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等不到了。便以德報德,隻盼這姑娘能善待嚴追。


    卷耳沉默片刻,為這一片慈和心腸。


    半晌,她伸手接過那賣身契,點頭答應,“您放心。”


    這裏隻有兩間房,嚴婆婆那間隻有一張顫顫巍巍的小床,卷耳便被她叫去跟嚴追一起同住。


    她名義上本就是買來給嚴追做妻子的,住一塊也無不可。


    人非草木,嚴婆婆想著,若是兩個人有了感情,這姑娘也會對阿追更好一些,是以卷耳抱著被子過來時,嚴追立刻就明白了這是誰的意思。


    他隻默默看了她一眼,而後往裏麵翻了個身,給她在床外側留下了一個夠一人躺著的位置。


    少年瘦削如刀,微躬的背影像是夜空上的彎月,窗外蟬鳴不斷,不甚明亮的月光打微微破敗的窗戶透進來,給一切鍍上一層靜謐珠光。


    卷耳動作很輕的爬上榻,翻了個身背對著嚴追。


    閻追這人矯情的很,若是醒來時知道他的臥榻上曾經被人睡過,隻怕是又有的炸了。


    是以卷耳的動作格外小心,爭取不碰到身邊少年的一衣一角。


    她是來送他走的,可不是送自己。


    她躲避的動作太過明顯,嚴追忍了忍,坐起身來剛想開口問她什麽意思,可話未說出口便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卷耳一驚,立刻坐起身看著他,“怎麽了?”


    也沒有風吹進來啊,怎麽會突然咳嗽?


    她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沒用力,可嚴追身上根本沒什麽力氣,他咳的撕心裂肺,可又怕隔壁的嚴婆婆聽到,隻捂著嘴艱難忍著,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雙眼睛裏就蓄了滿滿的淚。


    跟那個談笑間要人命的閻君差距實在太大。


    卷耳手忙腳亂的爬下床倒了杯水,三步並兩步的走到床榻時,那少年似是撐不住身子一樣,直直的往地上栽下去,幸虧卷耳反應夠快的一把把人......拉進了懷裏。


    她動作太過狂野,嚴追顯然未能反映過來,就直接撲進了那個香軟的懷抱裏。


    這香很奇怪.....


    卷耳倒是無所覺,“喝口水麽?”


    女孩子的身上軟的像是香甜的酥酪,嚴追後知後覺,立刻撐著身子從她懷裏退出來,隻沉默著坐在一頭不語。


    像是受了委屈的幼獸。


    這附近風水不好,再加上他們二人至陰之體,卷耳明顯察覺這山裏有妖獸對這少年蠢蠢欲動。


    她手掌落在少年肩頭,她周身白霧緩緩將二人包裹,林中鬼怪察覺到踩了太歲,立刻逃盾了。


    卷耳收回手,秉持著下級對上司的友好態度又問了一遍,“你怎麽樣?”


    嚴追卻不答這話,隻是語氣沉喘,“你若怕我病氣過給了你,便去尋婆婆一起睡吧。”


    她一愣,“什麽?”


    哪跟哪兒啊。


    她臉上迷惘如有實質,可嚴追繼續控訴執拗的看著她,是一幅憋屈又難過的模樣。


    第77章 閻追(3)


    在地府時閻君是孟婆的上司,卷耳自是不敢多說什麽,可怎麽到了凡界,需要看臉色的還是她?


    不大的一張床上兩個人離得老遠,半晌,卷耳忽然醍醐灌頂。


    方才嚴追突然咳嗽,可她一直向床邊移動......


    卷耳哭笑不得。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斟酌著開口,“隻是我這人睡覺不老實,怕是會擠到了你。”


    她睡覺是真不老實,好幾次午睡的時候翻進了黃泉裏。


    “......”


    他臉色沒變,不是很相信的樣子。


    卷耳無奈。


    若論凡界和地府的區別,便是在地府時卷耳對他要恭順著來,而在凡間......她要哄著來。


    她在心裏默念著希望閻追醒來時別怪她僭越,一邊伸手輕輕抱了抱少年,破罐子破摔道:“我真沒嫌棄你。”


    她哪有那個膽子哦。


    嚴追,“……”


    夏夜的風不涼,可少年身形單薄,卷耳老媽子一樣順著他的背脊,她身上冷香霧一樣占著他的嗅覺,四麵八方的都是她身上的氣息。


    過了會兒,懷裏的少年動了動,咕噥道:“你勒到我了。”


    他聲音又輕又軟,聽著......奶呼呼的。


    卷耳,“......”


