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三嬸總是在慨歎龍城的夏天馬上就要結束了的時候,順便都會跟上一句:“他爸爸到底什麽時候來接他呢?”她當然知道方靖暉抵達的具體日期,她隻不過是想借著這樣的重複,再確認一下,鄭成功要離開了。鄭成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自得其樂,最近他迷上了可樂那隻熊的鼻子,很多天裏,他興致來了的時候,就孜孜不倦地用各種方式虐待著那個粉紅色的倒黴的鼻子:用指甲、手指、指關節、手掌、拳頭……直到有一天,那一小團粉紅色絨布的棉球離開了可樂的臉,到了鄭成功的手心裏——銑杵,就磨成了針。


    “沒事,沒事,”在我沉下臉的時候,三嬸笑著把鄭成功抱起來,“可以縫的。你媽媽太凶了對不對?”三嬸的額頭貼了一下他的臉頰,“寶貝兒,跟著爸爸走了以後,別忘了我們大家呀。”話說到這裏,就有了悲從中來的味道。南音就在一旁,像是說相聲那樣配合道:“真舍不得外星人走。”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們倆每次能用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表情,一前一後地講出這兩句一模一樣的話來。甚至連句子裏的字都不換。


    “哥哥也一定舍不得你走,小家夥。”南音托著腮,望著鄭成功發呆,“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哥哥這件事呢,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對了,”三嬸突然想起來,“西決那個夏令營不是該完了嗎?學校馬上要開學了。等小寶貝兒要走的時候,他應該是能趕回來的吧?”其實她也並沒有指望別人回答她,她自顧自地說,“能趕回來的。這樣,我們大家就能在一起吃頓飯,給小家夥送行了。”“你幹嗎要說得這麽淒慘?”三叔在旁邊語氣輕鬆地說,“人家鄭成功是回自己的爺爺奶奶家,將來慢慢長大了,也會常常回來走親戚的。”


    “對的,”我看著他們笑笑,“鄭成功以後一定會回來看外公和外婆。”


    “東霓你在說什麽啊?”三嬸驚訝地笑了出來,“他的外公外婆……”


    “就是你們。”我語氣肯定地說。


    那一天,機場似乎變得和我很熟。我早上在那裏送走了江薏,下午接到了方靖暉。西決終究還是沒有給江薏送行,那個夏令營真是老天給他的禮物。江薏領到登機牌的時候,我突然緊緊地抱往了她,我說:“江薏,其實我不能沒有你的,你信不信我?”她吃驚地瞪著眼睛,顯然,這讓她非常不習慣。“神經啊!”她笑著打了我一下,然後看著我的臉,像是在發呆,跟著狠狠地在我臉蛋上捏了一把,“不那麽忙的叫候,就來看我;就算是忙,也常給我打電話,聽到沒有?”


    “是。”我揭穿她,“我一定常常跟你匯報,西決有沒有去見別的女孩子。”


    “那關我什麽事啊?”她隻是淡淡地笑。


    方靖暉來到龍城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除了需要帶走鄭成功之外,還需要帶走這麽多的行李。三嬸拿著我家的鑰匙來回跑了好多趟,才收拾出來了好幾個大箱子,一直強調說這些都是必須帶著的東西。“這恐怕都超出托運行李的上限了。”方靖暉的表情很驚悚。“照顧小孩子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要是現在就嫌煩了趁早別帶他走。”三嬸冷冷地給了他一句,然後掉轉頭去繼續整理另一個箱子。三叔在旁邊尷尬地笑笑,對方靖暉充滿了歉意地點了點頭。


    我的家在這兩天裏亂得可怕,我不明白鄭成功的東西怎麽會突然之間橫七豎八地扔在種種不可思議的地方。方靖暉苦笑著搖頭,從微波爐頂上拿起鄭成功的皮球,說:“還不錯,你沒把它放在微波爐裏麵。”“哎?”我突發奇想地說,“你說要是把皮球放在裏麵轉一下,會不會爆炸?”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當初娶你真是瞎了眼。”


