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夢像隻暴躁易怒的貓,蜷伏在一個很淺的意識黑暗處。不時騷動,害得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睡著沒有——因為誨的聲音一直都在那裏旋轉著,我的腦袋變成了一個海螺。又開始窒息了,這一次的窒息是緩慢而幽暗的,帶著冷氣機輕輕的響。別過來,別過來,我不怕你,我沒睡著,我馬上就要醒來了,不信你看,我一直都聽得到海浪。一把尖銳的聲音刺進來,我的睡眠流出和燈光顏色相同的、昏暗的血,見鬼,又是電話,不過這次是我的手機,難道還是西決嗎?還有完沒完啊你,要是再吵我我就直接告訴你江薏睡在方靖暉那兒。


    手機的屏幕上閃著的字是:“冷杉”。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壞孩子。


    “掌櫃的。”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剛跑完步,呼吸得很重,“我,我到了,你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什麽叫你到了?”我一下子睡意全無。翻身坐起來,這個家夥甚至有辦法讓我在熱帶渾身打冷戰,“你給我說清楚,你人在哪裏?”


    “我在三亞,鳳凰機場。我想你。”他像個闖了禍的孩子,語氣遲疑。


    “你和我開什麽玩笑啊?”我氣急敗壞的時候反而把嗓門兒壓到了最低,“你什麽意思?半夜三更的別這樣嚇唬我行麽?又不是演恐怖片。”


    “是真的。”他堅持道,“我,我去買機票的時候,人家告訴我,隻剩下一班下午三點起飛的,然後就是晚上起飛的——我的錢隻夠買晚上起飛的那班,然後我就……你在哪兒?你告訴我。”


    “為什麽?”我咬牙切齒地問他,聽見了自己的身體重重地、無可奈何地砸在枕頭上的聲音,“冷杉你可不可以差不多一點兒?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是個小姑娘,我最討厭人家跟我開玩笑,最計厭別人無理取鬧地給我惹事……”


    “南音跟我說你是帶著火星人來看他爸爸的。”他口氣生硬地打斷了我,“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你為什麽要跟我說你是專程陪著江薏姐出來玩的,你為什麽不說實話?”


    “南音……”我感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手掌心的肉裏,南音你到底——雖然除了江薏,我沒再對任何人說起過關於冷杉的事情,可是南音這丫頭,也許她是無心的,應該是的,“你今天看見南音了?”我故意地轉移話題,似乎這樣就可以回避他此刻和我處於同一座城市的尷尬事實。


    “早上,南音來店裏,她說你是來……”他的聲音突然間提高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真話?我又不會介意你是來見你以前的老公,可是……”


    “你是在質問我嗎?”我吃驚地叫喊起來,顧不得會吵醒鄭成功,“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了,我們在一起,開心就好,不開心就一拍兩散,你倒要搞出這麽多肥皂劇情來,我真是服了你。我有義務對你說真話嗎?你不要太拿自己當盤菜好不好啊!”我的太陽穴被突如其來的憤怒搞得一陣陣地跳動,電話那邊傳來的隻有沉默,沉默越來越靜了,我甚至聽不見了呼吸聲,心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軟了一下,“冷杉,你犯不著的,玩一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呢?”我僵硬地翹了一下嘴角,其實是想自嘲,卻忘了他看不到這個難堪的微笑。


    “鄭東霓!”他居然蠻橫了起來,“少他媽廢話,我隻是想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你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麽我聽不懂!”


    “海棠灣!好了嗎?這個地方叫海棠灣,沒什麽遊客,要是不自己開車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走,聰明的話你現在就在機場找個地方住下來.乖乖地等到天亮了我過去接你,現在好了,我原來的安排都打亂了,你這樣給我添亂你是不是特別開心呀?你的目的達到了沒有?好了我現在要掛了,我屋裏還有小家夥在睡覺,有事的話,明早再打吧。”


    我迫不及待地收了線,像是在看恐怖片的時候,看不下去了隻好急忙尋找遙控器那樣,企圖通過換頻道來逃避血淋淋的鏡頭。咬著嘴唇關了手機,看著屏幕熄滅的時候又突然地把它打開可,因為我敢肯定天亮以前他還是會打來的,我就是知道。


