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家住在原野的邊上。要是站在莉莉的媽媽常常站立的地方,你會以為太陽每天就是落在獵人他們家的煙囪裏了。但其實那是不可能的,太陽那麽大,煙囪那麽窄。煙囪裝不下太陽,隻裝得下那些柔若無骨的煙。柔若無骨的煙緩慢地從煙囪裏掙紮出來———因為獵人正在給莉莉燒洗澡水。


    莉莉的床是一個紫藤編的小籃子,獵人在裏麵鋪上了半張羊毛毯。巴特緊張地守在籃子旁邊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獵人給莉莉喂奶。巴特知道,莉莉是個小姑娘。莉莉是個嬌嫩的小姑娘。所以巴特簡直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除了輕輕地把自己的爪子搭在她的搖籃邊上。奶瓶買回來了,獵人自然是領受了一番雜貨店老板娘善意的嘲笑。莉莉一開始拒絕著那個塑膠的奶嘴,因為它散發一種陌生的不友好的氣息。“莉莉,乖女孩,來呀。”獵人的手指溫暖地撫弄著莉莉柔軟的肚皮,然後說:“巴特,小心點,別把口水滴到莉莉身上。”巴特惱火地瞪了一眼獵人,依舊吐著粉紅的舌頭。獵人當然不知道巴特是在跟莉莉說話。巴特說:“莉莉,你是莉莉,我是巴特。你明白了嗎?你是莉莉,你是你,我是巴特,我是我。不對,你是我,我是你,我的意思是,你是你的我,我是你的你,哎呀不對,我的意思是,對你來說,你是我,我是你;對我來說,你是你,我是我。”天哪這件事情還真是複雜。該怎麽跟莉莉解釋清楚呢?巴特除了用力地抖著他的舌頭之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晚上,獵人的小屋很暖和。爐火生動地燒著,滿室鬆木的清香。燈光和火光把這個屋子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顏色,至少那不是你在原野上找得到的顏色。寂靜的夜裏天地混沌,外邊很冷,把滿地月光凍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塊。遠處的狼嚎就像是一雙冰鞋那樣在冰塊上劃著複雜的動人軌跡。獵人沒有鄰居。最近的鄰居就是山腳下的村民了,可是小屋離山腳少說也有十公裏。莉莉和巴特喝的牛奶就是來自村莊裏的一群母牛。村民們很尊敬獵人,因為村裏一年一度的祭祀慶典上,所有供奉祖先的野獸和鳥都是獵人打來的。今年獵人居然打到了一頭獅子,而且還是一頭剛剛生育過的母獅子,這是個吉兆。


    “莉莉。”獵人得意地說,“我是他們的英雄,你知道嗎?他們會送來數不清的新鮮牛奶和熏腸。熏腸給巴特,牛奶都是你的。”莉莉四腳朝天,在溫暖的水波裏動了動。“莉莉。”獵人說,“明天我會去村裏叫木匠給你做一個小澡盆。今天隻好用巴特的了。就湊合一下,好嗎?”


    莉莉沒有反應。因為她睡著了。獵人把她輕輕地放在小籃子裏,她立刻乖乖地蜷縮起身體,其實她一點都不冷,隻不過這是她從前世帶來的關於曠野的記憶。巴特臥在她的小籃子旁邊,伸出他的爪子護著小籃子。獵人關掉了燈,走向一張很大的橡木床。他們一家三口酣然入夢,幸福的生活就這樣簡單地開始了。


    莉莉是獵人和巴特的寶貝。這是莉莉從有記憶起就知道的事情。莉莉就帶著這種記憶心安理得地出落成一個任性的姑娘。那隻紫藤的小籃子是早就睡不下了,有一段時間獵人甚至允許莉莉跟自己一起睡在那張寬闊的橡木床上。那是巴特都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夜晚,當獵人說:“現在我們要睡覺了。”莉莉就非常靈敏地跳上橡木床,忘不了炫耀地驕傲地看巴特一眼。然後獵人關上了燈,因此莉莉永遠不知道一片黑暗之中巴特對她的炫耀報以寬容甚至是縱容的微笑。巴特是不會嫉妒莉莉的,巴特要保護莉莉。盡管要不了多久,莉莉的個頭就比巴特高了。


    當橡木床也容不下莉莉的時候,獵人從櫃子裏拿出一張金黃色的、厚厚的毛皮。把它鋪在離爐子不遠的地板上。說:“莉莉,過來試試看。”那張毛皮真暖和,真舒服,比獵人的床墊還軟。上麵有一種莉莉很喜歡的氣味。莉莉高興地在上邊打滾,把她的臉使勁地在毛皮上蹭,直蹭到臉龐發熱為止。獵人看著莉莉撒野的樣子,微笑:“莉莉,它是你媽媽。”莉莉沒有聽見這句話,當時她正在非常大方地招呼巴特:“巴特,我把這張毯子分一半給你。你睡這邊,我睡那邊。”


