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觸碰到它頭頂溫暖柔和的皮毛時,張鐸心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說不上來,但他並不抗拒。


    當年在亂葬崗,他那麽痛恨這些畜生,恐懼,仇視,鄙夷,等等情緒折磨了他整個少年時代,可是這一刻,在席銀的手指,和這一叢溫暖的毛發下,那些他從來不肯正視的情緒,好像一下子全部消彌了。


    “是不是很可愛呀。”


    席銀說著,吸了吸鼻子,雪龍沙竟然也抬起頭,學著席銀的樣子,衝張鐸吸了吸鼻子。


    “退寒。”


    “啊?”


    他還在一種不可自明的情緒裏糾纏,含糊地應了席銀一聲。


    “你還會怕狗嗎?”


    “我怎麽會怕狗。”


    “你既然不怕,為什麽以前都不肯摸摸它。”


    張鐸一怔。


    麵前的女子鬆開他的手,也摸了摸他的額頭,她沒有去逼著他糾結自問,轉而道:


    “等你的傷好了,我帶你去永寧寺塔看金鈴鐺吧。”


    “你帶我去。”


    “對啊,席銀帶你去,我給你指,哪一隻最像你,哪一隻最像我。”


    “哈……不都長得一樣嗎?”


    他不自覺地說了一句不合時宜卻特別掃興的話,一時有些懊悔。


    席銀卻並沒有在意,她望著他漸紅的耳根笑了笑,“不一樣的,我去看過了,西麵的那一隻最像你。”


    “為什麽。”


    “嗯……”


    她似乎真的認真地想了想,


    “因為它的舌鈴最重,平時都聽不見它的聲音,必有高風起時,它才會鳴響。”


    張鐸笑了一聲。


    “那你呢。”


    “我啊……我像東麵一隻。”


    “有什麽特別嗎?”


    席銀搖了搖頭,“沒有什麽特別啊,就是因為溫暖的風都是從東麵來的,我怕冷。”


    她說完也笑出了聲。


    “我沒有要揶揄你的意思,我隻是想讓你今天,不要那麽難過。”


    說完,他牽著他的手站起身,“走,回清談居,我給你上藥去,上完藥,我們去庭院裏烤牛肉吃。”


    **


    聞得喪訊,家法在身。


    這一夜的席銀與張鐸,都不肯在情/欲上起心,但這並阻礙他們倚靠彼此。


    秋夜繁星若幕。


    替張鐸上過藥後,席銀為他換了一身幹淨的禪衣,又在廊上給他鋪了一張墊子。


    張鐸坐在門廊上,看著她蹲在火堆旁,用一根金竹杆穿起肉塊,架在火上烤。


    雪龍沙蹲坐在她身旁,時不時地叫兩聲,她聽著了,就騰出一隻手來,拍拍它的腦袋。


    “別叫,就好了。”


    “席銀。”


    張鐸這聲是伴著犬吠聲一時想起的。


    席銀側身脫口道:“讓你不要叫,還……”


    她說著說著忽然又覺得不妥,忙起身回頭看向張鐸。


    “我……”


    “別跪。”


    “對不起,我沒有想要……”


    “我知道,席銀,你對我說什麽都可以。”


    席銀霽容,“你相信我嗎?”


    張鐸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


    第125章 尾聲終:銀盤裏煎雪(從屬)


    入冬之後, 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一連下了很多日的大雪,官署外麵的道路都被積雪封住了。


    年關前, 張鐸有幾日沒有來清談居,席銀在睡夢中, 總是時不時地聽見, 遠道上有帚尾劃起雪沙的聲音,有些躁亂,似洛陽惶惶跳動的人心聲。


    這一日雪小,席銀推開大門, 門前掃雪的胡氏, 便一臉欣喜地朝她道:“貴人, 宋長侍來了。


    席銀抬頭,見宋懷玉在道旁向她行了禮。


    席銀亦屈膝還禮,“宋翁有話要傳?”


