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欲曉。


    街上漸漸有了點活意,踽踽的菜農挑著擔子從城郊趕來,出賣他們地裏剛收獲的鮮菜;貪早的雜貨店已經開張,小二打著哈欠卸下門板;擺攤的小販們也揉著惺忪的睡眼出門,到街上忙活生計。


    下了一夜的春雨已停,街上濕漉漉的,泛著潮濕但又清新的氣味。


    一日之計在於晨。在每一天的開始,你將準備幹點什麽呢?


    李抱我不知道。


    找不到女人的悔恨和尷尬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李抱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打發今天的時光。


    他沒有回客棧。濕透的衣服仍貼在身上,也沒有感到難受,一綹頭發直搭到嘴角,他也忘了拂開。他極力在想著今天該幹的事,可一件也找不到。


    幾個迎麵碰上他的行人都小心翼翼地給他讓路,他們實在是害怕這個麵色發青、雙目呆滯的傻子會突然發怒,揍他們一頓。


    李抱我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當他終於抬頭的時候,就看見了一柄刀。


    鋼刀。


    鋼刀是從飛燕樓門裏衝出來的,又快又急。


    你甚至已看不清那是鋼刀,而隻能聽到嗚嗚的風聲。


    但李抱我看清了。那是鋼刀,


    他還看清了鋼刀的主人——一個神情陰冷的中年人。


    任獨立的四管家。


    李抱我抬頭的時候,鋼刀離他頭頂已不足一尺。


    他已無法閃避,無論他怎麽躲也沒有用,周圍丈內已被刀氣封殺。


    李抱我驀地嘶叫一聲,頭猛地一甩。


    那綹軟軟地搭在他嘴角的頭發突然揚了起來,迎上了劈下的鋼刀。


    刀硬,還是發硬?


    當然是刀硬,而且鋒利。


    頭發被斫斷,但鋼刀也因之而微微一滯。


    李抱我猛地衝出,頭皮貼著刀刃和四管家的臂底,一閃而上,一拳擊中四管家的小腹。


    四管家的腰一下彎了,兩眼也一下凸了出來,手中的鋼刀也落地。


    然後四管家的身子向前栽倒,腦袋重重地磕在了石階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李抱我直起腰,冷冷地看著四管家的腰帶。腰帶上有一隻小巧可愛的香囊。


    香囊裏裝的是什麽?


    紅豆。


    兩粒晶亮鮮紅的紅豆已從香囊中滾出來,落在了石階上,又繼續滾下石階,落入汙濁的積水中。


    李抱我的目光盯著水中的紅豆,許久、許久沒有移開。


    羅敷站在窗前,從窗簾後邊盯著李抱我。她簡直不能相信,四管家竟是如此不堪一擊,而李抱我的頭發居然能救命。


    剛才當李抱我慢慢走近飛燕樓的時候,四管家突然出現在她身邊,平靜地道:


    “你想不想殺李抱我?”


    她想了想,點點頭。


    四管家又道:“如果我殺了他,你準備怎麽報答我?”


    他的目光一直低垂著,凝視著她那春衫掩不住的胸脯。


    她嫣然一笑,柔聲道:“我的身子很美。”


    四管家的嗓子一下啞了許多:“兩次?”


    她點頭:“好。”


    “我怎能相信你不反悔?”四管家舔舔嘴唇,低聲道:“我需要保證。”


    她緩緩將手伸進懷裏,摸出了一隻香囊:“這裏有兩粒相思子。”


    四管家接過香囊,往腰帶上一別,轉身衝了出去。


    他那雷霆一擊令羅敷心驚,也令羅敷興奮,她希望看見李抱我死,她不希望有人攔她的路。


    她要殺燕雙飛,而李抱我要阻止她這麽做,她當然要李抱我死。


    可現在死的不是李抱我,而是因色喪命的四管家。


    羅敷還沒來得及歎口氣,就發現李抱我正盯著什麽東西發愣。


    羅敷不明白,李抱我為什麽喜歡看紅豆,而且還看得那麽認真。


    她看見李抱我轉頭,冷冷朝她這個方向看了一眼,轉身走開了。


    李抱我為什麽會來飛燕樓?


