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馬典史小心陪笑道:“小的扳著指頭仔細算了算,自打年後好像一直幹著。就連上個月進了穀雨,老天爺也沒撒半滴水。我問過那些積年的老人, 都說今年多半是大旱之年,隻是不知要持續多久。”


    他歎了口氣,滿臉愁容,“咱們萊州城可做耕種的土地本來就少, 若是過幾天還栽不下麥苗,隻怕秋天時糧食多半要欠收了。”


    方縣令今年不過三十二三歲,頜下蓄了短須,模樣看著甚是英偉。


    他搖搖頭道:“萊州不過是個偏遠小縣,每年核定的稅賦都是有限。上頭知道咱們的難處,年年都是以粗鹽代繳一半的稅糧。上頭既然如此體恤,我們自然要領會其中的好意。鹽場裏的鹽若是能早些售賣,也好為受災的鄉親們謀些福利!”


    馬典史在心頭欣羨地想, 自己什麽時候能把這種利己自私的話, 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憂國憂民, 那這官場的修煉功夫也就到家了。


    方縣令整了下衣襟, 閑閑喝了一口泡得恰好的毛尖淡淡道:“大江南北的各處鹽場倒是不懼幹旱, 這日頭越大對咱們的好處越多,隻是免不了要讓那些灶工多辛苦幾回罷了。”


    大熱天兒在火爐旁邊熬鹽,沒份兒好體力是堅持不下來的。


    方縣令吹了吹茶碗中的葉沫子,沉吟道:“鹽場如今雖算作是官辦,但我卻不好出麵。你多下去盯著些,工地上多備些解暑的湯藥,回頭人人再多發兩成的工錢。”


    馬典史自然小心應是。


    隨即笑道:“也不知顧秀才說了些什麽,鹽場裏的那些苦力對他信服得的很,每天都加班加點的幹,這個月的產量比上個月也許又要高上一成半。我聽底下管事兒的人說,照這樣下去咱們的庫房又要重新擴建了。”


    方縣令微微一笑,極為滿意地點點頭。眼下他已將馬典史視為心腹,有些話就不用再收著藏著。


    遂直截了當地道:“聽了顧衡改進建議後,萊州城的這處鹽場應該是周圍幾個縣產量最高的,他還算是有幾分真才幹。說起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該不該後悔,前些日子將鹽賣給那個南陝來的行商著實太過冒險,畢竟不知根底……”


    馬典史這些日子隻要有閑空就時時跟在顧衡身邊,學他讀書人說話行事的作派,特別是琢磨那些不好宣諸於口的彎彎繞。


    顧衡也願意提點他,時常有意無意的教他一些與上官的相處之道。


    馬典史雖隻能學一些皮毛,但漸漸的一顆從不知變通的腦袋瓜子如同開了竅一般。當然有時候也疑惑過,這個年輕人怎麽懂得這麽多官場上的潛規陋習?


    此時聞聽方縣令的感歎,一時福至靈來,就小意道:“看著白花花的鹽變不成白花花的銀子,其實小的心裏比大人還要著急。那個南陝來的行商前前後後不過買了幾百石的精鹽,根本就無傷大局,大人後悔不後悔都無關緊要。”


    方縣令捋須一歎,一臉的江山社稷黎明百姓。


    “那是你不知道,那位行商離開萊州城之後又跑了好幾個地方,總共收羅了上千石的精鹽,租了槽船浩浩蕩蕩地送到北方去了。我後不後悔都是小事,隻是看著縣下子民今年不好過,心頭略有些不虞罷了。”


    馬典史不由暗自咋舌,這下終於知道方縣令為何悶悶不樂了?


    顧衡一出手就將鹽場的出產翻了幾番,所以他說明年有大災時,方縣令和他都信了個十成十,連南陝行商出了五倍銀子都沒怎麽動心。


    萬萬沒想到這個所謂的大災就是幹旱,按道理來說鹽場的出息在這種旱情之下根本就不會有太大影響。


    原先金寶貝一樣捂著舍不得賣的東西,隻怕接下來要爛大街了。方縣令的話裏話外雖未有責怪之意,但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從手裏溜走,隻怕是個人心頭都在滴血。


    馬典史想,這做主賣也是你,不賣也是你,如今放這些馬後炮有什麽用?


    他臉上卻是一臉惶急,連連搓手頓足不已,“看著粗鄙不過的南陝漢子,沒想到竟然有這樣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該做主多賣些給他,這下子後悔也不成了。難怪不得顧秀才老罵我前怕狼後怕虎,做不成大事!說來說去全是我的錯,大人千萬莫掛懷!”


