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書師傅捂著被打破的頭,氣得直翻白眼兒。


    聞訊趕來的皇帝當著人麵把敬王狠狠訓斥了一頓,背著人時卻是哈哈大笑,撫著敬王的頭上的嵌東珠小金冠歎道:“真乃吾家千裏駒也!”


    魏大智在心裏暗歎一口氣,這樣細算下來,自家王爺和顧衡從前的境遇真是半斤對八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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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猜猜侍女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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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王妃


    內書房的侍女秀兒沿著端王府後園青石鋪就的小徑往回走, 遠遠碰到的丫頭婆子俱都含笑問好, 她也停住腳步一一回禮。


    走了十幾步, 樹木掩映的空隙處依稀有小丫頭嘰嘰喳喳地雀躍聲,“這就是在內書房伺候的秀兒姐姐嗎, 果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她頭上的那對赤金簪子,聽說是王妃娘娘親自賞下來的……”


    秀兒微微一笑,快步回到自己獨居的住處。


    這裏是離內書房最近的一處偏廂罩房,雖然也屬內院範圍, 但因隔著一道月亮門並一處十來丈的小池,隱隱成了內院和外院的交界處。這一排六間房子當初建得狹小,又兼冬冷夏熱, 除了正式當差時沒有誰願意住在這裏。


    秀兒卻獨獨喜歡這裏的清靜,即便沒輪著自己當差,也喜歡坐在小池無人的欄杆邊吹吹涼風。


    坐在小幾邊, 秀兒一氣喝了大半盞白水。她雖然分得一手好茶, 但實話說並不喜歡茶湯濃濁的味道, 也搞不清楚這裏的貴人們怎麽喜歡喝這種黑漆漆的玩意兒?但這是風雅, 這是矜持,這是格調,所以她隻得耐著性子將這個東西鑽研透。


    很多時候,秀兒都夢見自己從前的快活日子。


    那時候家裏有父親有母親有弟弟, 母親在灶間忙碌著午時的吃食, 父親和弟弟就在院子裏或是拿長刀或是拿竹槍相互喂招。小院裏時時傳出歡快的笑聲, 鼻子邊兒還充斥著梅菜餡餅濃鬱的香氣。


    秀兒用指尖兒蘸一點白水, 小心地寫下“錢月梅”三個字。看著這個遙遠的名字,在桌上麵慢慢的變幹,以致蹤跡全無。她想,也許再過不久連我自己都會忘記這個曾經的名字,現在我叫李秀兒。


    哦,王府裏的奴才是不需要姓氏的,我現在叫秀兒……


    菱花銅鏡裏是一張顏色正好的俏臉,粉麵桃腮眼波流轉,就像春天裏枝頭上開得正紅豔的桃花骨朵。早年留下的齊眉額早就梳了上去,一副眉眼更加精致異常。烏壓壓的發上隻簪了幾朵細小的淺色絹花,左右各插戴了一隻鎏金嵌碧璽的金釵。


    雖然盡量往素裏打扮,卻掩不住骨子裏的穠豔。


    就是這副容顏引來了別人的窺視,也給小小的錢家招來了天大的禍事。父親錢江耗盡半生積蓄辦的武館,被些地痞幫閑禍害的不成樣子。自己實在氣憤不過,就喬裝改辦溜到駱友金的宅子裏,虛與委蛇幾句後怎麽都談不攏,心頭火一上來幹脆一刀捅死他泄憤。


    不想這下捅了馬蜂窩,駱友金死得不明不白。陳縣令為了給這個便宜大舅子出氣,就將錢江以通海匪的名義下了大獄,一個月未到就擬了秋後斬。病弱的母親為遞洗冤的狀子,在縣衙門口滾了釘床,在眾目睽睽之下命喪當場。


    錢月梅又悔又恨,恨自己這張臉招惹是非,又恨當初沒在駱友金的身上多紮幾刀——這就是手裏沒有權勢的下場。


    所幸父親錢江早年的師弟還有幾份良心,趁亂將她送出萊州境內。


    將新換的身份文碟送過來時,馬典史不無苦笑,“這萊州城裏隻要陳縣令在一日,錢家的冤屈就沒法伸。這些權貴為了出氣,還不知會想出什麽齷齪的法子。大侄女兒,你隻有先躲一陣子了……”


    錢月梅抱著小包袱站在北上的船頭上,心頭又是淒惶又是憤恨一一這是什麽吃人的世道?


