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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五章 舅舅


    顧衡回到南城門根兒的磨刀胡同時, 隻覺得身累心也累。鄭績的一通插科打諢胡攪蠻纏, 讓他差點忘了鄭家父子原本令人深感棘手的出身。


    ——海匪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即墨鄭家跟海匪有什麽關聯, 這就說明鄭家父子上岸洗白得很成功。他們不肯出麵認下顧瑛,除了不想連累餘人之外,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多半也是想盡可能的隱藏自己原本的身份。畢竟若是泄露一星半點的風聲,即墨鄭家滿族之人都逃脫不了殺頭的罪責。


    顧衡把紫檀匣子放在手邊,有些頭疼的想, 自己該怎樣把這個謊話編圓乎了了?


    如今的顧瑛,可比往日在萊州鄉下時精明強幹多了。顧衡有時候下值後到榮昌布莊去接她,上至大掌櫃董長青, 下至掃地的小夥計,都對其敬服不已。


    顧衡聽說過一件事兒。


    去年秋天的時候顧瑛親自到鬆江府去收布,聽人說起有一種專門銷往高麗國的三線細布, 品質尤為細密純厚, 是專供高麗皇室的貢品, 很少往外麵銷, 就專程帶了銀子過去收購。


    沒想到織布的陳氏性情格外古怪,即使別人把雙倍銀子雙手奉上,把嘴皮子說破,都不肯將她屋中的布匹售賣一匹出來。說早就答應了別人, 又怎麽能為私利失信於人?


    左右鄉鄰都嘲笑陳娘子迂腐, 家裏差點揭不開鍋了也不願意將布匹另售他人。寧願放著大把的銀子不賺, 任憑屋子裏的布匹堆在角落裏積灰。那放下定錢的四川客商有將近一年沒到鬆江來了, 也不知是死是活,何苦死扛著昔日定下的契約?


    顧瑛敬其甘守清貧的品性,吩咐底下的夥計悄悄放了二十兩銀子在陳娘子的門口。說世間萬物皆有靈性,陳娘子的布之所以織得好,就是因為她信守忠義……


    出門時,顧瑛看見屋外不遠處有一半大小兒呆呆怔怔地坐在地上玩泥巴,雙腿無力似乎是站不起來。


    一問才知道,這是陳娘子的兒子。從小就有腿痹之症,找附近的大夫看了個遍,卻依舊沒有好轉。陳娘子之所以沒日沒夜的織布,就是想給這個小兒子攢些到省城去的醫藥費。


    沒想到那個四川客商下了定錢後一去不複返,陳娘子又不肯把手中的布匹轉賣他人。一日一日的往後捱,真是坑苦了這孩子……


    顧瑛從小在顧老太爺張老太太身邊長大,對許多疑難雜症有自己的一套野路子方法。


    她伸手一探心中就有了三分把握,但一時間也怕別人嫌自己多事兒。就讓人給陳娘子送了幾副藥,說用這個熱熱的煎水泡腳,若孩子知道叫痛了,她再過來給孩子針灸幾回。雖然不能保證一定治好,但總比孩子癱在地上強。


    平川多種木棉花,鄉村以紡織佐耕。許多村莊的紡織能手被稱為頂價姑娘,已婚的則稱為頂價娘子。自從這位陳娘子三線細布的名聲傳出去後,不知多少布商想盡法子想壟斷她的布。


    拿到藥包的陳娘子將信將疑,但畢竟心疼兒子就勉強試了一回。沒想到五六天後,雙腳一直麻痹的兒子竟然呼呼喊痛。


    正在織布的陳娘子又驚又喜,跳起來甩下手中梭子,背著兒子半夜三更敲響了顧瑛暫居的客棧。


    顧家傳承百年的鬼門十三針果然不同凡響,數天十幾遍針下去,陳娘子的小兒子已經能扶著東西顫巍巍的站起來。雖然還不能正常走步,但比起往日隻能軟癱在地上已經好上太多。


    陳娘子千恩萬謝,卻絕口不提把布匹轉賣給榮昌布莊。顧瑛也沒有挾恩已報的意思,收了針具囑咐道:“我水平有限隻會這幾手針灸,雖然強行打通了孩子的經脈,但還是要找大夫幫著後續調理……”