    宋懷玉直身道:“不是,陛下命老奴來給貴人送東西。”


    正說著, 雪龍沙探頭探腦地從門後鑽了出來,驚得宋懷玉一連退了幾步。


    席銀無奈地搖搖頭。


    “快回來。”


    席銀一喚,那狗兒還真的聽話得跑了回來, 在席銀麵前坐下,尾巴得意地搖晃著, 掃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雪粉。


    席銀摸了摸它的腦袋,一麵道:“嚇著您了,他不咬人的。”


    宋懷玉心有餘悸道:“聽獸園的人說過, 他凶悍得很,今兒這麽見著,到不像呀。”


    胡氏在旁笑道:“宋翁,那也得看它在誰身邊養著。”


    她說著,一時口舌快了沒慎重,竟拿人比道:“從前陛下在宮裏也……”


    “放肆。”


    宋懷玉直身喝斥了一聲,“縱你出宮跟著貴人,可不是叫你輕狂來得,這說得什麽話,該帶下去,杖斃。”


    胡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麽見血的話,忙伏身跪下,瑟瑟地不敢出聲。


    席銀低頭看著胡氏道:“也是不那麽慎重。”


    宋懷玉仍蹙著眉,“今日老奴便帶她回去處置,再讓宮內司遣好的宮人來給貴人差遣。”


    席銀搖了搖頭,“算了,既給了我,就讓我來教訓處置吧。我一個人住在這裏,也用不了那麽些人,要她也不是服侍,隻是因為我們彼此熟悉,能在一處說說話而已。”


    宋懷玉聽她這麽說,也不去違逆她,低頭斥道:“還不謝了恩,下去思過。”


    “是。”


    胡氏忙叩了頭繞到席銀身後。


    席銀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進去吧,瞧著我灶上的湯,別離了火。”


    胡氏應聲辭了進去,宋懷玉這才慢慢緩和了容色,朝席銀再次行了一個禮,歎道:


    “也不怪她胡亂說話,或許,她這眼裏是真看了些不該看的。”


    席銀抬起頭,雪輕盈地落在她的發上,零星若紗堆的細花。


    “陛下還是老樣子?”


    “是啊……”


    宋懷玉長慢歎了一口氣,搖頭不再言語。


    他是內侍官,曆經兩朝,早就有了自己道理,即便是在席銀麵前,有關東後堂,有關朝廷和張鐸本,不該出口的話,他是不會說的。


    但洛陽城,從來就不是一座萬馬齊喑的城,很多聲音雖然匿於城中,卻也有其各自從容的聲調,傳入不同人的耳中。


    清談居外的張鐸並沒有任何柔和的轉變。


    他一手清理了所有的劉姓殘族,即使其中的很多人,早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垂垂老者。


    席銀曾在銅駝道上看到鐵鏈牽連的人隊,他們曾經是洛陽,又或者各州郡最尊貴人物,對奴婢,伶人生殺予奪,熔金造池,鬥富享樂,如今,他們被束縛手腳,身著囚服從席銀麵前走過,有些人認出她是張鐸的寵婢,甚至不顧自己從前的臉麵和風骨,跪在她麵前苦苦哀求一線生機。


    不需要席銀說什麽,自有內禁軍將這些人拖走。


    但她望著那些狼狽的身影,經年之後,人世大變的惆悵卻由心而生。


    “洛陽宮……今日有宮宴嗎?”


    她把話轉了,宋懷玉也識趣地順著她應道:“有。”


    “那……金華殿娘娘會在席嗎?”


    宋懷玉搖了搖頭,“金華殿娘娘大病,已絕了藥食了。”


    “陛下呢?”


    “陛下……每日都在金華殿親奉湯藥,不過……娘娘不吃,陛下也不會求,跪一個時辰,就出來了。”


    席銀垂下頭,“宋翁,有件事……我想你幫幫我。”


    “貴人請說。”


    席銀輕道:“你先不要急著應我,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並不打算讓陛下知道。”


    宋懷玉聽罷,遲疑一時,終還是問道:“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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