    這個夜晚又不能好好睡覺了。一股濕熱的風拖泥帶水地從敞開的窗子擁擠進來,那是浪濤的聲音在出汗。我的手指深深地纏繞在蓬亂的頭發裏麵,視線從手腕和手腕之間俯下去,俯下去,底下是一片月光籠罩的沙。拜托你敬業一點兒好不好?你是月光,要是連你都不能清涼一點兒,要是連你都不能幽靜一點兒,要是連你都搞不定這個地方陰魂不散的熱度——我該怎麽辦?我現在需要你可以了嗎?我需要你安靜、清爽、麵無表情地看看我,我需要你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因為我覺得我被羞辱了,方靖暉和江薏羞辱了我,我親手設下的圈套狠狠地給了我左臉一個耳光;鄭成功清澈的眼睛羞辱了我,提醒著我此生的破敗和難堪的歲月就這樣來了;peter羞辱了我,他眼神裏的滄桑和含義複雜的歎息清脆響亮地打在我的右臉上——這右半邊臉還是我自己湊上去的;當然西決也羞辱了我,他那通見鬼的電話將會是我此生最不願意回想的場景之一。當我沒有表情地忍耐的時候,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的整個胸腔都彌漫著一種碎裂般的柔情,它們源自心髒跳動的那個區域,往上蔓延直到喉頭,往下侵襲直到胃部,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殘破的湖,稀釋著我血液的濃度。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來波光粼粼地照耀它們,我的月亮。


    給我一點兒酒好嗎?其實我也不是那麽想喝,隻不過,我被一個孩子橫衝直撞的愛情捅了一刀。這真讓我惱火。沒有人有資格像這樣撞到我心裏的那塊最暖和的地方去。不管他打著什麽樣的旗號,以什麽人的名義。有一行勢單力薄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流進了手臂上麵的皮膚裏。完蛋了,我對自己說,我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時候我十八歲,愛情,愛情是一個操場上飛過來的魯莽的足球,“鄭東霓”這個笨拙的、來不及躲閑的人就像塊呆若木雞的玻璃那樣被它砸得粉碎。春天,我記得那是在春天,我一個人站在學校實驗樓的樓頂天台上.看著蔥蘢的樹冠莫名其妙地呈現另外一張麵孔,我平淡地問我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去,雖然我的腿已經軟了,雖然我不得不用力抓緊天台上的護欄來維持站立的姿勢,可是我的心裏的確是一片平靜。我模糊地想著這天空它耍了我,它就像那個男人的謊言一樣耍了我,我還以為若是我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能離天空近一點兒,所以我來到了樓頂,所以我來到了這個絕境,我到了絕境才發現,它依然離我那麽遠,像在平地上一樣遠。耍了我的或許不是天空,而是我自己的錯覺——這和愛情其實是一個道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又有什麽用?絕望的時候我不需要任何真理,我隻是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扔出去,讓地麵上看熱鬧的人們產生和當初的我類似的幻覺——那個尋了短見的女孩子有那麽一瞬間融化進了藍天裏。


    然後西決沉默地衝了上來,攔腰抱緊了我,十五歲的他力氣居然已經那麽大。我死命地咬著嘴唇,不許自己尖叫,一邊跟他沉悶地廝打。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溢出來。指甲掐進他手腕上的肉裏,所有徹骨的恨都倒給了他。他終於製伏了我,企目把我拖走,可能是我掙紮得太厲害了,他於是惡狠狠地把我推倒,天台上的水泥地被陽光照得暖和了,從我們的正下方,傳來音樂教室的鋼琴聲。我就這樣跌落在了鋼琴的音樂聲裏,看著他的臉龐,突然間就喪失了所有用來燃燒絕望的勇氣。這就是我經常痛恨西決的原因。可是他蹲下了身子,滿臉驚恐地看著我,他說:“你不要哭。”我說“你滾吧你滾吧你滾吧你個傻b你他媽什麽都不懂你裝什麽好人!”但他隻是慢慢地把手伸給我,他說:“姐,跟我回家。”


    我做夢了麽,我為什麽夢見了西決?還是十五歲時候的兩決?我甩甩頭,看見手機上那一抹光芒又在閃爍了,像是深海裏麵會發光的魚。“冷杉。”我知道我的語氣莫名其妙地淒涼,“你又要幹什麽呀?”