    新換的身份叫李秀兒,是萊州城附近高密村人。因其父早喪,其母不容於鄉裏,就帶著年幼的她在城裏給人家幫傭。因為日勞成疾又無錢可醫,李母年紀輕輕就不幸病故。


    李秀兒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過事的小姑娘,相依為命的母親忽然撒手人寰,又駭又懼之下竟也染病而亡。


    賃居的房東直喊晦氣。


    他既怕麻煩,又怕消息傳出去房子日後不好租。心想不過是個沒甚根基的小門小戶人家,就給衙門裏的書吏塞了幾兩銀子,將李秀兒母女倆的戶籍轉為投奔親友。若是有人問起來,多少還有個去處。


    每年每月這樣的事多如草芥,馬典史就撿了這個空檔,取巧將李秀兒的身份安在了錢月梅的身上,反正兩個人的年歲、口音、高矮差不離。更何況女大十八變,年青女孩子長大後,相貌跟少時有所不同也是常有的。


    這人想,若是師兄錢江真有個三長兩短,身後這個女兒總算保下來了,我多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於是,換了芯子的李秀兒就揣著小包袱北上。為掩臉上姿色,她故意蓬頭垢麵言語粗俗,再加身上有幾分功夫,竟然讓她順順利利地混到了京城。站在人來西往的城門下,飽嚐辛苦的新任李秀兒發誓,日後定要出人頭地。


    她是個敢想敢做的女子,若非有這股子韌勁兒,當初就不會一刀捅死了駱友金。


    用一塊靛藍頭巾包住臉麵,裝作尋活計的鄉下女子日日在京城幾家有限的權貴門前晃悠。這一晃,竟看出好些不為人知的門道。


    恰遇到端王府的人出來選雜役,李秀兒就一咬牙自賣自身進了府。這端王府雖說是口冷灶,可以說是門口羅雀。但勝在人口簡單處事低調,主子們都輕易不在外頭招惹是非。


    在王府的大廚房裏幹了三個多月的灶下工,別說王府主子就是平常有臉麵的管事都沒瞧見過兩個。


    心焦不已的李秀兒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覷了一個王妃會路過的時辰,故意跟一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幫廚婆子起衝突。那婆子沒提防遠處有人過來,一時打得興起,趁手將人狠狠從欄杆高處推了下來。


    俞王妃身邊服侍的嬤嬤大怒,正要喝令將打架的兩人趕出去,卻忽見狼狽跪拜在地上的人抬起頭來時,依稀有一張花容月貌的小臉。


    她心中一動,就吩咐府裏的醫女將李秀兒抬進去好生醫治,轉身就派人將李秀兒進府的前後事查了個清清楚楚。


    因為怕周貴妃會出的幺蛾子,全京城權貴人家的當家主母都在提著膽子過日子。這其中屬端王府的日子最為不好過,因為誰都知道周貴妃最為厭棄端王。但厭棄歸厭棄,王府裏這個二品側妃的位子,還是被許多有心人盯在眼裏。


    俞王妃雖然一貫以大度聞名,但主動為丈夫納妾室心頭還是百般不情願。


    身邊的鄭嬤嬤是將她從小帶大的奶嬤嬤,從來都是忠心不二。費盡口舌勸說了半天,說與其讓周貴妃硬塞一個人進來,不如在府裏自個扶植一個知根知底兒的側妃,至少那人曉得感恩戴德。


    俞王妃轉不過來這個彎兒,拗著性子就是不肯鬆口答應見人。


    直到無意間看見李秀兒包袱裏有一隻拳頭大的銀碗,那碗身刻有四朵番邦的無憂花,花瓣的中間還嵌有四顆紅藍寶石。她還以為一時眼花,拿在手裏細細斟酌一番後才知自己沒有看錯。


