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辟邪冷峭地打量著攔住自己去路的華服老人。


    “你是什麽人?”


    他的麵色白裏泛青,顯得很憔悴。但他那冷傲的目光卻使人感到,無論遭受到多麽大的打擊,張辟邪都不會低頭,不會彎腰。他永遠是一名戰無不勝的劍客,一個戰神。


    華服老人一臉的祥和:“老夫陽春。”


    他的眼睛裏含著微笑,平靜地看著張辟邪。


    “六指神君?”張辟邪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聽說過,好象在很久以前,你就相當出名了。”


    他根本就沒有一絲吃驚的表情,這讓陽春十分的不愉快。


    江湖上的朋友聽到“六指神君”或“陽春”這幾個字時,一般都會大吃一驚,馬上聯想起毒藥和死亡,張辟邪偏偏不買他的帳,你說陽春能高興麽?


    陽春十分謙虛地搖搖頭:“老夫雖然成名很早,但名聲並不很顯著,怎及得數年前崛起江湖、人人敬仰的‘龍鳳雙劍’呢?”


    知道陽春的都曉得,陽春越是憤怒的時候,就越謙虛。


    張辟邪麵色一慘,眼睛頓時眯成了一條細線,又慢慢張開。


    他微微昂起頭,看著天上的雲彩,聲音裏透出了冰冷的殺氣:“陽春,我希望你記住我現在說的話——龍鳳雙劍已從昨日起從江湖上除名,以後誰要是再提到‘龍鳳雙劍’四個字,那就是與我張辟邪為敵,張某手中的劍絕不會放過他。所以,你以後說話,最好還是注意一點分寸。”


    陽春微微一哂:“張公子,我是過來人,當然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江湖上不知道‘龍鳳雙劍’分開的人,除老夫之外,大約還有成千上萬。如果他們無心說出這四個字,你也要殺他們麽?你殺得過來麽?”


    張辟邪冷笑:“殺不殺得過來,那是我的事。陽春,我正告你,你方才又說了一遍那四個字,有心要和我過不去,不是麽?”


    他直視著陽春,眼中殺氣淩人。


    陽春苦笑:“張公子,你太偏激了。年輕人難免使氣,隻是不宜太過……”


    大凡心高氣傲的人,最恨人家揭他的短。


    而心高氣傲的年青人,更是如此。


    張辟邪恰恰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年輕人,自成名以來,可說從未遇到過敵手,他當然不會把陽春放在眼裏。


    陽春對於張辟邪來說,早已隻是一個故事,一個稻草人,一本舊書。


    他打斷了陽春的話,緩緩抽出了劍:“陽春,我希望你是個大丈夫,希望你能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陽春卻感到周身的毛孔都被那碧光裏的殺氣催開了。


    “張公子,老夫並沒有跟你作對的念頭,誰也不會願意有你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陽春垂下眼瞼,歎了口氣,顯得十分誠懇。


    “已經晚了。”張辟邪絲毫不為所動。


    “什麽晚了?”陽春似乎有些遲鈍了。


    “你的道歉晚了。”


    “也許還不晚。”陽春慢慢道:“老夫很想和張公子交個朋友,而不是變成仇人,那將於大事無補,對雙方都有害。”


    劍光顫動了一下。


    張辟邪並沒有出手,但是他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話是什麽意思。”張辟邪冷冷道。


    “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麽。”


    張辟邪猛一揚頭,大聲道:“出手吧,陽春!胡說八道是江湖霄小,如孫山、蘇三之流的卑鄙伎倆。如果你不想我把你看成是這類人的話,你最好出手,死在我劍下!”


    陽春正色道:“你錯了,張公子。孫山蘇三一流人物,也許有些無賴潑皮的味道,但從本質上來說,是屬於行俠仗義一類的人,而你張公子和老夫,則是同屬行凶作惡一類的人……”


    “死到臨頭,還分什麽善惡?”張辟邪叱道:“我在等你出手,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劍光大盛。寒氣淩人。


    陽春搖頭,無奈地歎氣:“張公子,請相信老夫絕無惡意。”


    “你真的不準備出手麽?”


    “不錯。”


    “連劍架在你脖子上也不出手?”


    “不錯。”


    張辟邪眼中的殺氣漸漸消失了,劍上的殺氣也漸漸減弱。


    “我還有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板著臉道:“陽先生想不想聽?”


