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偏移,卷耳見到床上躺著的少年。


    許是真的窮,他身上的米白長袍打著幾塊補丁,補丁的顏色也各不相同,白的黑的灰的,膏藥一樣詭異的貼在他身上,可偏偏這衣服又被洗的極其幹淨,以至於他並不會給人太大的邋遢感。


    “小追,祖母把人帶回來了。”嚴婆婆進來輕輕拍了拍床上的少年。


    嚴追聞聲睜眼,偏頭看向來人。


    妖媚。


    且豔。


    她眼下淚痣血紅,在這樣一張瑰麗容貌上便愈加張揚,但她神情卻有七八分的柔和,這股鋒芒便像是被一舀春水壓下,徒留幾分溫柔。


    嚴追撐著身子坐起來,蹙眉望她。


    她白皙腕子上纏著蛇一樣的手環,整個人美的耀眼又明媚,連帶著身上似乎也染著點淡淡的香。模樣看起來要比他成熟些,瞧著應該是二九的年歲。


    許是身子常年虛弱,他樣子斯文又溫柔,像是穿過凜冬悄然而至的春雨,足以洗清遠途人的滿身疲憊。


    和地府裏那個桀驁不馴的君上不同。


    倆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嚴婆婆悄聲推門出去,慈和道:“你們呆著,我去準備晚飯。”


    卷耳看那道蒼老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有些怔愣。


    不給他們介紹一下嗎?


    她杵在那思考了半天該如何開口,便聽嚴追就開始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張臉的樣子有些稚嫩,要稍微遜色閻追本來的樣貌,可也有了七分相像,卷耳看他這樣難受,本能地皺了皺眉。


    她是孟婆,除了熬湯,自然也能看出凡人的命數。


    這少年額前詭異的發黑,那股死氣從已經蔓延到了心髒,隨時都會斷了氣兒。


    卷耳不禁唏噓。


    他第一世的劫是水,第二世顯而易見,是病。


    閻追著實太慘了些。


    她轉身走去一旁倒了杯水,白皙的手指捏著那陶杯遞給他,“喝點水緩一緩?”


    嚴追整個人咳的臉色通紅,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顫抖著伸出手接過她手裏的水喝了幾口,微微闔眼喘著粗氣。


    看這病弱少年這副樣子,卷耳心緒難言。


    閻君不在地府,許多事情都等著他處理,於公來講,卷耳是希望他趕緊回去的。


    可眼前的‘嚴追’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出生開始便纏綿病榻,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隻是自覺悲苦的普通人。


    他自然不想死。


    這世間有誰會想死呢。


    卷耳伸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嚴追借了她的力勉強坐直,隻微抬著眼虛弱的問,


    “是祖母買你回來的?”


    第76章 閻追(2)


    他喉中嘶聲很重,說一句話便要喘許多下,一幅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瞧著便讓人心慌。


    卷耳的手放在他臂上,潤物無聲的為他輸著功法,聞言隻是頷首,“是。”


    過了會兒,嚴追臉色好了些,才抬頭看著這陌生女子。


    他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雖時日無多,倒還算有些良知,祖母買你回來,說是讓你照顧我,但我明白,她隻是怕待我死時沒人給我收屍而已。”


    少年聲線虛弱柔軟,像是沉夜未央時掠過的新雁,聲聲鳴啼無不溫良。


    嚴追繼續道:“可這並不至於我來坑害你,祖母說為我買一個“妻子”,我本就不讚同,待會兒我會與她說明緣由,讓她放你離開。”


    卷耳倒是沒想到,他倒是君子又良善。


    這劫渡的挺值的,竟還學到了這些。


    少年在人前不肯彎下脊骨示弱,他右手撐在榻上,指骨被壓的毫無血色的白,長袍領間露出一角紅色物體,卷耳眼力尚好,認出那是閻君的私印。


    想來就算他來曆劫,這東西也不能遠離他分毫的。


    思忖片刻,卷耳收回視線,方才開口,“我家裏貧窮,看我是女孩兒便常常缺衣少食,等我長大了些,便準備把我賣給了官爺做妾,我冒死逃了出來,跑了許久才來到這。”


    嚴追聽的微微凝眉。


    卷耳不動聲色的接著胡編亂造,“我模樣還算不錯,總有些青樓教坊的人想買我回去,我幾次死裏逃生才不至於落入魔窟,我實在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跟婆婆回來,是我能給自己尋到的最好的出路。”


    她說完,嚴追沉默下來。


    為了省著燈油,小屋內隻在廳桌上點了盞燈,還是方才嚴婆婆出門時給兩人照明用的。不慎明亮的氣氛裏,二人之間像是橫亙了堵無形的牆。


    他麵色沉靜卻不寡淡,卷耳忍不住又看了幾眼。


    不知過了多久,在卷耳以為嚴追又要換一套說辭勸她離開時,才聽到他低低一句妥協。


    “那你……便留下吧。”


