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走了父親,春日的天色很快便了暗了下來。大丫頭夏言在前麵提著一盞八麵仕女宮燈,周玉蓉在後麵慢慢想著心事。


    在外人看來,現在的周家如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可是翁翁已經一日比一日衰老,說一會兒話便累得不行。家裏的事哥哥是半點不管,裏裏外外全靠父親一個人支應,所以有時難免行差踏錯。


    像在千秋節給貴妃娘娘獻禮這件事,周氏族中女孩裏竟然混進了揚州府有名的女伎,這在從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不但讓貴妃娘娘麵子受損,還讓周家一時成為京城權貴們的笑柄。


    聽說這回禦史台的彈劾像冬天的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全靠聖人看在翁翁的麵子上一一壓製住。


    禦史們除了極少幾個想在史書上留千古清名外的人,根本不會雞蛋碰石頭故意給周家找茬。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家牢牢掌控的朝堂局麵出現了裂隙。可恨哥哥還懵然不知,一天到晚隻知道跟同僚吟詩作畫安享富貴。


    周玉蓉咬牙拽緊了手裏的帕子。


    若是自己日後細細甄選的夫婿能夠及時查遺補漏,將周家目前的這塊短板擋好。那人再靠著周家現有的資源迅速壯大,等到敬王哥哥登上大位,周家起碼還可保二十年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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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一下配角的背景


    shg


    第一零四章 杏榜


    在鬆江府忙得熱火朝天顧衡想, 也許自己以後更適合進工部專門搞機械製造和改良這方麵的工作。忙起來的時候, 簡直可以忘記一切煩惱。


    反正等急得跳腳的鄭績催了又催, 一路騎上快馬趕回京城的時候,已經無限接近四月十五春闈放榜的日子了。


    離貢院不遠的會仙樓上照例已經高朋滿座擠滿了人, 鄭績費了好大的力氣撒了好多銀子才占了個小小的雅間。


    氣喘籲籲地回頭拉了顧衡坐下,揚著眉毛笑道:“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今年就跟你混得好像親兄弟一般!看哥哥仗義吧,削尖腦袋占了個好位子陪你看榜。我底下的夥計連大紅鞭炮都準備好了, 等信兒出來鐵定第一個炸響!”


    顧衡聞言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在鬆江府埋頭幹事兒的時候,你勾搭了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兒?臨走的時候, 是誰抱著個標致的小娘子躲在馬車後頭哭得稀裏嘩啦?最後還拿了人家顏色那麽濃豔的汗巾子揣在懷裏做念想,也不嫌丟人的慌!”


    鄭績正在端茶的手陡地一僵,神情也變得訕訕的。


    顧衡原先還擔心鄭績對自家妹子有意思, 還有意無意防備來著。結果這趟江浙之行, 就見這人的紅顏知己簡直遍天下。


    不論是青樓頭牌戲台紅伶, 還是附近鄰居家的小碧玉, 對著他時一個個或是變得含羞帶怯,或是變得媚眼橫飛豪放大膽。偏偏這個人對每一個女子都是情義綿綿,也不知道哪個才是他的真愛?


    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牆,若不是這人時常仗著一張俊臉, 和兜裏脹鼓鼓的銀子到處招蜂引蝶, 也欠不下這麽多風流賬。


    顧衡徹底放下心來。


    心想就這等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重新再投十回胎, 都不會放在自家妹子的眼角裏。更何況還有自己這等潔身自好的優良青年在一旁比對, 以前那些擔心完全是多餘!


    自從這樣想後,他看鄭績就順眼許多,最起碼那層看不見的疏離和冷漠淡了不少。鄭績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打蛇順棍上。兩個人打從鬆江府回來後,交情簡直是一日千裏。


    鄭績巴巴地奉上一盞茶,一口雪白的牙齒全露在外麵,“讀書人我也見到多了,像你這個腦袋瓜子這麽好使的還是極少。那個紡機的樣式傳了這麽多年,讓你加了幾個關鍵部件稍稍這麽一改動,那出來的布匹就像緞子一樣順滑,又細又密……”


    經過數十次改良後,集捍、彈、紡、織多種用途的織機,可以錯紗配色,可以綜線挈花,能織成折枝團鳳棋局萬勝等多種圖案,與往日的單一花型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顧衡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時間還是有些趕,那紡機要是還多調試幾遍,效果會更好。等這邊的事忙完了,我還會回去幾趟繼續改進。在別的綢緞織錦上能織出來的花色,在咱們鬆江布上也可以織出來。”


    他不緊不慢地喝著杯中茶水,垂著眼眸慢慢問道:“……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把這鬆江布織出名氣來,你真能賣到北元和南疆去?”