    顧秀才曾經說過,上峰是沒有錯的,錯的永遠是底下辦事兒的人。


    他覷了一眼後壓低聲音道:“本來改進鹽場機關是顧秀才所為,就是因為他,產量才提高了好幾成。別的事就算了,隻是他老早就斷定兩淮今年春天有大災,所以咱們才一股腦地把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上頭,現在想來總有些太過……懸乎。”


    馬典史不習慣背後說人,他對顧衡的為人處世雖然信服,但總覺得對方太過年輕,心裏就不免犯嘀咕。


    “……這幅光景雖然幹旱,也算不得是大災之年!您沒去看過,庫房裏的鹽已經碼成小山一般高了。那個行商給的價錢也合適,咱們顧及這顧及那膽子太小了。實在應該多走些貨才是,隻不過現在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


    說實話,方縣令心裏頭也有些不自在。


    五倍的利刨去成本,已經是相當可觀的結果了。據他所知,鄰近的幾個縣因為這個商人都賺得盆滿缽滿。


    千裏做官為名為利,隻要來得妥貼穩當,誰又嫌這名和利燙手呢?當得知那位行商的真實身份時,他心裏浮起過遲疑。可後來的事實告訴他,這份銀子他不掙自然有別人會去掙!


    方縣令雙手負背,仰望沒有一絲雲彩的湛亮天空。良久才複歎一聲,“如今四月已經過半,再等兩日看吧。……若是再沒什麽動靜,你就做主另外聯係些背景幹淨家底殷實的買家,價錢壓低一些也是合宜的。”


    仔細斟酌一番又細細囑咐道:“顧秀才那裏你要注意說辭,千萬莫傷了他的顏麵。鹽場有他一份,斷沒有把他放在一邊的道理,隻是分賺多賺少罷了!”


    思索了半會兒,又道:“鬼神之術神秘莫測,他一個將將及冠之人錯上幾回,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兒,這些鹽隻是早賣和晚賣的問題。我看過他的文章,詞藻清麗言之有據,今年大比之時定會榜上有名。”


    馬典史微微鬆了口氣,忙不迭地的拱手答應。


    說實話剛才他隱隱有些擔心,就怕這位縣太爺和顧衡一樣書生意氣,擰著性子竟跟著銀子過不去。銀錠上麵也沒有刻名字,誰知道它的真正的來路?


    要是早曉得那位南陝來的行商手麵那樣大,竟一口氣可以吃下千石的細鹽,這些日子他何必急得滿嘴燎泡,做夢都害怕鹽倉爆滿到最後連一兩鹽都賣不出去?


    細細回稟完公事私事後,馬典史不敢再打擾方縣令的休息,躬身退出後院。剛剛一抬頭就見遠處有人緊盯著這邊,正是幾日未見的汪世德。對方一臉的意味莫名,還夾雜有一絲說不出口的恨意。


    馬典史頓時覺得剛才的心浮氣躁煙消雲散。


    整了整衣服向前施禮道:“主簿怎麽有空在外麵閑站著,今日難道沒有公事忙嗎?哎,你說方縣令對咱們倆如此器重,可說是事事言聽計從。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這份知遇之恩!”


    汪主簿一愣,沒想到這個隻知緝拿強盜宵小的武人,如今竟學會當麵說這種央酸話。


    今早他一直在公房裏呆著,偷眼望見馬典史進了後院,在書房裏和縣令大人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的話才出來。在往時,這份和縣令密談的殊榮是自己才獨有的,如今卻不知不覺的換了人。


    汪主簿的心頭浮起悲涼。


    舉報上官的名聲象座大山一樣,時時壓在他的後背。原本以為隻要他勤勞肯幹,新任縣令總會對他刮目相看。但讓人沒有預料到的是,自己手中的權力就如更漏中的沙石一般,正一點一點的被蝕空。


    想起那座鹽場,汪主簿心頭更加滴血,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那裏守得跟鐵桶一般,更是半點消息也打聽不到。他每日裏隻能麵對那些繁雜枯燥的文字數字,和普通的書吏已經沒有什麽兩樣了。


    果然是一朝君來一朝臣,這些當官的就像青樓裏的嫖~客一般又當又立,一個比一個更加薄幸無情。他長歎一聲,忽然間就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馬典史抖起精神,正準備麵對一番唇槍舌戰。沒想到汪主簿長歎一聲轉身就走,留他一臉的莫名其妙愣在當場。不過他眼尖地看見,汪主簿的後腦勺已經花白了一大片,佝僂著身子再不複往日的意氣風發。


    馬典史兀自站了一會兒,才想起剛才在方縣令的麵前拍著胸脯攬下了賣鹽的活計,這時冷靜下來後才覺得頭疼。


    庫房裏存的細鹽不是一星半點,而是幾千上萬石。若是把風聲放出去,隻怕沒有幾個人會吃下這麽多的貨。若是那位南陝的行商能夠再回來一趟就好了,隻是天底下哪裏有這般好事。


    還有顧衡那裏怎麽交代?