    卷耳鬆手,少年伸手把她推開,一個人翻身躺下了。


    夜已經深了,卷耳看著他的背影,按了按額角,“早些休息吧。”


    嚴追闔著眼睛沒動,感覺到身邊的人走到桌邊放回了那杯水,過了會兒,又緩步上床躺下。


    這一次她沒再一直向外躲,隻老老實實的躺在他身邊,兩人的寢衣挨在一塊,多了些曖昧的親昵。


    嚴追抿唇,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


    就這般過了半月,卷耳和嚴追的關係不疏不淡,每晚等到身邊的人呼吸平穩下來,卷耳便慢悠悠的回了地府。


    夜間死的人比白日多,她人間走這一趟於地府而言不過是片刻,孟婆莊前的那小吏正掄著膀子熬湯,卷耳緩緩走過去道:“怎麽樣?可喜歡這差事?”


    那小吏苦不堪言,“娘娘可別打趣小的了,這湯小人哪裏熬的來,路過的鬼魂皆說難以下咽。”


    “哦?”卷耳挑眉,“我嚐嚐。”


    她說完,拿著一旁的杯盞盛了一口,而後......


    “真是難為今日喪命的鬼魂了。”


    小吏苦著個臉,“孟婆湯孟婆湯,別人熬出來的自然是不行的。”


    卷耳回了地府也再不端著一套溫柔皮骨,她又懶洋洋的伏在那張桌子上,對那小吏道:“我帶了些東西回來,想來放在湯裏味道不錯。”


    “?”


    那小吏還未開口,便見冷豔的孟婆娘娘手裏揚了一把綠油油的東西。


    “蔥花。”卷耳替他解惑。


    地府一片焦土,除了彼岸花便再無其他植物,這點翠綠灑在湯裏,瞧著頗為清新。


    卷耳自己熬了會湯,又親自嚐了嚐,頗為滿意的點頭,“這次味道倒是不錯。”


    果然,過來的鬼魂都說好。


    自己的地盤自然舒服,卷耳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的四處掃看著,覺得這地府確實不如人間色彩鮮豔。


    她往三生石後麵排著的隊伍看了看,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


    那飄過來的鬼魂......不就是嚴婆婆嗎?!


    凡界之人初次來地府,無一不是緊張又謹慎,嚴婆婆的身子依舊佝僂,她麵色憂慮也解脫,隻微微伸著脖子看前頭的三生石。


    卷耳擰眉。


    婆婆怎麽死了??


    這地方要是碰麵怕是會有些不好的影響,卷耳當機立斷的選擇離開。


    白霧掠過,那熬湯小吏還未說出什麽話,便見他的孟婆娘娘隻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在了黃泉盡頭。


    卷耳睜眼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山裏隱隱傳來雞鳴聲聲,昭示著新的一天的來臨。


    可她沒空欣賞中一副日出景象,嚴追還睡著,卷耳起身下地來到主屋,便見到床榻上的老人麵容安詳,闔著眼像是睡著了一樣。


    她伸手摸了摸,人已經變得冰冷僵硬。


    山中歲月不知長,白日裏卷耳便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著嚴追,到了晚上,她便回地府熬上一鍋新的孟婆湯。


    由於嚴追實在太慘,卷耳心情也一般,是以地府眾人發覺,最近鬼魂對孟婆湯的味道反饋不太好。


    總是帶著一股子苦味。


    嚴追撐著身子,和卷耳一起在後山挖了個坑,卷耳用嚴婆婆給她的半串銅錢雇了兩個短工,幫著把人葬在了後山。


    人死後三年才能立碑,嚴婆婆的墳就在她兒子兒媳旁邊,老人一生勞苦,最後應該也想和家人做個伴。


    盡管卷耳知曉,如今這三人應已忘卻所有,各自投胎去了。


    那兩個短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先走了,隻留卷耳和嚴追還枯坐在這裏。


    或者說,是嚴追一人坐在枯坐。


    夏末的深山天光晦暗,樹林深處常能聽到野獸低吼,這裏鬼氣森森的也是許多孤魂的居所,這種陰間無記檔的孤魂野鬼什麽都吃,他們看著嚴追清瘦身板難免動了心思。


    可那少年身邊站著的女子,卻是他們惹不得的。


    女子周身隱隱約約散著白霧,不偏不倚的把少年圈進她的保護圈。


    明明白白告訴這群野鬼。


    這是老娘護著的人。


    嚴追自然不知這四周的詭譎神秘,他抱膝坐在地上,聲音低低的開口,“我沒有家了。”


    家的意義在於家人,如今嚴家滿門隻剩他一人,嚴追迷惘困惑。


    他從記事起便囚在那張床榻之上,山川湖海他從未見過,目光所及隻有那輪轉不歇的日月。


    他活著,隻是在等死而已。


    那為什麽要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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