    門鈴響了,外麵一起出現的是南音和冷杉。“我們是在樓底下碰上的。”南音清脆地一笑,但是緊接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眼神裏閃爍著鬼主意。我也結結實實地盯著她的眼睛回看過去。死丫頭,誰怕你?她把手裏的包扔在沙發上,趁方靖暉和冷杉在廚房裏尷尬地打招呼的工夫,她湊到我耳邊悄聲說:“姐,算你狠,在我們學校裏麵,有個入圍過什麽選美決賽的美女都沒能把冷杉拿下。”“亂講些什麽呀?”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得了吧姐,你以為我真那麽傻,什麽都看不出來啊?”她拖長了聲音,誇張著自己語氣裏麵那種發現了八卦的興奮,不過還是酸酸的,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管好你自己吧。替別人操那麽多的閑心。才多大的人,長舌婦一樣。”我斬釘截鐵地笑著罵。一邊笑,一邊冷冰冰地用眼光掃她的麵龐。這個時候方靖暉走了出來,南音那種最典型的笑容又綻放了,“熱帶植物,這是我媽媽給小家夥新織出來的毛衣,好不容易才趕好的。一定要帶上,不能忘了的!”說話間,那副慣用的嬌嗔又自然而然地散發了。好好裝天真吧,我在心裏冷笑。


    “謝謝你南音。”方靖暉從昨天起就這樣語氣熟稔地叫她“南音”了。


    “啊呀,不能那樣揉成一團放進去的!”南音尖叫著跳起來,從我手裏把那幾件小毛衣搶過去,“姐你讓我來收拾好啦——照你這樣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壓壞的!”


    我冷玲地把手裏的東西一丟,轉身往廚房那邊走。就給她個機會讓她覺得自己比我強吧。果然,她一邊疊衣服,方靖暉特別配合地在一邊開口道:“看出來了,南音將來嫁人了以後,一定會是賢妻良母。”


    南音沒有做聲,但我聽到,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冷杉站在冰箱旁邊,很隨意地把手插在兜裏,深深地看著我,但輕輕地一笑,“他是來帶走火星人的麽?”“是啊,怎麽樣?”我走過去輕輕地用手指滑過他的臉,覺得指頭肚上滾過一陣小小的粗糙,“該刮一下胡子了。”我跟他說。他沉默了一下,終於說:“其實我覺得,”他急匆匆地笑,“我覺得他長得還不錯,反正不像你原來跟我說的那麽醜。”“相由心生嘛——”我的雙臂緩慢地從他的腋下滑過去,不知不覺圈住了他的脊背,“我那時候恨死他了,自然看見他就覺得惡心,不過話說回來,”我故意地放慢了語速,“要是真的很醜,你想想,我當初也不會嫁給他啊。”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笑了,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吃醋了?”


    他突熟把手伸到我身後去,兩個手掌重重地擠住了我的腰。“誰吃醋?”他的眉毛揚了起來,“我哪裏趕不上他了,我吃什麽醋?”“是麽?你有好多優點嗎?”我故意逗他。“當然了,我……”他咬了咬嘴唇,“你到哪裏去找像我這麽……這麽,五湖四海、五光十色、十全十美、十惡不赦的人……”“壞孩子!”我給了他肩窩上一拳,把我一臉的笑全體貼到他胸口的地方,他身上帶著夏末最後的餘溫,我的笑容也一樣。


    “好啦,放開我。”我輕輕地推他,“我剛想起來,我弟弟今天回到龍城了,我得打個電話給他,我忘了他的火車什麽時候到。”


    “你把電話拿進來,在這兒打。”他攥著我的胳膊。


    “可以。快點兒,乖,放開我。”我輕輕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不然一會兒讓方靖暉進來看見了就不好了。”


    “有什麽關係?”他不情願地鬆開手,“看見就看見了,你們都離婚了。”


    “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明白了寶貝,”我歎口氣,“有些事兒,心裏清楚,和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就是不一樣的。”每到這種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真的比他大很多。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還不懂得,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到客廳裏抓起分機,重新往廚房走,途經臥室的時候,門不經意地半掩著,我看到南音和方靖暉一起在那裏裝箱子,方靖暉說:“南音,謝謝你幫忙。”


