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注視著輪椅上的老人,輪椅上的老人也在注視著他。


    老人真的已很老,他的頭發、胡須已銀白如雪,連眉毛都是純白的。那雙飽經滄桑世故的眼睛在雪白的壽眉下,宛如兩個幽深清冷的深潭,似乎沒有什麽能激起它們的漣漪,連陽光好象都照不到那上麵。


    老人的皺紋很深,深得象是一條條刀劍留下的傷痕,記載著老人一生的故事。


    他的兩隻枯瘦的手平平地放在輪椅的扶手上,觸著扶手上的按鈕。


    按鈕按下,會有什麽發生?


    蘇三不知道,但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吃驚的。


    老人看著蘇三,眼睛漸漸亮了:


    “老夫金船。”


    他的聲音雍容不迫,威嚴中不失慈和,充分顯示出他作為宗師和長者的身份。


    蘇三發現,他在微笑的時候,其實還是很年輕的,至少比他現在的年紀要年輕三十歲。


    “在下蘇三,拜見金老前輩。”


    蘇三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他知道自己若真想娶紅薔薇,就一定不能給金船留下不好的印象。


    金船微笑道:“蘇少俠海寧一戰以來,名動天下,誠然是後生可畏呀!”


    蘇三謙虛地道:“金老前輩謬獎,在下不過適逢其會而已。”


    紅薔薇嬌嬌地走到金船身邊,嗔笑道:“你們這是幹什麽?爹,你沒見他都嚇出汗來了麽?”


    金船疼愛地看了看女兒,對蘇三笑道:“我這閨女,自小沒了娘,是我把她寵壞了,說話沒個分寸,蘇少俠切莫見笑才是。”


    蘇三微笑道:“令愛聰慧過人,在下十分佩服。”


    金船道:“昨日傍晚,老頭就已安排車馬迎接蘇少俠,怎麽到現在才來?莫不是路上有什麽阻礙麽?”


    蘇三的臉騰地紅了,紅薔薇也賴在金船肩上大發嬌嗔:“爹爹亂說什麽呀!”


    金船恍然:“啊、啊——我可是老糊塗了,怎麽能問出這種問題來呢!”


    “我不依,不依嘛!”紅薔薇羞得直叫喚:“爹爹拿薇兒開心!”


    蘇三隻好傻嗬嗬地站在那裏微笑。他知道自己雖然笑得一定很傻,但又不得不笑,剛見金船時的拘謹和不安,也隨之而消失了。


    他現在隻感到幸福,一種被人接納的幸福。


    金船看著他,嗬嗬笑道:“昨天這丫頭一回來,有點失魂落魄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了,再三追問,才問出真相來。看來薇兒的眼光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這麽說,他是答應了?蘇三驚喜地張大了口,隻顧紅著臉傻笑。紅薔薇羞得不可抑止,一扭身,跑了出去:“爹爹欺負人,爹爹欺負人,我不來,我不來了!”


    金船哈哈大笑起來:“蘇三,你還不快追過去,愣在這裏幹什麽?”


    蘇三紅著臉道:“我陪老伯多聊聊。”


    “陪我?”金船大笑道:“跟我一個老殘廢聊天,有什麽好聊的?”


    蘇三撓撓頭皮,嘿嘿笑道:“我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情,想請教老伯。”


    金船笑聲漸止,慈聲道:“你是不是想打聽李吉祥和羅莊的事情?”


    “她都告訴您了?”蘇三笑道,“不知老伯可知道,震天弓的主人究竟是誰,震天弓現在在誰手中?”


    金船歎了口氣,緩緩道:“說來話長,你坐下,咱們慢慢聊一會兒吧!”


    “薇兒是不是已經告訴你一些情況了?”金船笑著淡淡地問道:“昨天她磨著我,問東問西的,套出許多東西來了。”


    蘇三道:“她說她已經把她所知的情況全部都告訴我了。”


    金船諷刺似地笑道:“啊——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蘇三隻是微笑,不出聲。


    金船沉呤半晌,才苦笑著搖搖頭道:“其實你已經知道了這許多事情,已經足夠了,何必再多問呢?”