    陽春喜出望外地道:“當然想聽。如果能化幹戈為玉帛,對你我都有極大的好處。”


    張辟邪緩緩將劍插進藉鞘裏,嘴角已溢出一絲可愛的微笑:“這個辦法實際上也很簡單很有趣,那就是——我出手!”


    在說“我”字的時候,尚未完全入鞘的劍重又彈出,等到說“出”字時,劍尖已離陽春的咽喉不足兩寸。


    好快的劍!


    好毒的心機!


    然而,在張辟邪說到“手”字時,陽春的咽喉卻滑滑溜溜地從劍尖下溜開了,避到了丈外。


    這招偷襲會失手?


    張辟邪驚呆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


    他偷襲殺人的時候很少,但每一次都成功了,死在偷襲下的人有幾個名氣比陽春還要大。


    陽春麵色有些蒼白地立在丈外,咽喉處有一點豔紅。


    他畢竟還是受傷了。


    “張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結……”


    他在微笑,但那微笑十分勉強。


    張辟邪看著手中的劍,皺著眉頭,有些不相信似地搖著頭自言自語:“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很顯然,他還沉浸在失手的震驚和灰心之中,根本就已忘了陽春。


    他不相信自己偷襲殺人會失手,至於那個人是不是陽春倒沒有什麽關係。


    因為他從來隻知道考慮自己,自己的劍和自己的一切。


    當他認為李青青是他自己的人兒之後,他也會考慮李青青,但現在他連李青青也不放在心上了。


    因為李青青已是他丟掉的東西。


    陽春悄然歎了口氣,搖


    搖頭,轉身走了。


    天知道陽春為什麽要找張辟邪,正如沒有人知道陽春為什麽要殺孫山。


    練江邊。


    一條破船擱在沙灘上。張辟邪默默靠船坐著,麵前生著一堆火。


    他的劍——“龍劍”正在他手中。


    “為什麽?為什麽?……青青,……為什麽?”


    他在喃喃念叨著李青青。


    李青青的離去,使他的自尊和傲氣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的出手才會較往日慢,他才會殺不了陽春。


    一個高手名匠在失手後的感覺,幾乎跟死沒什麽兩樣。


    張辟邪現在的感覺就跟快要死了差不多。往日旺盛的精力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為什麽這麽苦惱?你為什麽不喝酒?”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冷冰冰地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聲音是從他靠著的破船裏傳出來的,很低沉。


    張辟邪沒有動,但頭皮有些麻酥酥的。


    他來的時候,當然已經看過了。破船裏當然不會有人,也很難藏住人。


    那麽這個人是怎麽出現在他背後的?


    如果那個人不是鬼或者神仙,就隻可能是從江裏過來的。


    那麽,他來幹什麽?


    張辟邪低聲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還是問:“你為什麽不喝點酒?”


    “我為什麽要喝酒?”


    “因為一醉可解千愁。”


    “我自問沒有煩惱,我不需要買醉。”


    “你是在騙人。”


    “……”


    “你為什麽不喝點酒?”


    “我並不是不能喝酒,但我絕不會為了解愁而喝酒。我沒有必要作踐自己的精神和身體。我是世上最強有力的劍客,我用不著以酒來增加我的勇氣。”


    張辟邪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充滿了力量。


    那人停了半響,又冷冷問道:“你以為喝酒的人都是想借酒來增加對抗困難的勇氣麽?”


    “大部分是。”


    張辟邪很想轉頭看看那人的真麵目。但他還是沒動彈,他知道還是不要轉頭的好。


    如果那人願意現出真麵目的話,就根本用不著在他背後說話了。


    他知道若是不想馬上死,現在就別轉頭。


    他當然不想馬上死。


    “聽說陽春想殺你?”那人又轉了話題。


    “不是。”張辟邪回答得很幹脆;“是我想殺他。”


    “他先找你幹什麽?”


    “你最好去問陽春。”


    “我希望聽你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麽?”


    “因為陽春是個老狐狸,從來就沒說過真話。他為什麽找你,你心裏應該是有數的,否則很難解釋你後來為什麽反而要殺他滅口了。”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自信了。


    張辟邪冷笑;“我沒有數。”


    “騙人的話。”


    “即使我明白,也不會告訴你的。閣下的口氣越來越狂了,你大概是以為,我非回答你提的問題不可吧?”