    “這有什麽呀?”南音愉快地說,“不就是順便的事兒麽?舉手之勞。”


    “我——”方靖暉歎了口氣,“也謝謝你那個時候,幫我的忙。”


    “哎呀你快別提那回事兒了!”南音的語調像是在撒嬌,“我好不容易才忘掉。你算是讓我做了一件我有生以來最壞的事兒。還謝什麽呀?我認倒黴。”


    “所以我才要謝你啊。”方靖暉淡談地笑。


    “我那時候心裏都害怕死了,手一直在抖,一直抖,”南音莫名其妙地有點兒委屈,“開抽屜的時候差點兒喘不上來氣,明明知道我姐一定不會回來的,可是就是怕得不得了。”她居然笑了,像在訴說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什麽都別說了,”方靖暉也笑得很輕鬆,“請你吃飯,就在這兩天裏。應該的。”


    我就在這個時候重重地推開了門。門撞在牆上一聲巨響,我心滿意足地看著南音那雙被驚嚇了的大眼睛。在這個時候,她居然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靖暉,這一眼讓我心裏所有的猶豫一掃而光。她永遠有本事像隻真正的兔子那樣給人展覽她有多麽易碎和無辜。去你媽的吧(對不起三嬸,你知道我其實是什麽意思)。我的嘴角細微地往上翹了翹,自己也奇怪為何我的語氣這麽平靜,“鄭南音,看來西決說得真的是一點兒都沒錯,我一直小看了你。”


    方靖暉走上來,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看著我,語凋裏還硬是要裝出一點兒沉著,“東霓,咱們到外麵來,聽我跟你解釋,這不是南音的錯,你聽我解釋好麽?”


    “不是南音的錯,那麽是我的錯?”我想要冷笑一下,可是做不到。


    “姐,”她的聲音就像她的眼神一樣清澈,“對不起。我……”


    在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麽的時候,我已經衝過去,左手揪住她的馬尾辮,右手熟練地給了她一個耳光。再一個。又一個。她的身體在我的撕扯下彎曲成了一個奇怪的弧度,她隻是沉默著,把兩隻胳膊擋在臉前麵就是唯一的反抗。


    “姐,對不起,姐你別打我你聽我說,是大媽,是大媽讓我按照方靖暉說的去做,我沒有騙你,姐姐……”可是我什麽東西都聽不見了,耳朵裏充斥的全都是自己喉嚨裏爆裂出來的聲音,“我他媽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鄭南音!你真有種,真有本事,你他媽長這麽大沒被人打過吧公主?你算哪門子的公主,小賤貨!……”


    方靖暉沉默地衝了上來,撕開了我們倆,然後一把把我推開,用力地攥著我的胳膊吼道:“鄭東霓你太過分了吧!你好好地靜下來聽人說句話會死麽?當初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我去找了你媽,是你媽把南音叫出來拜托她的,是你媽一直跟南音說求她幫忙的,南音自己一開始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


    “滾你媽的!你裝什麽好人啊!”我狠狠地一腳踹在他膝蓋正下方那塊骨頭上,我覺得我的鞋尖連同裏麵擠壓著的腳趾都隨著這下撞擊狠狠地打了個冷戰,一種透徹的疼讓我的心頓時柔軟了下來,眼淚湧進了眼眶,我顫抖著聲音重複著:“你們全他媽給我滾遠點兒,你們去死吧,你們統統去死吧——”


    我忘記了,疼痛讓我變得柔軟,可是疼痛也可以讓他變得暴烈,他彎下身子,手撐在膝蓋上待了-會兒,然後他猛然站起身.沒有表情地,對著我的右半邊臉給了一拳。


    有那麽一瞬間,耳朵邊上沒了任何聲響,除了一種持續的嗡鳴,眼前閃過一片很刺眼的金黃色,我還以為耳朵裏那陣單調的鳴叫是光發出來的聲音。世界在我的身邊跌坐了下來。我看見冷杉從我身後衝上去,熟練地打倒了方靖暉,然後翻身騎在他身上,一下,兩下,三下……我像一個被隨意扔在地板上的沙發靠墊,木然地注視著冷杉激揚的身影。似乎這場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聽覺恢複的時候,是南音帶著哭腔的聲音首先長驅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這樣會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門開了。西決進來了。他手裏還拎著出門時候的旅行袋。還好他有我家的鑰匙。不然,大家都在忙著對罵和對打,誰能騰得出工夫給他開門呢?這麽想的時候我對自己微徽一笑。笑不動了,右邊的臉不聽我的。