    他誠懇地望著蘇三,歎道:“有時候,喜歡刨根問底並不是好事,世上最喜歡思考的人,一般都不幸福。福壽雙全的,都是些無所用心的人。”


    蘇三正色道:“我要幫一個朋友的忙。”


    金船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燕雙飛?”


    蘇三點點頭:“不錯,就是他。”


    金船又恢複了常態,歎著氣道:“其實我也絕對不希望燕雙飛出事,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不能不幫他,不過……”他突然住了口,不說了。


    蘇三心裏一驚,忙問道:“不過什麽?”


    金船苦笑道:“或許已經沒有人能幫得了他的忙了。”


    蘇三驚得站了起來:“老伯是說——?”


    金船點點頭,沉聲道:“看得出,你已經知道答案了——震天弓現在的主人,就是落花公子任獨立!”


    蘇三呆住,腦中一片混亂。


    他雖然一直猜測任獨立就是握有震天弓的人,但猜測一旦變為現實,還是讓他感到震驚和恐懼。


    金船喃喃道:“任獨立有震天弓,他的落花鏢世上已無人能敵。燕雙飛除了去死外,好象已沒有別的路可走,至少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能救他。”


    這是不言自明的,如果燕雙飛能躲過由震天弓射出的落花鏢,他就簡直成神仙了。


    而蘇三知道,世上是沒有神仙的。


    蘇三的冷汗都出來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馬上趕回去,無論如何也要將燕雙飛拉出飛燕樓,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燕雙飛和任獨立明天的決戰。


    金船沉聲道:“你想阻止燕雙飛,那是絕對不可能辦到的事情,不僅燕雙飛自己不會答應,任獨立、阮飛燕和羅敷也不會讓你得逞的!”


    蘇三顫聲道:“那……那燕雙飛……不就……不就死定了?”


    金船眯著眼睛打量著他,半晌才冷冷道:“那也不一定。”


    “這麽說,他還有救?”蘇三又驚又喜,急問道:“老伯,您老人家有什麽辦法?”


    金船慢吞吞地道:“辦法倒是沒有,不過,你可以想辦法。要知道,路是人走出來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


    “我想辦法?我……我能有什麽辦法?”蘇三又灰心了:“我要能想得出辦法,早就想出來了。”


    金船搖搖頭,歎道:“你方寸已亂,自然想不出辦法來,靜下心來,仔細分析一下,就會有辦法的。”


    蘇三猛地一揖到地:“老伯有何妙計,懇請相告。”


    金船微笑道:“妙計倒沒有,內幕倒是知道一些。這樣吧,你先坐下,咱們慢慢商量個計劃出來。”


    蘇三隻好又坐下,心裏真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他隻是緊緊盯著金船的眼睛,希望這個老人能給他某些啟迪。


    金船卻閉上了眼睛,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羅敷和一個名叫李抱我的小夥子原來是指腹為婚的伴侶?”


    蘇三忙道:“知道!”


    金船道:“看樣子羅敷雖已不認識李抱我了,李抱我卻一直沒將她忘懷,你為什麽不充分利用這一點?”


    蘇三想了想,反問道:“老伯認識李吉祥和羅莊?”


    金船點點頭:“認識,但不過是點頭之交,根本談不上什麽交情。他們都很固執,而且傲慢,偏偏我以前也是這麽個德性。”


    蘇三又想了半晌,問道:“但李吉祥後來和老伯關係不錯,對不對?”


    金船眉毛顫了一下,聲音也變冷了:“李抱我跟你說過?”


    蘇三苦笑道:“李抱我這人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


    金船冷冷道:“那你又憑什麽這麽認為呢?”


    蘇三認真地道:“李吉實和羅莊因誤會打架後,負傷不輕,舉家遷徒,到了宣城,可能不會是隨隨便便做出的決定吧?李吉祥並不知道震天弓的主人是任獨立的父親,遷到宣城顯然不是為了尋仇。而宣城又絕非是個隱居的好地方,李吉祥選中了宣城,自然是有某種原因。而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有一個老朋友也在宣城。”


    金船道:“你認為用震天弓殺羅莊一家的人是任獨立的父親任見理?”


    蘇三又吃了一驚:“難道不是?那任獨立的震天弓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金船冷笑道:“難道他自己就沒有辦法弄到手?要知道,憑任獨立的武功、機智和心狠手辣的程度,世上很少有什麽他辦不到的事情。?