    “不錯。”


    “你為什麽可以使你如此自信呢?”


    那人低聲笑了起來:“我的靈智,以及我對高手們心理的熟諳。”


    “是麽?”張辟邪也笑出了聲。


    “不錯,因為沒有人能在大事未成之前被殺而不後悔的。你如果想出手,那麽死的一定是你。如果你死了,大事就不可收拾了,對不對?”


    那人的話音裏頗有幾分調侃的味道。


    張辟邪不笑了:“閣下到底是什麽人?”


    “不勞掛心。”


    “回答我。”


    “我現在是你的主人,控製著你的生命。你不過是一個階下囚,沒有問話的權利。”


    張辟邪聽出了森然的殺意。


    那人又道:回答我的問題。”


    張辟邪固執地閉著嘴。“龍劍”舉著,他的眼睛凝視著月光在劍刃上幻起的光影。


    那人冷笑:“你想出手?”


    張辟邪還是沉默。


    但劍上殺氣已凋零。


    “你來此幹什麽,回答——”


    那人的話沒說完,就斷了。


    劍已不在張辟邪眼前。


    劍已隔著船板刺向身後,深沒入柄。


    一聲悶哼。


    張辟邪跳起來,劍已從船板中抽回。


    他終於轉過了身。他知道他什麽也不會看見的,但他還是看了一下。


    江邊靜極,似乎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


    張辟邪歎了口氣,抱著劍又坐了下來,就坐在剛才坐著的地方。


    那堆火早已熄滅了,四周月華如水。


    張辟邪知道,四下裏一定有很多雙眼睛窺視著自己。


    但他不怕。


    李青青坐在窗前邊,癡癡地望著中天的明月。


    幾滴已快被晚風吹幹的淚還留在她的腮上唇邊,也泛著明月的清輝。


    她是在思念著張辟邪麽?思念著曾朝夕相處的愛侶麽?


    她是在痛恨孫山和蘇三麽?痛恨那兩個破壞了她的幸福和寧靜的無賴小人麽?


    隻不過才一天多時間,李青青已經瘦多了。美麗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光彩。


    她在望著月亮,漸漸地那月兒變得模糊了,渙散了,散成了滿天光斑,似破碎了的玉龍玉鳳……


    光斑還在變幻著,幻出了張辟邪俊美的麵龐,幻成了孫山和蘇三的賊眉鼠眼……


    迷迷糊糊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和她說話,又親切又溫柔。


    “青青,是誰把你折磨成這樣了?告訴姥姥好不好?”


    李青青的眼淚湧了出來:“是孫山和蘇三兩個小賊,還有……還有張辟邪。”


    “那你恨不恨他們?”


    “恨!”


    “是該恨。那你想不想殺了他們報仇?”


    “想!我要殺了孫山,殺了蘇三……”


    “張辟邪呢,你不想殺了?”


    “不,不想。”


    “他如果是真心對你好,就不該拋棄你。”


    “不,我不想殺他,不想!”


    “你和張辟邪從小就認識,他竟然如此絕情,真是可恨。”


    “不是從小就認識的……是兩年前,在青州道上才認識的。那時他對我很好……”


    “你們這次來,是不是想找什麽人?”


    “是的。”


    “找誰?”


    “他的仇人。”


    “什麽樣的仇人?”


    “殺父仇人。”


    “哦?”


    “他說,他的父親被人暗殺了。但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仇人是誰,前幾天他才知道,就急著趕了來的。”


    “張辟邪的父親,是不是曹州村荷花張家的‘金芙蓉’張功曹?”


    “是啊,就是他。”


    “可張辟邪又是怎麽得到消息的呢?”


    “他不肯告訴我,我問過的。”


    “他說沒說過,仇人是誰?”


    “沒有說過。隻說到了就曉得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


    李青青急道:“姥姥,姥姥,你怎麽不跟青青說話啊?”


    “青青,乖,好好睡一覺吧,別再想那個負心人了。”


    “可青青沒法不去想他,嗚嗚……”李青青哭了。


    “青青這麽美,一定會有很多男人愛你的,你會找到一個比他好的男人的。”


    “可青青心裏……隻有他……一個人……”


    “睡吧青青,你會忘記他的,會重新笑起來的。來,姥姥給你吃幾粒丹藥。吃完之後,你會十分高興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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