    說完施然走人,比陳娘子還要幹脆利落。


    一個月後,那位四川客商的家人終於帶信過來說家逢變故,非常確定不再買布了。陳娘子馬上找到榮昌布莊在鬆江府的分店,竟是以原價將家裏囤積的數百匹三線細布盡數送了過來。


    這批布一入京便受京中貴人追捧,讓榮昌布莊很是賺了一筆。與榮共焉的顧衡幾乎驕傲地想,若是以後當不了官兒,就回家去給這麽能幹的媳婦兒打下手。


    顧衡還在暢想日後是男主外女主內,還是女主外男主內時,錢師傅過來回稟,說門口來了位神神秘秘的客人。也不進來也不通報姓名,就在自己的轎子上等著,一直到現在都沒走。


    那人帶著的侍衛手上都有功夫,錢師傅不敢驚動已經睡下的張老太太。隔半個時辰就在門口盯一下,也看不出對方到底是什麽路數。


    顧衡到門口一看,果然見巷口拐角處有一頂兩人抬的青布小轎,周圍拱衛著幾個眼露精光的侍衛。此時轎夫將轎簾掀起,一個三十幾歲文士模樣的人施然出來,遠遠地拱手為禮,卻是一個字不肯多說。


    顧衡大感奇怪,但見這人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間像是體麵的官紳。就將人慢慢讓進門檻,客氣笑道:“屋子淺漏,還望先生不要見笑。我家老太太的瞌睡淺,我陪先生在外麵的園子裏說會兒話吧!”


    這話看似客氣其實極為無理,哪有客人上門不奉茶的道理?


    但來人似乎絲毫不以為意,負手看著門後雕著淺福字的照壁,甚至在綻開新葉的石榴樹下站了一會,這才慢慢地在一張石凳子上坐下。


    院子裏暈黃的燈光下,來人一身蔚藍色的長直綴,眉目微垂隱隱帶了一絲武人才有的煞氣。雖然神情稍顯冷淡言辭卻溫柔緩慢,乍一看行止好似走馬章台的貴介公子。


    他定定的望了過來,將顧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一會兒才閉目嘶啞道:“我是……顧瑛的舅舅郭雲深,她的親娘郭雲芳是我的雙胞姐姐!”


    顧衡遽然變色,這些人都是商量好的嗎,一個接一個地上趕著認親!


    遠處有更鼓聲聲,眼前的男人雖然看著顯年輕,但是鬢邊已經隱隱有銀絲。放在桌上的手瘦削有力,生有厚繭的食指上帶了一隻有黑璋紋的鹿骨扳指。


    他似乎很不願意回憶過去,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撫著額慢慢道:“我和姐姐就在同一艘船上,中間隻隔著兩個艙門。海匪們持刀上來時,我還看見過她的身影。……後來我隻撿到她發上帶的珠釵,珠子被人踩碎了,釵身旁邊都是血。”


    郭雲深的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冷靜而漠然,“回到通州後,家裏就為姐姐辦了喪事。丁點兒大的墳塋,埋了她兩套衣裳。那時候我在想,若是姐姐僥幸沒死回來看見這幅情景,心裏不知道該有多難受。”


    郭氏一族的老家主顧及名聲,甚至沒有等到真正找到郭雲芳的下落,就迫不及待地立起了她的衣冠塚,就是想斷了郭雲芳的後路——不管她是活著還是死了。


    郭雲深臉上神情並沒有太大的起伏,顧衡卻深切的體會到了他的切骨之痛——不能活和被放棄,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這是一種對至親身陷絕境卻無能為力的痛恨,就象從前那場大夢當中,身為遊魂的他眼睜睜地看著顧瑛自絕於黃楊棺木當中。痛得幾乎麻木,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到最後卻依舊是束手無策。


    郭雲深卻忽然笑了一下,在幽暗的燈光下尤其顯得詭異。


    “我今年就滿三十六歲了,卻依舊無妻無子。郭氏這一支的傳承到我這裏就斷了,想必我的祖父看到後會氣的把棺材板兒翻過來。他一意維護引以為傲的郭氏宗族,到最後竟然無嫡係承繼香火。”


    這是一場醞釀十八年的報複 ,少年時的郭雲深無能為力,三十六歲的郭雲深索性把一切徹底埋葬。骨子裏同樣視法度為無物的顧衡深為理解,且並不覺得有什麽錯。


    已屆不惑之年的男人眼裏浮起一絲玩味之色,負手看著小院兒植種的石榴樹。或是剝開或是縱裂的枝幹虯勁,再等一段時日密葉間就會吐露出火紅的花蕊,在夜色茫茫散發出一股略帶苦澀味的芳香。


    “我想象過無數回,我姐姐或許會被好人搭救,像一個平常的女人那樣嫁人生兒育女。她若是想回來,家裏人不要她也不打緊,我一定會掙很多銀子好好地養著她。沒了清白名聲又怎麽樣,那又不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郭雲深轉過身來,衣角在夜風中滑過一個銳利的角度。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想要再去探究過往。你們顧家既然養活了我姐姐留下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恩人。餘下的郭家人……想必不願意認這個孩子,不妨把顧瑛記在我的名下,我這輩子反正是無牽無掛!”