    這就是說再等一段時日,鬆江布的產量還能翻番。


    鄭績喜得眉飛色舞一臉慨歎——一副讀書你內行,做生意我才是內行的模樣,“那生絲多少錢一斤,那地裏的棉花多少錢一斤,這兩個根本就沒法比。兄弟你隻要能夠保質保量,這鬆江布產出多少我給你賣出去多少!”


    顧衡伸出指頭蘸了一點茶水,在桌子上慢慢比劃,“江浙這麽大,鬆江隻占一個邊角。你我的胃口不要太大,太大了會不消化,時日久了的話就會被撐死。我們這趟回來帶了二千匹的樣品,先放在鋪子裏看看銷路怎麽樣?”


    他頓了頓,冷著臉道:“一口氣吃不成大胖子,有些事兒要慢慢來。這個月我倆加起來已經買了三千畝的棉田,等今年秋天的棉花大批量下來,這些織機就可以派上大用場,那時候才是鬆江布大量占領京城的最好時機。”


    紅木方桌上兩個大小圓圈的水痕漸漸消失,顧衡聲音裏似乎隱含蠱惑,“任何東西隻要在京城流行起來,其他地方就快了,所謂衣被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衣被天下一一


    鄭績讓這幾句簡單的描述誘得麵泛紅光,再也找不到稱讚的話,隻得搓著手不住點頭,“都聽你的,你說讓我咋辦就咋辦。前天我收到我爹的來信,說我這輩子做地最正確的事兒就是認了你這個兄弟。你不知道我家老頭子很少誇人,誇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顧衡看著鄭績泛著油光的大臉,心想自己以前怎麽會認為這人豪爽俠義肝膽雲天呢,看這一幅鑽到錢眼裏爬不出來的樣子,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街麵上忽地像滾水一樣喧嘩起來,會仙樓的客人都伸著腦袋向外張望。一眼就見幾個穿著緋色官袍的人被一群皂衣官兵簇擁而出,三年一開的杏榜終於出來了!


    貢院門口頓時如同油鍋裏滴進了冰水,人頭攢動得幾乎沒有立腳的地方。


    錢小虎奉了張老太太的命令,一大早就守在貢院大門口。杏榜張貼出來的時候,他仗著腿腳靈活幾乎是第一個衝到了最前麵,倒把負責值守的差官們嚇了一跳。


    錢小虎雖然識字不多,但把少爺的名字記得真真的。從尾巴上開始看,結果越看越心涼。


    正在膽戰心驚的想回去怎麽交代時,一眼就看見正數第二個是少爺的大名。他還以為看錯了,把眼睛擦了又擦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一筆一畫的的確確是“顧衡”二字。


    錢小虎一下子跳了起來,語無倫次地高聲叫道:“我家少爺中了第二名,第二名是我家少爺,正正經經三鼎甲中的榜眼……”


    旁人都投以一片豔羨至極的目光。


    進士榜本就已經非常難考,更何況是三鼎甲的榜眼。這不但要自己非常努力,還要祖墳上冒青煙列祖列宗庇佑。全中土成千上萬的楚翹都聚攏京城,隻取區區三百人,可想而知其中的難度,可謂是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還要難。


    錢小虎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嘴裏高聲叫嚷著什麽,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坐在會仙樓雅間裏的顧衡卻遠遠地就聽清了這道尖利的喚聲,他不自覺地閉了下眼晴。厚積而薄發,前世今生夢裏夢外所有的努力,都在今日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朝堂仕途這道高高的門檻,自己終於正大光明地取得了一塊上好的敲門磚。