    兩決非常冷靜地就分開了他們倆,倒是費了些力氣讓冷杉停下來。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體,用一種命令的眼神看著他。然後他把方靖暉從地上拽起來,方靖暉氣喘籲籲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樣毫不在意地把滿手的血抹在白己的t恤上。


    “你是她養的狗嗎?身手還不錯。”方靖暉即使在非常狼狽的狀況下,眼睛裏都還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諷。


    冷杉狠狠地瞪著他,他不是那麽會說話,可能一時間找不到回敬的辦法。


    “看你身手這麽好,”方靖暉說,“我告訴你,以後的日子你要小心,別真的鬧出人命來。”看著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滿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會對她做一樣的事情。你現在為她昏了頭,你以為你會永遠對她好,她有的是辦法把你逼瘋,有的是辦法讓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兒。祝你好運了,記得,我真的事先提醒過你了。”


    “哥。”南音在一邊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然後像條小狗那樣,鑽進了西決懷裏。


    方靖暉慢慢地衝我走了過來,彎下腰,從他的眼睛裏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撫摸一下我腫脹的半邊臉,但是他終究沒有那麽做。那一瞬間我知道一切都是沒有用的。就算我已經簽了字,就算我們已經拿到了那個證書,沒有用的,法律在這個時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個爛泥潭裏麵,回到了那片把我們倆纏在一起,弄得滿身汙穢和難堪的沼澤地。


    “你打我。”我的聲音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喑啞。


    “對。”他靜靜地看著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淤青的臉和眼角,以及破裂的嘴唇。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刷”地淌了下來。因為就在剛才,我還想殺掉他,砍死他,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摔碎一隻玻璃杯抓起一捧碎片戳到他眼睛裏去。但是現在,我不想那麽做了。他從來沒有打過我。沒錯,我們有過彼此仇恨的時候,有過口不擇言的時候,為了製伏我,為了讓我低頭,他曾經像按一個圖釘那樣把我死死地按在牆壁上,他曾經卡住我的脖子在我眩暈的時候放開我,他曾經把我拖到衛生間裏從外麵鎖上門,他曾經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團亂七八糟的被褥中央。


    可是他沒有打過我。從沒有。這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著今天。我曾經還僥幸地以為,我們的關係最終還算是平靜地結束的。現在想想,怎麽可能?我逃不掉。我聽見了一種可怕的聲音,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聲音來自我的喉嚨。冷杉遲疑地靠近我,溫暖的手掌覆蓋在我抖動的後背上,當我看到他眼中的那點兒驚懼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甩開了他。“滾開!”為了不讓那種恐怖的聲音把我徹底變成一隻動物,我隻好試著讓自己說話。眼淚把周圍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荒謬的哈哈鏡,我讓自己蜷縮在了一張沙發和另一張沙發之間的那一小塊地板上。管他呢,我已經看不清所有這些人,我就當他們一樣看不清我。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不慎落入某條奔騰深河裏的人,左搖右擺快要散架那般,想尋求一點兒呼吸的機會,“這不公平,老天爺你他媽為什麽這麽不公平?我是女人,我隻能做女人,我沒的選擇,沒有誰問過我願意不願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們細,我的力氣就是沒有他們大,他們就是可以輕輕鬆鬆地把我推開,把我抱起來,把我攥在手心裏,再看著我掙紮。老天爺我操你媽!”我重重地喘息著,罵給自己聽,“我害怕,可以了嗎?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這個嗎?我自己也不願意這麽沒出息,可是他們對我揮拳頭的時候他們用力對我吼一聲的時候我就是害怕!你聽見了沒?鄭岩,鄭岩你個王八蚩,你個孬種,鄭岩你讓我害怕了那麽多年你現在滿意了吧……”