    顧衡忽然有些心動。


    想了半晌最後還是搖頭,“瑛姑……是個極其敏感的女子,往日她有很多事情都喜歡悶在心裏不願意對我說,這兩年才慢慢變得好些。我不願意在她麵前捏造您的身份,有時候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遮掩。”


    郭雲深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呆怔了一會兒才道:“我遠遠看過她,和我姐姐年輕時長得很像。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上也有一個小小的酒窩。你們……畢竟是同姓,日後在朝堂上少不得有人會拿這點攻訐於你!”


    顧衡微笑道:“這件事有禦史捅了出來,前些日子已經在皇上麵前過了明路……”


    郭雲深又是一怔,將人細細打量幾眼後笑道:“你很好,行事謹慎且無一點張狂之色,比我年輕的時候要強。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像個生毛頭一樣時時想跟人幹仗。其實這世間的事,哪有這麽簡單?”


    中年男子雲淡風輕般笑了起來,眼角洐生出好看的褶皺。


    顧衡忽然發現,他們郭家人都有一對很特別的杏眼。不笑的時候如杏仁兒一般,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時時透露著一股子爛漫多情。


    顧瑛的眼睛也有這麽一點意思,但她稟性方正眸色清明,別人第一眼望到隻會覺得這個女孩子生的俊秀大氣,從而忽略了其他。


    許是把最沉重的過往說了出來,郭雲深斜斜往後一靠,蔚藍色的長直綴如流水一般傾瀉在地上。男人豐儀出眾有種偉岸氣度,神色間卻仿佛是疲累至極,腰肋處露出一塊似金似玉的扁長銘牌,上麵似乎刻著繁複的山水紋路。


    良久他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仰望碧空道:“你既然下定了決心,那日後就要好好護著顧瑛周全。我……知道你們以往的很多事,你做的還算不錯!”


    顧衡眼皮兒一跳,不知為什麽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敬畏之心。


    應該是這個人夠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鮮少有人對子嗣不在意,但他就敢讓郭氏從此斷絕。一步一步的強大,用了整整二十年終於讓自己站在巔峰,從此再不能被人隨意左右。


    淡淡的上弦月升了起來,照得小小的院落如籠煙。


    郭雲深站了起來,單手解下腰間銘牌放在小幾上,“我如今住在木樨胡同,你有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就拿這個去找我。我這個當舅舅的,總想為你們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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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的親人差不多都亮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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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六章 新宅


    第二天一大早顧衡就在張老太太麵前稟明, 說日後準備把家安排在巾帽胡同的新宅子裏。


    這處三進的新宅子比磨刀胡同的宅子自然寬敞許多, 屋宇也歸置得整齊。雖算不算是重簷複廊雕梁畫棟, 也是大方得體,就是住一輩子也盡夠了!


    特別是有兩處極整齊極寬敞的院子, 植種了高大的香樟樹。後院空隙處又按照舊例移種了一架藤蘿,那老樁子竟然有碗口粗,掛滿了正當季的紫藤花。挨山牆處擱了丈高的竹籬笆,密密匝匝的開滿了或粉或紅的薔薇骨朵。


    張老太太看著這一片層層疊疊熱鬧的姹紫嫣紅, 眉心反倒皺得老高。


    左右打量了一番,慢慢邁著步子道:“我知道你如今的主意大,有什麽事兒也不愛跟我說了。可那鄭績到底是什麽人, 怎麽會送瑛姑這麽大一份兒禮?老話說無事獻殷勤,隻怕不是什麽好路數。”


    顧衡來時就已經想好了說辭,伸手慢慢撫平了祖母衣服上的折痕, “如果我料得不錯的話, 鄭績的爹, 也許就是瑛姑的親爹……”


    張老太太臉色大變, 扶著桌沿坐下來咬牙道:“……十幾年不見蹤影,斷了指望後這些人倒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瑛姑的親爹,難不成真的是……殺千刀的海匪,就因為幹了這個行當當初才搶了瑛姑的親娘, 後來又生了瑛姑不成?”