    聽到顧衡竟然取得了第二名榜眼的佳績,連鄭績這等不信神不信佛的人都忍不住肅然起敬。這是天上有名號的文曲星下凡,日後要入閣為丞為相,甚至彪炳青史留芳百世的人物。


    人群當中躁動得氣兒都令人喘不過來,隻有穩坐在小雅間裏的顧衡反倒沒什麽感覺了。陸陸續續又有名次出來,但是都不及他的名次高,畢竟比他高的隻有頭名狀元一個人。


    待辰時過後,會仙樓的眾人才知道狀元是杭州府的高哲,榜眼是濟南府的顧衡,探花是直隸王希久。其實按照正確的說法,這三位要經過數日後的殿試才能正式稱為三鼎甲。但當今聖人寬宏體恤,曆年殿試和會試的名次基本上都沒有大的變動。


    等三鼎甲終於聚在一起的時候,會仙樓的老板喜得眉眼放光,雙手一揮吩咐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費,又惹得在場眾人一頓歡呼。有今科落地的舉子端著酒杯想,今晚定要好生瞻仰一下三鼎甲,說不定三年後也會心想事成。


    顧衡團團作揖,終於抽了個空子吩咐錢小虎趕緊回去把喜報告訴家裏人。


    喜得合不攏嘴的鄭績這時候看他跟看神仙一樣,不等張口就讓手下人趕緊張羅來兩大筐新製銅錢,請幾位新科進士站在會仙樓上拋灑,美其名曰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狀元高哲和探花王希久一問,知道這是顧衡結拜的異姓兄弟,卻之不恭後就笑納了。他們三人日後就是同科同年,用同科幾個小錢客氣什麽,反正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


    顧衡站在一邊看了一眼這個新出爐的異性兄弟,算是默認了這回事兒。


    心頭卻在想,人跟人的緣分真是奇妙,一個是富得流油的豪商之子,一個是進京趕考的鄉下窮小子,卻陰差陽錯地合夥做起了生意,現在還勾肩搭背成了所謂的結拜兄弟。


    張老太太在家裏得知喜訊後,忙吩咐顧瑛把早早準備好的三牲六果擺在香案上。也不要人攙扶,跪在蒲團上結結實實地給祖宗的方位叩了三個響頭。站起身後,讓錢師傅把長長的鞭炮用竹竿在門口挑起,然後親自點燃引信。


    顧瑛看著一地的赤紅碎屑,左鄰右舍帶了一絲奉承的笑臉兒,總有一股不真實的感觸。從此之後,哥哥就像即將遨遊天際的大鵬,再也無人能隨意束縛於他。


    殿式很快照常舉行,果不其然三鼎甲的名次沒有變。


    讓當今聖人格外開心的是這批青年才俊,是名副其實的青年才俊。像狀元高哲今年三十二歲,探花王希久二十八歲,特別是榜眼顧衡今年才滿二十一歲。


    三鼎甲站穿著一是一樣的鴨卵青長衫在大殿上一字排開,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聖人龍顏大悅之下,除了慣例的賞賜之外,還給每人額外賞了一對大紅繡金宮花,讓三人領宮宴的時候戴在襆頭上。


    住在鐵匠胡同還在埋頭苦讀的童士賁很快就得知顧衡高中今科榜眼的消息,一時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畢竟中土這麽大,有同名同姓的人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


    來報消息的舉子就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這是咱們濟南府的榮光,你我就該與榮共焉,你怎麽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這三鼎甲有多少年都沒有落到濟南府的頭上,這回終於可說是一雪前恥。對了,我聽說你也是萊州籍的,平日裏與顧榜眼可交好,不知可否引見一二?”