    這涉及到俞王妃娘家一段鮮為人知的舊年傳聞。


    俞王妃的外祖父早年曾出任過滇南四品提調官,一直輾轉在各地任上。有一年江蘇通州老家送來音信,說老母親臥病在床時日無多,想看看郭提調在任上生的兩個孩兒。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不能脫身的他就讓夫人帶著一子一女從海路返回通州。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誰知一路停歇的客船一出廣州港口就遇到了海盜。正張慌失措的時候,幸好遇到了廣州衛的巡防。一番混戰後死了不少人,仔細清點船上的人數,才突然發現少了俞家剛剛及笄的幼女郭雲芳。


    郭夫人為了女兒的名聲不敢聲張,派了家裏的奴仆悄悄在左近尋找。整整找了五天五夜,卻絲毫沒有音信。最後隻得無奈猜想,幼女大概在混戰當中不慎掉入海中。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傳出郭家幼女被海盜劫持,那郭府滿門上下就不用再活著了,淒淒惶惶的郭夫人無奈之下,隻能帶著兒子回了通州。


    於是郭家的老家主對外宣稱,說郭雲芳在路上不幸亡故。因為路途遙遠,屍骸就留在了當地的寺宇,擇日再運回老家安葬……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解不開的心結,郭夫人不久就病故了。


    臨終前抓著一直養在老家的長女郭雲蘭,沒口子地讓她幫忙把幼女找尋回來。因為冥冥當中,她總覺得郭雲芳還活在人間。


    郭雲蘭此時早已嫁給國子監祭酒俞宏友,且剛生了女兒。聽到母親的遺言後心痛不已,發下重誓定要將幼妹尋找回來。奈何人海茫茫,連一個相似的人都沒有瞧見過。


    一晃十幾年過去,郭雲蘭與俞祭酒生的女兒俞水蓮從小就溫柔敦厚慧質蘭心,十七歲時被聘為端王正妃。雖然不怎麽受後宮周貴妃的待見,但也順風順水地一路過來。


    俞王妃長大後聽母親細細說起過這段前塵往事。


    外祖父雖然是個武夫,但最是一個愛惜孩子的人。幼子和幼女這對龍鳳雙生子出生時,他特地到滇南的筇竹寺裏求了兩對佛碗回來。


    那碗是夷民用來供奉在神案上的物件,碗壁外麵雕有四朵無憂花,花蕊處鑲有顏色各異的紅藍寶石。據說日日喝了銀碗裏的水,就可以保佑孩子無病無災的平安長大。


    海盜襲來之時,郭家雲芳手邊正擱了這對銀碗,一邊看外麵的風景,一邊同郭夫人喝茶說話……


    心中一向自有溝壑的俞王妃慢慢摩娑著銀碗的邊沿。


    雖然沒有最後肯定,但她知道這個叫李秀兒的年輕女子多半就是自己的嫡親表妹,就是自己那位從未謀麵的小姨所生之女。雖然不知道落海之後的郭雲芳遇到了什麽難事,但可以想見其過程絕對不堪。


    既然這樣……何不善加利用,一來對一直心心念念的母親有個交代,二來有這等不堪出身的李秀兒絕對比外人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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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色人物陸續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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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蕪子


    昨晚後半夜忽然下了一陣秋雨, 原本花團錦簇的端王府後園便渲染了難以言說的蕭條。


    但皇家園林修得大氣, 所以乍眼望去反倒有一種洗淨鉛華後的清爽。秀兒站在正院門外等人通稟時, 垂頭看了看腳上,一雙鸚哥綠的緞麵繡鞋不知什麽時候沾染了幾點褐色的泥漬。


    俞王妃生性懼冷, 還未到十月屋子裏早早地就懸掛了厚厚的簾子,以擋住四下裏亂晃的秋風。她斜坐在黑漆嵌螺鈿花鳥軟榻上,含笑看著麵容清麗穿著雅致的女郎嫋嫋而來。


    過了半會兒,才微微笑著讓人坐下, 聲音溫和的開始寒暄,“你在內書房已經伺候了月餘,可還適應?我早就說過王爺最是一個和善的人, 你隻要用心當差,自會少不了你的一份好處。”


    秀兒微福了一禮,無比恭順的答道:“全杖嬤嬤們規矩教得好, 內書房的事理都已經能上手了。隻是有一回茶水的溫度不合宜, 被魏總管說了幾句, 之後就再也沒了。”


    俞王妃緩緩點頭, 她最喜歡的就是秀兒的懂眼色知進退。


    “你在我身邊學東西是學得最快的一個,連鄭嬤嬤也說你有慧根。這麽久了,想必也在隱約猜想我為什麽將你送到內書房去伺候,今日就不再瞞你。一來是王爺身邊的確缺這麽個人, 二來……是因為你多半是我的嫡親表妹。”


    秀兒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自從鄭嬤嬤細細問過包袱裏那隻銀碗的來曆時, 她就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什麽。有時候運勢來了擋都擋不住, 她做夢都沒想到, 從顧瑛那裏隨手拿來充做路費的銀碗還有這麽一層來曆!