    “海棠灣,對不對?”他的聲音裏甚至有種孩子氣的驕傲,“我問了人家,海棠灣最好的酒店,叫錦瑟家園,對不對?你是不是住在這裏?如果是,我就在大堂裏。”


    “你是怎麽過來的呀,笨蛋?”我驚愕地問。


    “在機場,有個心腸很好的人讓我搭了車,送了我一段,然後給我指了路,我沿著公路一直走,就到了,有什麽難的?三亞又沒有多大,現在天都快亮了,也該走到了。”


    “你沿著公路一直走?”我像個白癡那樣重複著他的話。


    ‘對呀,一直走。”他笑了,“路上是有一點兒黑,不過沒關係的,時不時的也會有車經過,他們的車燈能替我照亮一點兒路。”


    一股熱浪衝到了我的眼眶裏。我發了幾秒鍾的呆,輕輕地說:“等著我,我就下來。”似乎如果我說話的音量再大一點兒,聲音就會控製不住地打顫。


    踩著一地的燈光,我在長長的走廊裏奔跑,途中經過了所有那些長相相同的房門。我出來的時侯把房卡帶在身上了嗎?管他呢,還在意這種細節做什麽?那種強烈的、白茫茫的渴望像道炫目的光,在我的身體裏呼之欲出。我這個人快要變成它了,我耳邊甚至已經掠過了“自己”在迅速消失的過程中帶出來的風聲。電梯門不動聲色地開啟,非常紳士風度地歡迎我又一次來到了絕境。


    他背著一個碩大的雙肩包,站在柱子下麵。他的眼睛裏有種害羞的神情,但他從頭到尾,都絲毫不躲閃地盯著這個慢慢開啟的電梯,以及從裏麵飛奔出來的我。


    我該怎麽辦?我要衝上去抱緊他嗎?可我突然間變得膽小如鼠,我隻是慢慢地走上去,輕輕地抓住他的手,對視了幾秒鍾,我對他笑了,“傻瓜,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危險?”他怔怔地看著我,點頭,再搖頭。


    “為什麽?”我知道我問得沒頭沒腦,可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我怕你走。我怕你帶著火星人,又重新回去找他的爸爸。你們要是一起走了,那我呢?”


    “白癡啊你,”我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怎麽可能?我是來談離婚的你知道嗎?”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他堅持道。


    “我是覺得,”微笑又一次在我臉上無遮無攔地蕩漾,“我是覺得,就算說了你也不懂。”


    然後我就像牽著個小孩子那樣抓著他的手指,幫他去前台辦了checkin,他一路安靜地跟著我進了房間,小搖籃裏的鄭成功依然酣睡著,對他來講這個世界一切照舊。他有些不安地把背包卸下來,扔在地毯上。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怎樣對待他,於是我慌亂地打開了浴室的門,把他推進去。


    “洗個澡吧.走了那麽遠的路。”我一邊說,一邊手指發顫地為他打開了淋浴噴頭。


    他用力地點點頭,一言不發。我把浴巾從架子上扯下來丟給他,心虛地走出去關上了門。水聲在我背後的門裏麵持續地響,我卻聽不見一點兒屬幹他的聲音。鄭東霓,你他媽給我像樣一點兒。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重新打開了門。


    淋浴噴頭像朵花那樣,寂寞地綻放,水自顧自地流下來。他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甚至是表情。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覺得我現在可以用一種胸有成竹的姿態掩上浴室的門了,我覺得盡管我渾身都在打冷戰,我也可以以一種胸有成竹的表隋靠近他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我這樣冷靜地靠近他。


    然後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是此生第一次擁抱什麽人。


    “冷杉。”在他長久地吻了我之後,我輕輕地問他,“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是不是騙我?現在說,還來得及。”


    “我為什麽要騙你?”他顯得很困惑,“我騙你的什麽東西呢?”


    “我的感情呀。”我緩慢地笑了,“你別看我是個活得亂七八糟的人。其實我的感情很漂亮的,不是每個女人都給得出、給得起像我這麽漂亮的感情。”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他癡癡地看著我。


    “我怕我會弄髒了你,我更怕你會毀了我。”我一點兒一點兒地撫摸著他的鬢角和頭發。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你記著這個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他死死地抱緊我,像是要把我的腦袋按進他的胸膛裏麵。


    “算了,”我知道眼淚滑了下來,“毀掉就毀掉吧,我讓你毀。不怕的,你就是把我打碎了,我自己也還是可以把自己拚起來,拚起來了我也還是鄭東霓。”