    燕雙飛也站在窗前,也在看李抱我。


    微雨金針早已待發,如果李抱我不甩起頭發,他也不會死,死的仍將會是四管家。


    不同的是,四管家將會死在“微雨”之下。


    燕雙飛看著李抱我,心中突湧起了一絲溫情。


    他和李抱我並不是朋友,在昨天之前甚至都沒見過麵,但李抱我顯然早已把他當成了朋友。


    李抱我曾勸過他不要來飛燕樓,就是明證。


    燕雙飛同樣也不知道李抱我為什麽在拂曉時分來飛燕樓,但他知道,李抱我並不是有意要來此的。在李抱我抬頭的那一刹那,他發現了李抱我眼中的驚異和恐懼。


    李抱我顯然不是有備而來的,可怎麽又來了呢?


    是不是李抱我已無法管住自己的腳?如果是,為什麽?


    燕雙飛無法回答。


    阮飛燕看著李抱我走遠,格格輕笑起來,她走回床邊,俯身凝視著床上的年輕男人,溫柔地道:“老四完了。”


    年輕男人伸出強健的胳膊,將她抱住,低聲笑道:“他早就該死了!”


    阮飛燕柔媚蝕骨地呻吟道:“現在任獨立已是孤家寡人了,他無法擊敗燕雙飛的。”


    男人悄聲說:“任獨立怎麽也不會想到,我竟然會是你的人。”


    阮飛燕柔聲呼喚著:“小鮑,……”


    叫小鮑的男人目光越來越癡迷。但當他滿意地呼出一口氣時,卻又突然僵住了。


    他吃驚地瞪著坐在他身上冷笑的阮飛燕,似乎想質問她什麽,但什麽也沒說出來,他隻無聲地張了張口,就一命嗚呼了。


    阮飛燕曼聲道:“鮑霆啊,鮑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也算死得很風光,總比老三、老四強得多啊!”


    任獨立實際上早已醒了,但沒有睜開眼睛,他要好好想一想,把今天的事再細細安排一下,他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願有半點紕漏。


    小環溫柔地蜷伏在他腳邊,用濕潤溫涼的小嘴輕輕愛撫著他,象一隻多情的母貓在舔主人的手。


    任獨立已無法再想下去。反正他的計劃天衣無縫,一定會取得圓滿的成功,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開始考慮小環,他應該為她的前途好好想一想辦法了,對如此溫柔、如此乖巧、如此癡心的女孩子,他怎麽能不為她著想呢?


    小環肯定以為他還沒醒;他也不想驚動她。他隻是靜靜地躺著,享受著小環的愛撫,感受著小環的小嘴柔唇,聆聽著小環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怎麽安置小環?


    破曉時分,大車才停了。


    薔薇姑娘戀戀不舍地離開蘇三的懷抱,無奈地悄聲道:“到了!”


    蘇三微笑著沒動,看著她抻衣裳,拂雲鬢,半晌才道:“你叫什麽名字?”


    薔薇姑娘瞪眼,似乎很傷心地叫道:“你到現在才想起來問我?“你現在還問什麽?”


    說也是,這麽重要的問題,蘇三怎麽到這時時候才問起呢?


    蘇三凝視著她,慢吞吞地道:“因為……我想娶你!”


    “想娶我?”薔薇姑娘好象很吃了一驚,但臉已紅透了,眼中也閃出了驚人絕豔的波光:“為什麽?”


    蘇三的臉也很紅:“不為什麽,就是要娶你!”


    “你以為我會答應你?你真的那麽有把握?”薔薇姑娘冷笑起來,但顯然冷得很不自然。


    “你不是說你喜歡我麽?”蘇三頗有些理直氣壯地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為什麽不能娶你?”


    薔薇姑娘恨聲道:“難道我喜歡你,就一定要嫁給你?”


    蘇三吃驚地道:“這叫什麽話?當然你得嫁給我,因為你喜歡我!”


    “我幾時說過喜歡你了?”


    蘇三苦笑:“你這個人,怎麽剛整理好衣賞就不認帳了?”


    薔薇姑娘咬著嘴角,恨恨地瞪著他,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悄聲道:“你問我爹去,我爹要同意了,我自然沒意見。”


    蘇三眼睛亮了:“真的?”


    薔薇姑娘跺跺腳,飄然下車:“假的!”


    蘇三剛跳下車,她又湊了過來:“我叫金薇,不過,人家都叫我‘紅薔薇’或者叫‘阿薇’,你願意怎麽叫,就怎麽叫好了!”