    “他自己弄到手的?從誰手裏?”蘇三真的奇怪了:“難道又牽涉到什麽人物麽?”


    金船不答,又道:“而且,李吉祥選中宣城為隱居之處,也不是因為有朋友在此。其實,李吉祥和羅莊決鬥時,根本就沒有受傷,羅莊全家被殺,也發生在李吉祥暴死之前。”


    蘇三跳了起來:“那怎麽金姑娘……?”


    金船慢悠悠地道:“我沒有告訴她真相,你也知道,女人就是女人,七十歲了是女人,七歲也是女人。而女人的嘴總是沒閘門的,能不告訴她們的東西,還是不告訴她們為好。”


    他睜開眼睛,看著驚呆的蘇三,冷冷道:“你現在想明白沒有?”


    蘇三搖頭:“沒有。”


    “這麽簡單的事情,你怎麽會想不明白呢?”金船歎道:“可薇兒居然還誇你聰明!”


    蘇三道:“隻要老伯告訴我,任獨立的震天弓是從何人手中得來的,我就能想明白。”


    金船沉吟良久,才低聲道:“燕伯勞!”


    蘇三的臉一下白了,“燕雙飛的父親?”


    “不錯。”金船用低沉的嗓音繼續道:“但殺羅莊的人,並不是燕伯勞。”


    蘇三心一鬆,但馬上又糊塗了,他越來越弄不清了。


    金船喃喃道:“任見理有一個心愛的女人,對她言聽計從,但這個女人同時又勾搭上了燕伯勞。震天弓原是燕伯勞之物,卻被這個女人弄到了手,造成了李羅兩家不和。其後羅莊一家被殺,李吉祥暴死,李羅兩家的財寶都被她掠走。燕伯勞趕來要弓,和這個女人大打出手,但終於敵不過任見理和這個女人聯手,雖已奪回震天弓,卻重傷身亡。而當時年僅十四的任獨立恰巧在他死時趕到他身邊,獲得了震天弓。”


    蘇三急問道:“這個女人又是誰?”


    金船苦笑:“你已經和她朝過麵,而且還差點沒逃脫得了!”


    蘇三驚呼出聲:“阮飛燕?”


    金船點頭。


    “可、可阮飛燕顯然不過是任獨立的下屬啊?”蘇三覺得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之極:


    “這怎麽可能呢?”


    金船沉聲道:“你以為不可能的事情,其實往往就是事實。”


    蘇三呆立半晌,才籲了口氣,坐回椅中:“我聽說任見理和燕伯勞是同一天死的。”


    “看來你有點開竅了!”金船滿意地道:“不錯,任獨立並不知道阮飛燕就是他父親的老相好。任見理來不及告訴他,就被阮飛燕用計殺死了。”


    蘇三直歎氣:“阮飛燕幹嗎要這麽幹?”


    “你剛開竅,就又糊塗了,任府和燕子樓的家財巨億,而且勢力不小,對這樣的人家感興趣的人,會是個什麽角色?”


    蘇三嚇住了,半晌才迸出四個字來:“神秘組織?”


    當然隻有意欲稱霸武林的神秘組織,才需要武林世家的錢財和勢力的幫助,金船不說話了,眼睛又已閉上,似乎要入睡了。


    蘇三忍不住又問道:“可任獨立又為什麽要殺燕雙飛?”


    金船苦笑了一下:“這個我也不清楚。”


    蘇三道:“阮飛燕難道真的已獲得任獨立的信任了嗎?”


    金船道:“你去問任獨立。”


    蘇三還在問:“那麽,阮飛燕知不知道,震天弓是在任獨立手中?”


    金船冷冷道:“你去問阮飛燕。”


    蘇三不死心:“李吉祥究竟是怎麽死的?”


    金船懶洋洋地道:“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不想再費口舌,你根據這些情況,仔細想一想,能救出燕雙飛就行了,其餘的事情,你也用不著操心。”


    蘇三早已明顯地感覺到了金船的不悅,但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冒犯的這個老人,他也不知道金船的不悅會不會影響到他娶紅薔薇的計劃。


    但他知道了一點,那就是——金船讓紅薔薇把自己接來,絕對不是想招他上門,而是要讓他想辦法救燕雙飛。


    那麽,燕雙飛和金家有什麽關係呢?金船為什麽“不願意看到燕雙飛死”呢?