    就在這個瞬間,腦子裏又閃過了十五歲的西決失措的臉。西決,我帶著一臉的淚,在心裏麵微笑著,對不起,十二年了,姐還是不能跟著你回家;西決,十二年了,你還是沒能阻止我。我最終還是從那個樓頂上跳了下去,其實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接近天空,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種融化在藍天裏的幻覺,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我隻不過是想要跳下去而已。西決,你就成全我吧。


    再後來.太陽就出來了。冷杉的腦袋一挨到枕頭便熟睡了過去。那張睡臉就像鄭成功一樣,酣暢得全力以赴。真遺憾,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沒仔細看看,日出時候醉人的紅色已經濺滿了玻璃窗。我坐在另外一張幹淨的空床上,我絲毫沒有弄亂這張床上的被子,我喜歡看著它們如同墳地上覆蓋的白雪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麽抵禦那陣陣襲來的、新鮮的疼痛。所以我隻好把膝蓋緊緊地抱在胸口的地方,把我自己變成了墓碑。


    我看著你睡著的樣子。一邊看,一邊想念你,就好像你在很遠的地方。


    我拿起酒店房間的火柴盒,卻發現手指一直都在微微地顫抖,劃一根,斷了,再劃一根,又斷了,此時此刻,朝霞就像晚霞那樣地找上了我,海浪喧響著,一被一波,把這霞光給我推過來,恍惚中我想要把臉龐湊到那片紅色中去,覺得它可以替我點燃這支倒黴的煙。


    老天爺,我的生命在一夜之間變得讓我不知所措了,我該怎麽對待它?請你告訴我。


    我神經質地跳下床,想都沒想地打開了房門,走廊裏一切如常,這個脫胎換骨的我真不習慣踩著昨晚的地毯。見鬼,方靖暉住哪一間?我撲上去忘形地砸門,“嘭嘭”地沉悶地響。我知道多半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或許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但是我一定得做點兒什麽,我得阻止我造成的事情,就算不能阻止,我得想個辦法,想辦法打掃我身上所有的那些屈辱。


    方靖暉第一時間過來開了門,他的臉色真是難看,“你又在發什麽瘋?”他身上居然還是穿著昨晚的t恤和牛仔褲。但是我在對他笑,我笑著發現我自己的指間居然還夾著剛剛那支煙,於是我對著他的臉揚了揚右於,像是微醺,我說:“我是來跟你要我的打火機的,你信嗎?”


    “哎呀,天都亮了!”屋裏麵傳來江薏的一聲尖叫,我看到她從電腦前麵跳了起來,又急又氣地說:“怎麽你都不提醒我呢方靖暉,你自己不困嗎?可是這個真好看啊我不知不覺就看了九集,剩下的怎麽辦啊?你電腦裏麵一共有多少集你全都給我好不好?”接著她看到我,又尖叫了起來,“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跟那個什麽peter鬼混去了?我都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還以為你能自覺一點兒早點兒完事了過來找我,你倒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狼窩裏看了一夜的美劇!”她的眼睛倒是閃閃發亮的,一夜無眠的清醒反倒讓她亢奮了,她“嘩啦”一聲用力拉開了窗簾,難以置信地看著窗外的曙色。


    “你亂說什麽?”我有氣無力地辯駁道,“我想要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我太累了,我隻是想躺一下而已,結果誰想到一下子就睡著了,我還以為——”我咬了咬嘴唇,偷眼看了看方靖暉的瞼,“我還以為沒準兒你不想讓我叫你回來呢,誰知道我會不會壞了你的好事。不過,你真的看了一夜的電視劇啊……”


    “一集45分鍾,她一共看了九集,你自己算,需不需要一夜?”方靖暉的聲音冷不防地從我身後冒了出來,還是不緊不慢的,一點兒起伏也聽不出來,不過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眼神非常集中地落在我身上。


    “東霓我跟你說,這個真的好看,超好看一一”江薏的聲音從浴室裏歡快地傳出來,夾雜著她把水拍在麵頰上的聲響,“《犯罪心理》,那些連環殺人的故事我看得入迷死了,根本就停不下來。”


    方靖暉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大聲說:“你他媽別告訴我你把孩子一個人丟在房間裏了……”就在這個時候江薏非常湊巧地打著哈欠走出來,“方靖暉,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睡會兒吧——你都陪我看了這麽多集真的是辛苦你了。”


    “等一下!”我急切地攔在她麵前,“你不能回去睡覺,你就睡在這兒好了!”