    紅薔薇,


    蘇三馬上想起了昨天早晨看見她時的情景:她正在賣花,賣的就是一朵一朵嬌豔美麗的紅薔薇,蘇三陶醉了,他怎麽能不醉呢?


    薔薇園果真名不虛傳,放眼一望,園中滿是一架一架的薔薇花,有的嬌黃,有的姹紫、有的嫣紅,空中漾著濃濃的花香,讓人心醉神迷。


    連碎石鋪成的甬道上,也落滿了鮮豔奪目的花瓣,讓人都不忍心走路。


    蘇三歎了口氣,喃喃道:“能娶你真是一件好事!”


    紅薔薇回頭冷笑道:“你記住,你還沒有娶我呢!”


    蘇三認真地道:“那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反正我是賴定你了。你要不嫁給我,我也要鬧得你嫁不成別人!”


    紅薔薇站住:“真的?”


    “真的!”蘇三一本正經地道:“我一定要把你娶到手,無論有多大的困難,也難不倒我!”


    紅薔薇凝視著他坦誠的眼睛,半晌才幽幽歎了口氣,微笑道:“隻怕你是口不應心羅!”


    “我正告你!”蘇三急了:“我蘇三從來沒發誓要娶某個女人,我一旦認定了人,九頭牛也拉不轉我!”


    紅薔薇又一笑,轉身緩緩而行:“九頭牛拉不轉,十頭牛呢?”


    蘇三一怔:“十頭牛?”


    紅薔薇又不說話了,顧自摘下一朵紅色的薔薇花,把玩不已。還不時放到唇邊親一親。


    蘇三跟在她後麵,心裏不住在翻騰著:“十頭牛?十頭牛是什麽意思?”


    蘇三並非不知道,紅薔薇找他,絕對不會僅僅是因為“喜歡”他。


    蘇三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長相實在沒什麽吸引人之處,絕不致於使某個少女癡迷。而且,他性情滑稽,不拘小節,慣會促狹捉弄人,也不是什麽優點。紅薔薇是不是真的喜歡他,他可吃不準。


    但他有一點吃得很準,那就是——他要娶她,因為他真的很喜歡她。


    他從來沒對女人動過真情,可這次卻被紅薔薇迷住了,他說不出自己心裏有什麽感覺,但知道,一看見她,他就想娶她。


    即使她不喜歡他,他也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喜歡他,他一定要娶她,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緣份吧,蘇三不知道她帶自己來這裏幹什麽,但知道不僅僅是為了“談情說愛”。但不管怎麽說,他看不出她有什麽惡意,等待他的也不太可能會是一個陰謀。她畢竟告訴了他許多重要的情況,讓他知道了燕雙飛沒有震天弓,也讓他知道了李抱我和羅敷的關係。


    他抬頭看著她柔和的雙肩、纖細的腰肢和豐滿修長的腿,不由在心裏歎了口氣:“無論如何,我要娶你,命中注定!”


    李抱我怎麽也無法趕開眼前的幻像:兩顆晶亮的紅豆滾出香囊,滾下台階,落進汙泥裏,又將汙泥染成了血漿……。


    他狠狠地揉眼睛,拚命捶自己的頭,卻還是辦不到,幻像仍在,而且還在變幻……。


    他似乎看見了一雙晶亮的眸子在凝視著自已微笑,看見了俏美的一張小臉,看見了櫻花般的小嘴……


    漸漸地,那微笑變冷了,冷得嚇人……他看見了一個絕美的胴體扭動著,那是紅豆的主人在一個男人身下,……那男人就是任獨立。四管家……四管家的刀在向他砍來……。


    不知不覺間,那美妙的胴體居然變成了他昨晚看見的那個蕩婦的胴體,也擺出了那種醜態的姿式……。


    李抱我忍不住嘔吐起來。他扶著一處牆角,吐得渾身抽搐,眼淚直流。


    路人吃驚地遠遠看著,但沒人敢過來幫他,誰都以為他是個瘋子。


    一個小女孩衝了過來,哭叫著抱住了他:“大哥、大哥你怎麽了?”


    李抱我嘶聲道:“滾……滾開!”


    小女孩哭道:“大哥,我……我是……我是阿寶啊……”


    李抱我渾身劇震,但終於止住了幹嘔,拭拭嘴角,轉頭看看阿寶,啞笑道:“我沒事,有點……不太舒服,已經好了。”


    阿寶哭道:“大哥,到我家去吧,啊?我給你做飯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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