    卷耳鬆了口氣。


    ……


    ……


    嚴追身體不好,與卷耳說了會兒話便用光了攢了一天的精力,待他倉促睡下後,卷耳才推開房門,腳步很輕的來到後院。


    嚴家不大,隻有兩間泥石堆砌的小屋,後院東邊的空地栽著些蔬果,依著牆壁底下起了鍋灶,如今正冒著嫋嫋的炊煙。


    卷耳會的不多,她不好多用術法,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竟然是熬湯的藝技了。


    灶台下是燃的正旺的枯枝,暖意撲在兩人身上,嚴婆婆佝僂著腰,看著卷耳利索嫻熟的動作頗為開心,“孟姑娘這湯熬的真好。”


    熬湯的活她做的利索,一看曾經便是做過許多次的,能吃苦的姑娘心地善良,也能更好的照顧小追。


    方才卷耳自稱姓孟,嚴婆婆便如此稱呼她。


    卷耳把湯撐出來,聞言彎唇,“您喜歡,我便天天給您做。”


    老語有話,看碟下菜,誇一個人必須要誇在點子上。


    孟婆最喜歡聽的話,不是別人誇她術法多麽高超,而是別人誇她的湯做的好。


    卷耳心下也有些滿意自己的手藝,這孟婆湯加上幾許蔥花小菜,味道竟然意外的可口許多。


    她樣子雖豔麗,但性格卻算溫和,嚴婆婆沒接過卷耳手裏的湯,隻是慈和道:“去把這碗給小追送過去吧。”


    家徒四壁,這一餐飯的米粒都在這碗給嚴追的湯裏了。


    “那您呢?”卷耳手指摩挲著碗沿。


    “老婆子吃那麽些做什麽。”嚴婆婆拍了拍她的手,“去吧,聽話。”


    卷耳眨眨眼,心底輕輕歎息。


    ……


    臥房裏燈光晦暗,泥色牆壁上掛著幾件做農活用的工具,隻不過已經鏽的不成樣子,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用了。


    卷耳端著湯碗走到床邊,“君......阿追,吃點東西吧。”


    她差一點脫口而出喚他君上。


    嚴追睜眼,琥珀眸裏幹幹淨淨的,聲音卻像是鋸子割過鏽鐵,“祖母呢?”


    他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一副風燭殘年的氣色,兩頰病紅的凹進去,眼底淡淡黛色襯得愈發憔悴。


    也不知閻追回到地府時,見三生石上這悲慘的一生會作何感想。


    “婆婆在外間煮東西,讓我先進來喂你。”


    嚴追垂眸,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著的東西。


    那湯的味道像是與往日不同,熱氣飄渺,聞起來似乎格外誘人一些,卷耳看他眼波微動,便笑著舀了一勺遞過去,“嚐嚐麽,我做的。”


    她手伸過來,手腕上的那隻鐲子便暴露出來,嚴追有些驚訝。


    竟然真是一條蛇形的物什。


    少年看她一眼,湊過去喝了口湯。


    湯汁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食材也不過像是往常一樣,都是些家裏種出來的蔬葉,可味道卻是天差地別。


    很香。


    卷耳看他軟和下來的眉眼,心裏頗有成就感。


    她不愧是專業的。


    兩個人一個喂一個喝,屋子裏沉默安靜,隻有碗勺的輕微碰撞聲。


    卷耳如今化成的也不過是二九年紀的少女,和嚴追二人相對而坐,讓人不禁瞧出些般配來。


    門口的嚴婆婆擦了擦眼角,轉身出去了。


    少年清瘦,用了一碗湯便什麽都吃不下了,卷耳抱著碗拿去廚房清洗的時候,嚴婆婆在身後喚她,“姑娘。”


    卷耳轉身,疑惑問,“婆婆,怎麽了?”


    嚴婆婆握著那根與她一樣佝僂著的拐杖,顫顫巍巍的走到卷耳身邊,遞給她一個有些破敗的布包,聲音烏烏渾濁,“這是姑娘的賣身契。”


    白日時,二人才簽了這賣身契,卷耳懷裏的那半串銅錢還好好的放著,她還想著找機會還給老人家。


    卷耳一怔,“這是何意?”


    嚴婆婆緩緩矮下身坐在石凳上,聲音蒼老,“我雖將你買回來,但並不是想讓你在這蹉跎一輩子,我老婆子不是那種陰險之人。”


    “我日子不多了,待我死後,隻望你能好好待小追,直至......直至他離開。”


    那孩子的身體無人比她更了解,藥石無用,隻是每日拖著,等著終將來臨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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