    “你開什麽玩笑啊!”江薏瞪大了眼睛。


    “我說真的,等你醒了我再跟你解釋。”然後我轉過臉,看著方靖暉,“跟我到摟下好不好?咖啡廳、海邊,隨便你,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我鼓足了勇氣,清晨的海風就這樣一下子灌進了我的嘴裏,讓我覺得衝口而出的句子變得不像是來自自己的身體,“方靖輝,你聽好了。我決定了,我簽字,孩子給你,錢我也不要了。你滿意了嗎?不用再拿那種騙小孩的律師函來嚇唬我,我說到做到,你贏了。”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可是海風把他的頭發吹亂的樣子讓他看上去還是和平日裏不同。


    “聽到我說話了嗎,方靖暉?”我用力地提高了嗓門兒。


    “為什麽?”他問。


    “因為我想要重新活一次,徹徹底底地,重新活。”我深深地注視他,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長驅直入地看他的眼睛了。


    “你告訴我實話,東霓,”他深深看著我的臉,“你遇上什麽事情了嗎?”


    別再考驗我保守秘密的能力了,你知道我其實不行的。我勇敢地回望著他,終於笑著甩了甩頭,“告訴你也不要緊,我確實遇上了一些事情,不對,準確地說,是一個人。所以現在我不想再糾纏了,以前的事情就讓它們都過去吧。方靖暉,你為什麽要這麽看著我?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風把我的長發全體吹向了一邊,我就勢仰起頭,就讓風從我臉龐上整個兒吹過去,然後索性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他不聲不響地在我身邊坐下,“我不明白。”我看得出他的驚訝,他望著遠處消失了的海鳥,說:“為什麽?你煞費苦心地把江薏送到我房間來是為什麽?就是為了告訴我你願意向我認輸了麽?我不信。”


    “你……”我臉上一陣滾燙,“你看出來了那是我安排的?”


    “一開始沒有,直到有個服務生進來送香檳和玫瑰——說是酒店贈品,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克魯格香檳——你知道克魯格香檳什麽價錢?這家酒店瘋了麽?所以我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別人幹的。”他笑笑,“不過,我不知道你這麽幹是為什麽——放心吧,江薏什麽都沒察覺到,多虧了我這裏有能真的吸引她的電視劇,不然這一夜可有好戲看了。”


    “噢……”我也笑了,這個早晨無論什麽東西都能讓我笑得很開心,“真聰明,鬥不過你行不行?我原先想的是,把這些都安排好,說不定你們倆真能成好事,我就順便抓一點兒證據來製住你——你不是要和我打官司嗎?我有你亂搞的證據,有了這個證據法官才不會把鄭成功給你,看你還敢不敢和我上法庭,你還不是得乖乖地把我要的錢給我?”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天哪,”他那語氣像是在讚歎什麽,可眼睛裏全是嘲弄,“鄭東霓,你怎麽會這麽蠢?”


    “喂!不要以為我今天心情很好你就可以隨便刺激我,把我逼急了我照樣撕爛你的嘴!”我瞪大了眼睛對他喊道。


    “聽我說完。”他毋庸置疑地舉起了右手放在半空中,“我還以為,你收到律師函以後,按照正常人的思維,無論如何要先去找個律師什麽的來谘詢一下,任何一個專業人士都會告訴你,按照大陸的法律,要是真的鬧上法庭去,孩子還是嬰兒,又有殘疾,中國的慣例下麵他被判給媽媽的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你隻要稍微去打聽一下你就能知道這件事。我發那封信不過是想要嚇唬你,要是鬧到法庭上去你既拿不到你想要的錢,也必須要帶著你不想要的孩子,讓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真的——”他的嘴角輕輕地翹起來,“我真的總是在高估你鄭東霓。我沒想到你連這點兒腦子都沒有,你不去找最能幫助你的人,反倒把時間都花在——動這些亂七八糟的歪腦筋上。”他終於短促地笑了出來,“還要處心積慮地把江薏推給我,江薏交了你這種朋友真是倒黴到家了……”


    “我……”我非常勉強地辯駁著,“我可不是什麽處心積慮,我不過是推波助瀾,你還有臉說,你憑什麽去指使她到我房間裏來偷文件啊?你說你和她之間是清白的打死我都不信——對了,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指使江薏幹的?要是你近期內沒和她睡過她怎麽可能為了你去背叛我?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什麽不好說的,我現在都已經認輸了,你就告訴我你每一步是怎麽走的吧。”