    有一雙手從我身後攏住了我。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裏。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涼的、沾滿淚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靜下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我知道這是西決。因為我清楚我此時此刻的樣子有多麽不堪和丟臉,我癱在地上變成一堆如我媽那般的爛泥,這種時候隻有西決敢走上來抱緊我,這種時候我也隻允許西決走過來,因為我能確定,隻有他是真的不會嫌棄我。“深呼吸。”他簡潔有力地跟我耳語,“馬上就過去了,隻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會想哭。來,聽話。”他心跳的聲音規律得可怕,它們就在我的耳膜邊舒緩地震動著。他的呼吸吹著我的臉,我用力地讓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點兒,不知不覺間就想跟從著他的節奏,然後就覺得我似乎是可以這樣睡過去的。


    “她到底在說什麽?”我聽見了冷杉困惑的問題,“鄭岩是誰?”


    “她爸爸。”西決回答。


    “冷杉,冷杉你過來。”我突然間抬起頭,尋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臉湊了過來,他甚至有點兒害羞地把手伸給了我,我不顧一切地抓住他,從西決那裏離開,讓他用力地抱緊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小聲地對他說,“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複雜地望著我,灼熱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眼角還有臉龐。他避開了我的嘴唇。


    我聽見西決在我身後靜靜地站起了身。“讓她稍微睡一會兒吧。”他的語氣依然平和得沒有起伏。


    “哥,我們回家吧。”後來當我回想起那天的時候,最後的記憶總是停頓在南音有些悲哀的聲音裏。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記了是誰把我弄到床上來的。這種感覺很奇怪,類似宿醉,一種微妙的眩暈控製著我的腦袋和眼睛。然後我發現,貼著右邊臉頰,有個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艱難地爬起來,摸到了我的手機,急急忙忙地抓在手裏,是晚上十點了。很好,隻要我能知道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沒丟。手機上有一個三嬸打來的電話,還有兩條短信。一條是冷杉的,他說他要去店裏了他愛我;另一條是方靖暉的,他說“東霓,原諒我”。


    雪碧在客廳裏看電視,看到我出來,靜靜地把臉轉過來。“你醒了。”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別看到太晚,自己早點兒睡覺,好麽?”


    她輕輕地點點頭,嘴裏卻說:“姑姑,小弟弟今天跟著那個人住到酒店裏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嗎?”


    “對。”我慢慢地吞咽著一杯水。


    “你不想要他了麽?”她輕輕鬆鬆地說。


    我一陣煩躁,本來想說:“亂講什麽呀?”可我卻是沒有表情地喝幹了那杯水,說:“對。”這個字一說出來,我的心反倒是靜下來了。也許是她安寧的語氣、眼睛和表情讓我覺得,說什麽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隻是問:“為什麽呀?”


    於是我很痛快地說:“我不知道。”


    “我永遠都不會不要可樂。”她深深地看著我。


    “你比我強。”我笑笑,把空玻璃杯放下,出了門。


    夜晚工廠區的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要長,也許是因為黑暗,也許是因為黑暗盡頭路燈那一點點不動聲色的光芒。寥寥三四個人在那路燈下麵打牌或者下象棋,我坐在車裏,聽不見他們興趣盎然的對罵聲。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每次結束了和男孩子們的約會,都會拎著我沉重的書包麵無表情地經過他們。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抬起臉衝我吹口哨的,年長一些的會笑著問我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我打開了大車燈,它杷延伸在我眼前的路麵映照得光怪陸離,就像天文望遠鏡裏麵看見的月球表麵。這一小段被照亮的路有了生命,自己慢慢地像靈魂一樣往前飄移。快要匯合到彼岸那抹路燈了。這讓我心生淒涼,然後無處話淒涼,再然後,就好了,因為整個人安然地變成了淒涼的一部分。