    還有,李吉祥又是怎麽死的呢?


    為什麽金船對自己的態度一下變冷淡了呢?


    蘇三都不知道。


    紅薔薇笑吟吟地跑了進來,一下怔住了。瞪著清澈的大眼睛,看看蘇三,又看看金船。


    狐疑地道:“這是怎麽了?蘇三,你怎麽惹我爹生氣了?”


    金船睜開眼,朗聲笑道:“不要胡說,是我說話太多,身體有點不適,閉目休息一會兒!”


    紅薔薇馬上又高興了,跳到蘇三身邊,將他拉了起來:“走,跟我到園子裏玩去!”


    蘇三微笑著看看金船,金船慈和地笑道:“去吧,去吧,這丫頭,頭一回喜歡上了一個人,我要總拉著你談心,她會不高興的。”


    紅薔薇又跑到金船身邊,不依不饒地嬌了一回,這才拉著蘇三,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金船看著蘇三的背影,一直在微笑,但當蘇三的背影消失後,他眼中的慈祥就變成了陰冷和狠毒。


    紅薔薇拉著蘇三,直跑到花園深處才停了下來,一把摟住他的脖頸,嬌聲道:“怎麽樣?談得怎麽樣?我爹對你的印象怎麽樣?”


    蘇三想了想,苦笑道:“好象……不怎麽樣。”


    “不怎麽樣?不會吧?”紅薔薇的身子僵硬了:“怎麽會呢?我爹不是很高興麽?”


    蘇三擁住她,溫柔而又堅定地問道:“你告訴我,如果你爹不太喜歡我,你是不是還肯嫁給我?”


    紅薔薇探詢地望著他的眼睛,低聲道:“我爹跟你說什麽了?”


    蘇三搖搖頭,微笑道:“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沒說什麽你怎麽會有許多怪念頭?”紅薔薇急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真的什麽事也沒出。”蘇三將她抱緊了,在她耳邊喃喃道:“阿薇,嫁給我好不好?”


    紅薔薇的身子一下軟了:“不嫁。”


    蘇三笑著低聲道:“真不嫁?”兩手一緊,將她抱得離了地。


    “幹什麽、幹什麽?骨頭斷了你賠呀?”紅薔薇兩腿亂蹬,蹬著蹬著就纏到他腿上去了,口中還在亂罵:“放我下來,你這混小子!”


    蘇三隻覺五內沸然,渾身充滿了一種瘋狂的渴望,忍不住想占有她,想占有她美妙的胴體:


    “阿薇,我……我說真的,真的!”


    紅薔薇兩腿纏得更緊了,她似也已感覺到了他的衝動:“不,就不,就不……”


    不知不覺間,兩人就已倒在了潤濕的草地上,四周的花海成了天然的屏障。


    蘇三迷亂地擁吻著懷中的人兒,忘記了一切。眼中隻有她嬌媚無限的臉兒;耳中隻有她顫抖的呻吟;手中隻有她豐滿溫軟的身子。


    他怎麽能不醉呢?


    可當他開始解她的衣帶時,紅薔薇一下掙脫了他,跳了起來,嬌喘著道:“別……胡鬧!”


    幻境消失了,蘇三終於又想起了這是什麽時候,是什麽地方。


    他歎了口氣,慢慢爬了起來,苦笑連天,忖道“我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糊塗?再控製不住,也不該這樣啊?”


    他看著滿麵紅暈,低頭弄衣的紅薔薇,沉聲道:“我得回去了。”


    紅薔薇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回去?回哪裏去?”


    蘇三正色道:“回城裏去,想辦法救燕雙飛。


    紅薔薇怔了半晌,才幽幽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是正經事,你還是快去吧,不過,記住我在這裏……等你。”


    蘇三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沉重起來了,他轉身走了幾步,才想起該向金船道別。


    紅薔薇似已猜到他的心思,微笑道:“不用去了。他老人家身體一直不太好,這會子說不定又歇息去了。待會兒我告訴他一聲就行了。”


    蘇三走了幾步,又回身望著她,笑道:“你爹為什麽不願意看見燕雙飛死?”


    紅薔薇茫然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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