    這兩年的經曆讓秀兒的城府日深,臉上這時候就浮起一絲難過,“這是我母親從前的遺留之物,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雖然世道艱難,卻總舍不得賣掉。沒想到,還與娘娘您有這樣一種深厚淵源……”


    俞王妃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盡量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同情。


    “這就對了,你母親那裏原本應該有一對銀碗,她與我的小舅舅是同胞雙胎。我小舅舅如今在滇南履職,他身邊也有一對一模一樣的銀碗。對了,你身邊怎麽隻剩有一隻?”


    名為秀兒實則為錢月梅驀地一驚,她明知道那一隻銀碗在萊州顧瑛的手裏,這時候如何敢說出來。隻得略略低頭羞赧道:“路上不慎,讓人摸去了一隻……”


    好在俞王妃此時並沒有追究這件事的心情,反而脾氣極好地拉起家常。


    “外祖母臨終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親——我的小姨母。我之所以沒有急著與你相認,是因為你母親當年是在海上……走失的。家裏人雖然找了很久,但一直沒有尋到她的下落,隻得對外頭報了亡故……”


    俞王妃雖然說話含蓄,但既是在海上走失,其實多半是被海盜擄了去。


    秀兒一呆,她雖然知道這對銀碗的真正主人顧瑛的身世有瑕,卻沒料到還隱藏了這麽一個大秘密。難怪顧家的張老太太和顧衡年年都大張旗鼓地幫顧瑛尋親,卻總是杳無音訊。


    十多年前,年輕貌美孤身一人的官家女子忽然在海上走失,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麽不堪的境地?這樣說來,顧瑛的母親雖然確是俞王妃的嫡親姨母,但她的親生父親隻怕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小人物。


    秀兒心思急轉,不知道俞王妃今日把這層關係捅破到底是什麽意思?


    俞王妃臉上的神情越發和藹,端著小幾上的茶盞抿了幾口茶後笑道:“往昔的苦楚無需再提,日後你有我照拂,日子隻會過得越來越好。這王府裏個個人精一般都在為自己盤算,你我姐妹倆隻有攜起手來才能掙一片天地。”


    秀兒忙雙膝伏在地上,做感激涕零狀。自忖從今往後自己不但要演李秀兒,還要將顧瑛的戲份演足。


    門簾重新掀開,鄭嬤嬤用一角紅底漆盤悄無聲息地端進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俞王妃用帕子按回眼角的一點眼淚,神情忽然落寞了一會兒。


    抬頭時就雲淡風輕地望著秀兒道:“我已經為你鋪好了路,隻等你踏上這段錦繡前程。可是這裏是王府,我也要防備費盡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為了表示誠意,你……就用了這碗湯藥吧!”


    饒是秀兒百伶百俐,這會兒也愣愣的,根本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鄭嬤嬤就耐心解釋道:“這是一碗上好的蕪子湯,老奴守在旁邊整整煎了半晚上。喝了這副湯藥後,你後半輩子就沒煩惱了。雖然膝下沒有親生的子嗣,可卻會有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尊榮。”


    秀兒幾乎呆傻住。


    俞王妃撣了一下繡有纏枝寶象紋長裙上的褶皺,矜持笑道:“我要的是姐妹兩人一條心 ,我的背後不能有人給我下刀子。你若是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兒,就會為他憂為他愁,就會為他掀去一切擋路的絆腳石,也許……也包括我。”


    秀兒正準備急切出聲,就見俞王妃輕輕搖了搖手,略顯疲倦地道,“好妹妹,不要給我指天立誓,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誓言。我在這王府裏住了整整十年,看多了當麵和善背麵落井下石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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