    我媽坐在那張舊沙發裏,沙發套的顏色原本是鮮豔的,現在蒙了一層汙濁,看上去反倒是順眼了些,至少我媽坐在上頭又不再像是坐著一個刑具。除了日光燈,她還開了盞落地燈,在色澤複雜的光暈下麵,仔細地讀著一本厚厚的、黑色封皮的書。我還以為她在查字典,又覺得不像,仔細看看才發現那燙金的字,《聖經》。我輕輕地笑,滿不在乎地坐在沙發裏,“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嗜好。”


    她淡淡地抬起頭,“我是在你舅舅家住的那段時間,跟著你舅媽,開始去查經班。我覺得吧,我真的變了很多。其實你也該去,《聖經》裏麵什麽都有,主什麽都知道,什麽事情到了主那裏都不是問題。”


    我冷笑道“我就免了吧,你也別再麻煩人家上帝了,你死了以後一定是要去地獄的,你再怎麽修行也沒用。”


    她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翻到一頁,“你看,《舊約》裏麵的《箴言》,有很多做人的道理,說得特別好。”她紋路深刻的手指重重地放往幾行字上,她念道:“我所測不透的奇妙有三樣,連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樣:就是鷹在空中飛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與女交合的道。淫婦的道也是這樣,她吃了,把嘴一擦就說:‘我沒有行惡。’”她看著我,笑笑,“看到沒?人家說得對不對?你就是這櫸的淫婦。”


    我笑了出來,“好吧、反正我就準備死掉以後去那些最壞最受罪的地方,隻要能看著你和鄭岩比我先去,我就滿意了。”


    她充耳不聞,突然像孩子那般興奮了起來,“這是我們上周剛剛學的一段,我得練練。明天要一起唱的,我要是跑了調子那可就丟人了。是《希伯來書》裏麵的一段。你聽著。”完全無視我難以置信的表情,她自顧自地唱了起來:


    神啊,你的寶座是永永遠遠的;


    你的國權是正直的。


    你喜愛公義,憎惡罪惡;所以神……


    “夠了!”她那副愚蠢的喜悅表情讓我反胃,我隻好忍無可忍地打斷她,短暫的沉寂之後,她微微一笑,說:“你喜歡唱歌.這點像我。”


    “方靖暉什麽時候來找你的?你又是為什麽讓南音去偷我的東西?”我咬緊了牙、注視著她灰黃的眼瞼和微微抖動的睫毛。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找到我的,總之他找到了陽城去。他說他想把那個孩子帶走,他說他的父母願意照看那個孩子,我說這是多好的事情。但是他說你不願意,他說你還要錢……你就是個蠢貨。”她斜瞟著我,淡淡地說。


    “少廢話。”我煩躁地一揮手,“接著說,後來呢?”


    “還有什麽後來?我問他打算怎麽辦,他說實在要不回來孩子就隻好打官司了,可是打官司也未必能幫他把孩子要回來,最多隻能讓你們離婚,讓你拿不到你想要的那麽多錢。我說管他呢,那就先做做要打官司的樣子嚇唬她一下,說不定是管用的。再然後我就跟著他回了一趟龍城,我找到南音她們大學裏去。那個學校真漂亮呀,種滿了梧桐樹,南音從一排梧桐樹裏麵走過來的樣子直是好看死了。”她微笑,眼睛裏突然柔軟了。


    “能不能別那麽多廢話啊,然後呢?”我狠狠地把煙盒丟在茶幾上。


    “我也想要一支。”她說。


    “拿吧。”我看著她慢吞吞地撿出一支夾往於指間,然後舉著打火機把身子往前傾了傾,手臂終究還是停頓在了我們兩個人中間,不自覺地,大拇指按下去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聽話地騰起來,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燒著。


    “還是你自己來吧。”我笑笑,把打火機塞進她手裏,“我最不喜歡給別人點煙,我也最害怕別人給我點煙。”


    “叮”的一聲過後,煙霧開始圍繞著她的臉纏綿,她笑了。“你這個習慣其實和我一樣。”


    我默不做聲,把自己的脊背軟軟地甩在靠墊裏,“南音就是傻,別人說什麽她都聽。”我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煙模糊了我前麵的燈光。