    那可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主兒,若是真的惹急了翻臉,隻怕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馬典史知道,有些讀書人未必能幫你成事,但若是起心壞一鍋湯,那是一辦一個準。


    馬典史雖然修習了近二十年的武藝,但站在那個文弱書生麵前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絲氣弱。打一個粗俗的比方,顧衡就是一塊實心的硬石頭疙瘩。而自己麵上看起來風風光光,實際卻是一團再虛不過的棉花團。


    馬典史邊走邊尋思接下來的路子,覺得這件事要趕快進行。


    隻要那些賣鹽的商人價錢給得合適,鹽場裏的細鹽賣給誰不是賣。先前那位南陝的行商過來時,顧秀才也沒立時同意,結果在酒樓裏見過麵之後立刻答應得極爽快,想來也不是個不知變通的人物。


    這樣一想後馬典史心裏又篤定了幾分,將將走過一個玉壺春門洞的拐角十幾步遠,幾粒豆大的雨點子啪地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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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益才是聯盟最好的凝結劑,男主深諳這一點……


    shg


    第五十一章 旱澇


    萊州縣衙裏的方縣令皺著眉頭站在廊下, 心頭憂懼不已。今年的春月簡直是多災多難, 先前一連晴旱許久, 農人們好容易盼來春雨,卻是一下起來就沒有個停歇。


    此時不過是下午酉時, 天色已經如同潑墨一般,隔個十步遠便看不見人影。風呼嘯著從高空掠過,偶爾有看不見的雷團在雲層中翻滾,扯過一道道讓人心悸不已的閃電。


    這場春雨來得又急又密, 初初來時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萊州城裏裏外外澆了個透。還沒等地裏的佃農們歡天喜地,天邊烏雲翻滾暴雨連連,緊靠城邊的兩條小河陡長三尺。


    此時大風夾雜著大浪撲天蓋地, 浩浩蕩蕩的向東匯入海中,地勢稍低些的民宅和田地盡皆被淹沒。雨點劈裏啪啦的砸在屋頂上,天邊的悶雷使得槅窗嗡嗡作響,小指粗細的雨水從屋簷傾瀉而下。


    這座三進的宅子修建多年,大概從未遇到過這樣大的雨勢,屋子裏麵不免有幾處漏雨的地方。下人們無法,隻得先拿了幾隻木桶木盆勉強接著。


    木桶裏的雨水時時滴答作響,方縣令看過縣誌, 知道萊州城周圍十六個鄉鎮多是依山而建, 除了預防山體滑坡之外倒是不懼水澇之災。凡是報上來的災情, 都安排了妥當的人過去協助。但看老天爺這幅陣勢, 隻有等大雨停了才能核查有多少損失。


    外頭鋪天蓋地的暴雨如練, 襯得屋子裏光線黑暗。


    方縣令看了一會兒公文後覺得無趣,不知是心頭擔著事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覺得靜不下心。索性起身把侍候的仆役都遠遠地打發出去,自己掌著燈細細查看著桌上的中土地輿圖。


    因為上遊河沙泛濫,黃河的河床抬得很高,每年汛期時節河水都會暴漲。一個不慎,方圓百裏都會成為澤國。有鑒於此,曆朝曆代都極為注重對黃河及其支流的治理。


    當今皇帝雖然熱衷成仙修道,但也曉得其間利害,每年都讓戶部撥下大筆的銀兩,用以拓寬河道和修建防洪的堤壩。


    普通民眾們若是無事時隨槽船北上,可以看見黃河及淮水兩岸有無數的河工在其間勞作。遮天蔽日的槽船後麵,是已經竣工或有將要竣工的各種防洪泄洪的宏偉工事。


    所以當初顧衡一口斷定兩淮會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澇時,方縣令心底是將信將疑的。


    那時候的他想,反正也沒什麽損失權且相信一回。當時任是誰都沒有料到,萊州城裏這處小小的鹽場改進工序流程後,產量在短短的時日內會翻上幾番。


    幾十石的精鹽不算什麽,幾百石的精鹽堆起來足有小山高,方縣令這才慢慢地對顧衡重視起來。


    很多認識顧衡的人都說這個年輕人桀驁不馴不服管教,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冷拓遺風。但據方縣令親自暗中察看後,卻發現這人的為人處事與眾人所述大相徑庭。