    童士賁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把友人打發走的。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連鄉試都還沒過,顧衡卻已經中了進士。從此之後,兩個人之間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坐在院子裏正在收拾碗筷的葉瑤仙不知為什麽沒敢進屋,她也不想直接麵對男人狼狽懊悔的模樣。


    她隱隱約約的知道,童士賁從來將顧衡視為軟弱可欺的人物,從來沒有把顧衡真正放在眼裏。但那人卻在無人處時時露出尖利的獠牙,一回又一回地把對手狠狠踩進爛泥塘子。


    這不是僥幸,這是人這一輩子不得不認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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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五章 本分


    京城因為這場三年才出一回的春闈盛事熱鬧了小半個月, 貴妃娘娘千秋節特旨開的恩科就沒有那麽引人注意了。


    在南月芽胡同那座雅致的三進宅子裏, 顧衡恭恭敬敬地敘說著這趟鬆江府之行。


    “……鎮上居民稠廣土俗淳樸, 俱以蠶桑為業。男女勤謹,絡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夜。兩岸抽絲牙行約有百餘家。四方商賈蜂攢蟻集, 乃出產錦繡之鄉。江南養蠶所在甚多,惟此鎮處最盛。”


    端王依舊是一襲半舊薑黃地繡斜萬字朵雲紋長衫,半眯著眼睛隱含責備,“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既然知道盛澤鎮本是盛產絲綢之地,還跑去倒騰什麽棉布?”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語氣當中除了對後輩的提攜之意, 還有幾許上位者才有的審視。


    於是顧衡的態度更加謙恭,卻又隱約透著一股不卑不亢,“這處是雖然是絲綢勝地, 但也種了一部分棉。因往日的機械簡陋, 產出的棉紗雜物多以致質地晦澀。我在鬆江挑了幾個地方, 如楓涇鎮、朱涇鎮、朱家角鎮, 都可以大力發展棉布的生產。”


    端王慢慢轉著手裏的綠檀木佛珠,皺著眉頭有些不悅,“如今你也是正經進士出身,用不著多久就可以授官, 這些與民爭利的事情就不要親自出麵。若是讓那些聞風而動的禦史們知道, 彈劾的折子能把你淹死……”


    顧衡因這連日的疲勞眼睛顯了幾道紅血絲, 略微有些靦腆道。


    “湖州本以絲緞天下著稱, 那些織工是現成的,加上我改進了織機,生產出的棉布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說實話,我也想將鬆江布名揚四海。我這次回來帶了幾匹樣品,您仔細幫著斟酌一下,跟湖州緞是不是可以一較高下?”


    男兒有誌千裏,胸中有抱負的人個個都想名垂青史。


    端王拿手點了點顧衡,一時驚笑得連話都不想多說,“……真是大言不慚不知天高地厚,一個是絲一個是布,說你什麽才好呢?”


    顧衡沒有多做解釋,直接將身後幾匹顏色花型各異的布匹推了過來。


    端王沒想到他一個堂堂新科榜眼隨身還背著這玩意兒,就像一個時時走街串巷的鄉下小販兒。麵上一時不知該擺什麽樣的表情才合適,隻得低著頭一下接一下無意識地摸著硬塞到麵前的布匹。


    結果這一下一下地就讓他摸出了別樣的意味,眉梢也慢慢挑起來,“你這布倒是有些意思,雖然沒有湖州緞順滑,但卻另有一種光潔軟和之意……”


    顧衡就膽子極大地指了指端王身上半舊家常長衫。


    “您喜歡穿這種洗得稍舊的衣裳,多半是因為它穿著貼身舒服。您手邊這種兼絲布,是以麻絲和棉紗混合而成,以麻為經棉為緯,用來縫製夏季家常穿的外裳又挺括又柔軟,還不像您身上這套看著犯舊。”


    端王臉上閑適的神情立時僵住,實在搞不清麵前之人是真聰明,還是個傻不拉嘰的二百五?


    顧衡這時候卻極其沒有眼色,象布莊的小夥計一直喋喋不休。


    “……這匹飛花布,用的是最上等的棉花,織出來的布精軟光潔如銀,用來縫製中衣又透氣又吸汗。還有您現在還是穿的很厚的氈襪吧,脫下鞋那腳的味道是不是很難聞?這匹尤墩布極輕極薄極軟,用來製暑襪最合適不過。”


    端王的嘴角眼角實在忍不住快速抽動了一下,臉上的溫潤笑意卻一直保持得很好。他現在非常確定以及肯定,顧衡就是個實實在在的二百五。即使這個人才中了榜眼,又在很短的時間搗鼓出這麽大一攤子,還是個貨真價實的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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