    “我就跟她說,南南大媽求你,大媽隻求你這一回,我就一直這麽說,後來她就答應了。我告訴她,按方靖暉說的做,就這樣。”


    “為什麽?”我淡淡地問,我原本也不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把孩子交給那個人多好,你就不用再背這個包袱,想嫁人也沒什麽問題。我不能眼看著你為了貪財,就把事情搞砸了。”


    “這麽說你還是為了我好?我怎麽這麽不習慣呢?”我笑得差點兒被煙嗆了喉嚨。


    “當然了,你以為你自己多有能耐啊,你已經有了……”她停了下來,看著我的臉。


    “我已經有了誰?你說啊,誰?”我瞪大了眼睛,“你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要說,你的心也夠狠的。鄭成功不管怎麽說,是你外孫呢,你就這麽處心積慮地要他走嗎?”


    “你才是他媽,我是你媽。”她粗魯地把煙灰撣到地上,“遇上事情我隻替你打算,怎麽替他打算那是你的事情。”


    “算你狠。”我頹然地把煙蒂按滅了,煙灰缸裏有一兩滴水珠,按上去,輕微地一響。“喂,問你件事兒。”我看著她不動聲色的眼睛。


    “問吧。”


    “你當年跟那個人睡覺的時候,隻是為了能把爸爸調回來,還是……還是你其實有一點點喜歡他?”我的聲音輕得就像在說情話。


    她貪婪地吸了最後一口,然後看著煙蒂慢慢地苟延殘喘,答非所問地說:“那個人,他是大學生。我最羨慕的就是大學生。”她的表情居然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看來我爸也不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你的確欠揍。骨頭這麽輕。’


    “其實你和我一樣,你喜歡的也是念過書的男人。別不承認。你為什麽要嫁給那個什麽勞什子植物博士啊?”她用力地看著我,我不置可否。


    “將來,無論如何,你要送雪碧去念大學。鄭成功是沒有什麽指望了,可是雪碧要念大學。你得答應我。”她說。


    “她功課不好。”我皺皺眉頭,“就算是想辦法塞進那些四五流的大學裏,也沒什麽用。”


    “那也是大學。也要念的。”她毋庸置疑地點點頭,接著跟我說,“你走吧,不早了,我再練習一下也要睡了。”


    “最後一件事。”我站起身的時候,像突然想起什麽那樣,隨意地問,“我小的時候,睡在搖籃裏的時候,有一回,你是不是想要掐死我?”


    “你怎麽可能還記得這件事?”她大驚失色,“你那時候那麽小。”


    “我就是記得。是不是你做的?”我從沙發上拿起我的包,正好,身體稍微彎曲的時候,可以避免直視彼此的臉。


    “不是我,是鄭岩。”她語氣肯定得很,“那天你睡在小床裏麵,我看見他在那裏,掐著你的脖子,是我跑過去跟他打,抓他,把你搶下來——其實吧,我怎麽打得過他?他力氣那麽大,是他自己終究下不了手,你的小臉兒都憋紫了,哇哇地哭,鄭岩居然也哭,他說要是你死了我們倆就能像過去那樣好好過日子了。你說他居然說這種話,真替他害臊,還是不是個男人?”


    “不騙我?”我問,“那麽你敢把手放在那個上麵發誓嗎?”我眼睛看著那個黑封麵上金色的字。


    她把她粗糙的、紋路深刻的手放在那上麵。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指尖似乎在微微發顫,她低聲卻肯定地說:“我敢。”


    我笑了笑,算了,並不重要。轉身往門邊走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她唱歌的聲音:


    王啊,你起初立了地的根基,天也是你手所造的。


    天地都要滅沒,你卻要長存。


    天地都要像衣服漸漸舊了,


    你要將天地卷起來,像一件外衣,天地就都變了……


    那個粗糙的歌聲終究還是讓我回了頭。她的臉和那本黑封皮的《聖經》貼得那樣近。燈光顫抖地沿著她灰暗的後背塗抹了一個弧。因為這塗抹的動作,有一些塵埃飛了起來,就像水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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