    莉莉已經學會用人的方式辨認這個世界了。比方說,她已經知道了這片原野上很多東西的名字。她知道了山是山,水是水,樹木是樹木,太陽是太陽。當她走出他們的小木屋,一腳踏進厚厚的落葉裏的時候,她會迎著吹到臉上的涼涼的風,想:“秋天來了。”當她敏捷地把一隻獐子踩在她的前爪下麵的時候,她會想:“它就要死了。”這本不是一隻獅子應該有的方式。莉莉就是在不知不覺間遺忘了關於前生的記憶的。不過晚上,常常是在晚上,她臥在那張暖和的毛皮上聽著狼在月光下至情至性地嚎叫的時候,心裏會有一個地方隱約地一動。那個聲音是一樣不能吃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冒出這個古怪的念頭。不過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淋漓酣暢,睡夢中肆無忌憚地翻了個身,就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這張毛皮的大半。同在睡夢中的巴特頗為知趣地縮到了毛皮的一角,似乎同樣忘記了莉莉當初“一人一半”的承諾。


    無論如何,莉莉在慢慢長大。對於獵人來說,莉莉和巴特現在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有莉莉在,獵人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因為莉莉總會在第一時間像顆子彈那樣衝著獵物飽滿地衝出去,帶起周圍一陣肅殺的風。獵人驚訝地說:“巴特,你注意到沒有?莉莉跑得好像要比一般的獅子快。怎麽會這樣呢?簡直像一頭豹子。”


    莉莉喜歡奔跑,奔跑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變成了耳邊呼嘯著的風。自己不存在了,莉莉不存在了。隻要你肯奔跑。莉莉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癡迷奔跑的原因恰恰是,她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名字叫做奔跑。那隻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的鹿倉皇地回頭,含著淚看了莉莉一眼,莉莉美麗的頭顱一歪,縱身一躍,咬斷了鹿的脖子。鹿隻發出了一聲很短暫很微弱的哀鳴,連血都沒流多少。莉莉最迷戀的就是那最後的縱身一躍,那個時候的閃電般的力氣好像不是來自自己的身體,而是來自神明的相助。在那樣的縱身一躍裏,自己變成了神明。“乖女孩。”獵人從後麵趕上來,驕傲地拍著莉莉的腦袋。然後把鹿扛在肩膀上。鹿的眼睛依舊睜著。巴特興奮地跑前跑後,搖頭擺尾。莉莉則是高高地昂著頭,端莊地走在最前麵,聽著身後獵人有力的腳步聲。獵人扛著鹿昂首闊步的樣子就像是一尊青銅雕像。夕陽西下,是黃昏了。莉莉恍惚間覺得,自己剛才咬在鹿的脖子上的那一口似乎是連夕陽一起咬破了,所以才有這滿地的晚霞緩慢地、深情款款地流淌出來。


    那天的晚餐是鹿肉。獵人吃熟的,莉莉和巴特吃生的。其實莉莉是很喜歡散發著鬆枝香的烤肉的味道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從她可以幫著獵人打獵之後,獵人就不再給她吃熟肉了。曾經有很多次,莉莉賭氣地把獵人放在她麵前滴著血的羊腿踢開。獵人歎了口氣,蹲下來,摸著莉莉的腦袋:“莉莉,要聽話,我是為你好。你已經長大了,你吃慣了熟肉,以後怎麽辦?”莉莉不知道什麽叫“以後怎麽辦”,她倔強地縮在她的毛皮毯子上,一動不動。這個時候巴特走了過來,默默地叼起那條羊腿,深深地看了莉莉一眼,然後狼吞虎咽了起來:“莉莉,很好吃的,你看呀,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獵人和莉莉都愣住了。對巴特來說,他不知道獵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他相信獵人有獵人的道理。可是怎麽才能讓莉莉這個嬌縱慣了的孩子聽話呢?巴特想不出什麽其他的辦法了。


    生肉很冷,有股原始的腥氣。可是巴特自己也不知道,那條生羊腿,那條莉莉是因為他才肯吃的生羊腿就是離散的前奏。


    那一天獵人帶著巴特和莉莉到鎮上去。鎮子很遠,每一次他們都是搭著村子裏的人們的車去的。要經曆很長很長的顛簸,可是車窗外麵是永遠的一馬平川,就好像他們從沒有走遠過。獵人每隔一兩個月總會到鎮上去一次。買些必需的東西,去唯一的郵局取回來自遠方的信。總是有人給獵人寄明信片來,從各種各樣不同的地方寄來的明信片。寥寥數語而已,可是獵人看得很認真。莉莉跟巴特都不認識字,所以他們倆都覺得獵人那副認真相滑稽得很。去鎮上的日子是巴特的節日,他是那麽喜歡鎮上,每一次,遠遠地看見鎮上的炊煙,他就高興得“汪汪”亂叫,似乎比看著獵人烤鹿肉還要過癮。可是莉莉就不大喜歡鎮上,莉莉不喜歡那麽多的人。盡管所有鎮上的人都認識莉莉,都善待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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