他原諒!讓我來,我要親手殺死他!”


    錢麻子苦笑道:“奇怪,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該死的地方。”


    樓梯口響起了一聲朗笑:“可是你的確該死。因為你擋了我的路。”


    是李紅日,當然是李紅日。


    李紅日神采飛揚地站在錢麻子身邊,高傲地俯視著他,嘴角掛著滿意的微笑:


    “你現在的感覺怎麽樣?”


    錢麻子努力微笑:“不錯。”


    “絕毒‘一品’的滋味怎麽樣?”


    錢麻子苦笑:“還可以。”


    李紅日點點頭:“你能有這份寧靜平和的心情,我就放心了。若是你心裏有一絲半分怨恨的話,我可就有些不忍心殺你了。”


    他歎了口氣:“現在我要殺你了。說實在的,我感到很遺憾。”


    “請殺、請殺。”錢麻子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心口,殷勤地湊上前去:“請請,不必客氣!”


    李紅日的臉一下子慘白如雪,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他實在沒料到,已經中了劇毒的錢麻子,怎麽還能跳起來。


    錢麻子還在往前湊:“請殺、請殺!”


    李紅日的鬥誌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他震驚而又恐懼地瞪著逼近的錢麻子,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如果你麵對的是一個連絕毒“一品”、暗器之王“天女散花”和兩籮筐炸藥都奈何不了的敵人,你當然也會喪失鬥誌的。


    楚明呆呆地看著不斷迫近李紅日的錢麻子,眼中的神情極其複雜,似有震驚,有恐懼,也有欣喜。


    楚合歡卻厲嘯一聲,揮劍衝向了錢麻子。


    冰冷的劍光,淩厲的劍氣,使李紅日突然驚覺。他渙散的鬥誌重又迅速凝結起來,他的神情又已是冰冷似鐵了。


    錢麻子一把抓仕楚合歡的手腕,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


    “都是你壞了老子的大事!”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楚合歡在尖叫,在流淚,在掙紮。


    楚明手足無措。


    李紅日冷冷道:“錢麻子,放開她!這是你我之間的事,犯不著和一個小娘們過不去。”


    錢麻子一抖手,楚合歡踉蹌著退到楚明身邊,正好被楚明一把扶住。


    李紅日忽然又笑了,笑得居然還是很開心:“這次沒能成功。可是我相信,下次我一定能找到更出色的辦法殺了你。”


    錢麻子怒吼著一撲而上:“你沒有機會了!”


    李紅日似乎根本不想和錢麻子正麵衝突,他隻是利用詭異的身法閃開,躍向窗口:


    “機會有的是!’”


    剛衝到窗日,錢麻子海潮般的掌力已封住了去路。


    李紅日不得不轉身,撲向樓梯口。


    錢麻子的掌力剛剛轉向,李紅日突又從窗口躥了出去:


    “機會有的是,錢麻子!”


    錢麻子惡狠狠地瞪著楚明和楚合歡。


    楚明黯然低下頭,似已沒有勇氣直視錢麻子的目光。


    楚合歡卻昂著頭,挺著胸,高傲而又冷漠地瞪著錢麻子,嘴角抿得很緊。


    錢麻子眼中的凶狠之色在漸漸消失,楚合歡眼中的冷傲卻漸漸變成了急躁。


    “好吧,好吧,你們也是沒辦法。走走走,都走!”


    錢麻子無力地揮揮手,似已對這二人不再感興趣了。


    楚明一聲長歎,轉身大步走向樓梯口:


    “合歡,走吧!”


    楚合歡卻固執地瞪著錢麻子,冷笑道:“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錢麻子點點頭:“好。”


    楚合歡又道;“我有辦法對付你。”


    錢麻子又點頭:“我相信。”


    楚合歡惡毒地點點頭:“你等著瞧好了!”


    錢麻子無奈地苦笑道:“好,我等著瞧,等著瞧。”


    楚合歡慢慢地轉身,慢慢地走開。


    慢得讓錢麻子直咬牙,但他卻不能把她怎麽樣。他救過她好幾次命,正因為如此,他不想傷害她。而她卻隨時可以傷害他。


    世上的事情,總是這樣不公平。


    錢麻子不得不承認,李紅日的心機的確很深,武功的確很高。


    至少李紅日能數次在絕境中逃出自己的掌握,就非同凡響。


    他知道李紅日不會放過他的,那麽李紅日下次會用什麽樣的辦法對付自己呢?


    是用最複雜的圈套,還是簡單得令人無法警覺的辦法?


    他現在仍處在明處,李紅日卻隨時可能在暗中出手。


    那麽,李紅日會在什麽地方出手?


    是最僻靜的地方,還是最繁華的地方?


    他知道遲早還會再交手的,可究竟是早,還是遲?


    遲到什麽時候?


    二年?十年?一生?


    早到什麽時候?


    明天?今天?現在?


    所有這些問題,錢麻子都無法回答。


    所以他幹脆不去想了。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九匹駱駝都扯不走。


    道理雖然很簡單,但能想通並且做到的人,實在並不算太多。


    幸好,錢麻子是這不太多的人中的一個。


    春天過去了,很平靜。


    夏天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也很平靜。


    現在已是九月,仍然很平靜。


    似乎李紅日已經放棄對錢麻子報複的念頭了。


    但錢麻子不相信。


    他還在等待著,等待著李紅日那不可預知的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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