    顧衡苦笑, “我和鄭績合夥開布莊時, 就派人到即墨仔細打聽過, 鄭父在鄉間的名聲甚好。鋪路修橋周濟鄉鄰,撫恤孤寡從不落於人後。名下的田莊商鋪無數,就連海上河上的漕船就有好幾十條。”


    頓了頓,“多半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金盆洗手,至今周圍無人知道他們的惡事。或是知道,卻選擇裝聾作啞。以郭家人的說法,當年的那件事多半是真的……”


    張老太太一呆,“既然這樣,為何不把瑛姑接回去?”旋即反應過來,“是怕有人識得瑛姑真正的身份,立刻聯想到他們的身上,最起碼現在的郭家人就恨他們入骨,平白壞了一個年輕女孩的清白名聲。”


    顧衡打開桌上的竹篾八棱食盒,把裏頭的一碟片兒糕,一籠蘿卜絲餅,一匣棗泥餡兒的酥餅推過來笑道:“這是瑛姑早上派人送過來的,說這兩天鋪子裏的生意不忙,就趕早做了些點心讓您嚐嚐……”


    棗泥餡的酥餅又香又脆,讓人甜到了心底。


    張老太太就輕歎一口氣道,“……不管這鄭家還是郭家,和你的那對不著調的爹娘一樣,骨子裏都是些自私自利不省心的人。以後你和瑛姑在一起,隻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休理他人說三道四。”


    顧衡原本也是這樣的打算。


    他側身把紫檀匣子裝好的房契推過來道:“……您就跟瑛姑說這是我在別處賺的銀子,因為有些來路不清不好走明賬。就讓鄭績以送賀禮的方式記在她的名下,到時候通通寫在她的嫁妝單子,府衙處都要備一份案的。瑛姑最信您,鐵定不會再有疑問……”


    張老太太頷首,“這樣最好!”


    顧衡也是鬆了一口氣,心想讓你們這些人個個縮頭露尾,那我就把你們的好處通通抹去,讓瑛姑從此隻記得我一個人的好。你們一個個顧慮重重不敢出麵相認,那就讓她日後當我一個人的手心寶就成了。


    顧瑛正在榮昌布莊忙活,聽說張老太太過來了,忙把手頭的事兒交給大掌櫃董長青。親自出來把人接進去,衝了一盞未加白綿糖的八寶果仁茶,笑問道:“……早上還在刮涼風呢,怎麽這會有空過來?”


    老太太是個閑不住的人,自從與回春堂的呂大夫結交後,三天兩頭地過去幫忙義診。用她的話說,即便幫不上大的忙,能為人端個茶遞個水也是好的。


    衝著這份不摻假的熱心,老太太很受周遭的人的尊敬,所以顧瑛才會這麽問。


    老太太一抬眼,見這姑娘淡掃峨眉,鬂邊別了一隻珍珠鑲銀的珠花,清新典雅端莊沉靜。不過半個月未見,氣度好像又沉穩了些。就拍著她的手笑道:“你哥哥心裏頭擔心,又礙於那些條條款款不好意思過來,就叫我過來看看。”


    在顧瑛想來,兩個人的條件有限,把婚事簡簡單單操辦了,接下來正好忙自己手上的一大攤子事兒。就大大方方地答道,“顧九叔和顧九嬸幫了我不少忙,嫁妝也辦得差不多了……”


    老太太見她辦事有條有理,更是滿心生歡喜。


    就從紫檀匣子裏取出房契道:“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這檔子事兒,衡哥新置了一處宅子。這兩天才緊趕著辦好,在衙門裏上了檔子後,又緊趕著讓我給你送來,到時候你的嫁妝就往那邊送,新家也安排在那裏……”


    新娘子的嫁妝,比如大型的家具要提前比尺寸,正式成親這一天就浩浩蕩蕩的跟著花轎抬往男方的家裏。磨刀胡同的宅子狹小,所以顧瑛的嫁妝裏,床鋪箱櫃案桌都是有數的。


    所以聽到老太太的話後,顧瑛就是一楞,怎麽從來沒有聽到哥哥念叨過這事兒,且這房契好像是自己剛剛退回去的……


    張老太太心想果然讓顧衡料準了,就笑著解釋道:“你哥哥跟著鄭績悄悄做了一筆生意,因為風險有些大就沒跟你說,本錢是在我這裏拿的。沒想到一來一往賺了好幾倍,就幹脆買了巾帽胡同的宅子……”


    對於哥哥的手段顧瑛自然是信服的,況且祖母都首肯了,想必這個風險也過去了,自然沒有繼續刨根問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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