    “認輸?”他靜靜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東霓,那到底是個什麽人?能讓你這麽輕輕鬆鬆地——跟我說認輸?東霓你得想好,你要是認輸了,你的人生就沒有樂趣了。你再喜歡誰,你的本性也是不可能變的。”


    “別管我,方靖暉,”我把雙手放進了身邊的沙灘裏,無意識地攪動著潮濕的沙,我的手指變成了海鳥,竭盡全力地輕盈著,試圖在沙礫之間留下一點兒痕跡,“現在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滿意了對不對?你可以去和你的父母交差了,你終於把他們的孫子帶了回去,終於和我斷得幹幹淨淨,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不是麽?從現在起,你別管我了,你隨我去好了,就算那個人是騙我的,我讓他騙。我跌得頭破血流也是我自己願意的。”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管怎麽說,江薏絕對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去幫著我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和她之間也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我們談戀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時過境遷了。是你太齲齪,所以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


    “為什麽你要轉移話題呢,方靖暉?”我靜靜地笑了,太陽終於去到了它該去的位置,陽光變成了平素的清晨那樣淡泊的樣子,“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會知道麽?我們結婚兩年,你爸爸媽媽打越洋長途的時候,什麽時候跟我講過話?他們以我為恥,對吧?他們心目中的兒媳婦,應反是江薏那樣的,對吧?鄭成功出生了,他有病,他們更是覺得正好這是個契機,他們想辦探親來美國就是為了帶走他,順便跟我攤牌,對吧?他們寧願你損失掉一半的錢,他們認了,也要痛痛快快地把我打發走,像丟掉一個垃圾袋那樣,對吧?別以為你從不跟我說這些,我就不會知道,我並不像是你想象的那麽蠢的。”


    “我那個時候為了娶你跟所有人都翻了臉。我現在也承認當初可能是倉促了些——可是你卻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到我身上。我的父母,他們是嫌棄你沒錯,但是我沒有。”他轉過了臉,看著遠處的海麵。


    “你有。”我語氣肯定,不過我現在已經可以很淡然地提起這回事,“你以為你自己沒有,你向我求婚的時候以為白已做得到的,可是這不是你的錯,你終究是和你父母一樣的人。那個時候你那麽堅持地想要孩子……你發現了你還是瞧不起我的對吧?但你就是要死撐,因為你不願意承認失敗。”我看著海鳥從天邊飛過來,不管它們是否鳴叫,我都覺得淒涼。


    “以後,”他沉默了很久,“以後還能做朋友吧?”


    “去死吧,才不要和你做朋友。”我笑道。


    “東霓你記得嗎?”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陷入了比較溫暖的回憶裏,“你第一天到美國的時候,你降落在洛杉磯。我問你,英文怎麽樣,其實我知道你的英文好不到哪裏去,你一看就是那種不管走到哪個國家都要混唐人街的女人。”——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他在想要說幾句好話的時候語氣裏都帶著輕蔑,算了,其實這也不那麽重要,他繼續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洛杉磯機場,我們去那家麵包店?”


    我用力地點點頭。


    “我說,讓我去買,你說不要,你搞得定。”他微笑著,“然後你就走過去衝那個店員笑了笑,指著玻璃櫃子裏麵的麵包,手指一邊畫,一邊不停地說:‘thisone,nono,this,thatone,no,that……’最後你終於把麵包買完了,你拎著紙袋子轉過臉,笑著跟我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吧,我英語多好啊……’”他停了下來,似乎在等著對麵的我笑完,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歎著氣說,“東霓,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有多喜歡你。”


    “那麽現在呢?”我輕輕地問。


    “現在?現在我明白了,愛情也是身外物。”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站在我當時的服裝店門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當時在想,這個男的拽什麽拽?可笑,又不是我喜歡的那種,但是我卻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海浪一點兒一點兒地漫上來,眼看著就要衝刷到我們坐著的那片沙灘。“走吧,換個地方坐著。”他想也沒想,就像往日那樣,拉住了我的手。


    現在好了,方靖暉,就在我們一同站起身,一同環顧四周的那個瞬間,我又一次悄悄地看了你一眼,因為我想再看看你,隻有我自己知道這個就好了。


    回程的飛機上,冷杉一直在睡,睡夢裏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江薏在我身邊的座位上,一邊逗著鄭成功,一邊無奈地看著我笑。她完全不知道剛剛過去的幾天裏,真正發生過什麽。不過,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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