    特別龍舟賽事之後,顧衡的生母汪氏當眾指責其刑剋之命數。哪想到話音剛落,事情就出現了極大反轉……


    方縣令也是京城大家子出身,見多了兄弟姊妹間的傾軋,正因為見多了所以才不會大驚小怪。


    秀才童士賁與人苟且,而與他苟且之人正是與顧衡在議親的葉氏女。一切事情發生地將將好,如果說其中沒有貓膩,隻怕十歲孩童都不會相信。但這些汙糟事將很多人都卷進去,顧衡卻是兩手幹淨滿臉無辜。


    從那時起,方縣令就對顧衡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當南陝過來的商人以五倍的利收購細鹽時,他將這個決定權順勢推給了這個暫時看不清深淺的年輕人。


    顧衡的決定是將細鹽小批小批地分開售賣,那商人願意買的話就還會再來,若是不願意來的話再等下回機會。


    方縣令聽了馬典史的回稟後,還在心裏暗笑這個年輕人膽小如鼠。


    他相信,顧衡也看出了那個所謂的南陝商人,其實真正的身份是北元人。這人竟然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到中土收購細鹽,說明北元境內已經出現了大麵積鹽荒。這本就是一錘子買賣,根本就沒有下回。


    事情的發展果如方縣令所料,那個商人接下來又到附近的幾個縣走了一遍,撒下大把的銀子收購了近千石的細鹽,最後又神通廣大的利用槽船正大光明地將細鹽北運。


    方縣令接到消息時倒吸一口涼氣,心想自家隻敢小打小鬧,哪想到朝廷裏有人為了銀子,竟然對北元人大開方便之門。


    他在心底暗暗後悔,若是膽子大一些這些銀子就可以悄悄收入囊中。因為據他所知,附近的幾個州縣所產細鹽加起來也沒有萊州城裏的多。


    四月過了小半,中土各地除了有些旱情外一片安好。終於沉不住氣的方縣令將將才囑咐馬典史不能盡信顧衡的話,要盡快將庫房裏的細鹽處理掉,老天爺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桌上的燈被風一吹飄忽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竄起老高爆出兩個小小的火花。


    方縣令放下地輿圖,暗歎人真的不能太鐵齒,這世上有些大才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顧衡不過是鄉間一普通秀才,能將傳續千年的煎鹽法改為曬鹽法,就可知他心中自有無邊錦繡。


    譬如這回的事兒,萊州城地處東南高處都不免受災,不過十天左右縣城便淹得不成樣子。那兩淮地區一眼望去全是上好的平原良田,境內湖泊河道勾連眾多,眼下又正值汛期,可以想見受災的慘狀。


    正在暗自思量之時,馬典史勿勿捫門而入,後麵還跟著一個將將從京畿重地趕回來的差役。那人半個月前往京城送一封重要公函,才一下馬就被馬典史揪過來回話。


    那人心頭惴惴,不知犯了什麽過錯,連口氣都沒喘勻淨就被弄到縣太爺麵前說話,臉上一時駭得煞白。聽了詢問後,差役鬆了一口氣連連搖頭歎息不已。


    “……真是慘,江南道的淮安府、揚州府、鬆江府、徐州府都屬於魚米之鄉。小的經常在幾處往來,隻見那裏人人都穿綢戴花紡紗織布。結果洪水一來,個個都逃得隻剩一條淨人。官府雖然在官道旁邊搭了粥棚,可根本就無濟於事,受災的百姓太多了。”


    方縣令麵放紅光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心裏擔心的事終究演變成現實,靠在椅子上喃喃道:“兩淮果真有大災,真讓他說準了……”


    馬典史也是心頭蹦蹦亂跳,忙轉頭不敢細看,低聲喝問道:“你這個朽木瓜子就不好生問問,到底是哪裏發了大水?按說黃河九曲十八彎,多少年都沒整出這般大的動靜了,也不知淹了多少地方?”


    跪在地上的差役定了定神道:“我騎著馬順著往江寧府的官道走,一路都是拖兒帶女衣衫襤褸的災民。聽說的確是黃河奪淮,衝斷淮安府的李字壩、蛇家壩。”


    他邊想邊答話,言語就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因為正值汛期,附近的幾處湖泊也趁機反湧,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一人騎著馬還好些,再過些時候隻怕到處都是餓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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