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當然是要去鎮上的酒館喝兩杯的。酒館裏的人們都熱情地跟獵人打招呼。莉莉認得他們,嬰兒時代的莉莉熟知他們中的每一個的膝蓋的氣味。他們的手掌溫熱而遍布老繭,那是辛勤的印記。他們撫摸著莉莉的腦袋:“我們的小姑娘已經這麽漂亮了。”獵人微笑:“當然。”“真是不容易。”村裏的木匠因為趕集碰巧也在鎮上,“莉莉,你知不知道我一共給你做過多少個澡盆啊?”他是個和善的老人家,稍微喝一點酒臉就發紅。“澡盆有什麽用?”酒館美麗的老板娘端出一杯獵人常喝的酒,熱辣辣地看著獵人的眼睛,“莉莉已經長大了,我看你到哪兒去給她找頭公獅子來才是正經。”“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獵人熟練地接招,“到哪裏給你自己找個男人來才是正經。”“哈!”她把酒杯重重地往麵前的桌子上一頓:“嫁給你,你要不要?”“我?”獵人笑了,“我倒是想要,可是你得問問我們莉莉願不願意你來當後媽。”“噢———我不知道這兒還有一尊神仙忘了拜。”女人彎下了身子,調侃地擺弄著莉莉的尾巴。她身上那股濃鬱的香氣是莉莉不喜歡的。莉莉煩躁地甩甩尾巴,一頭頂在女人高聳的、軟綿綿的胸脯上,衝著她齜牙咧嘴。這下酒館裏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要死囉。”女人輕輕拍了一下獵人的肩膀,然後也跟著所有的人一起笑了。巴特在這一片哄笑聲中如魚得水地吐著他粉紅的舌頭,一副激動的樣子。


    在莉莉的記憶中,那天晚上獵人其實是很高興的。也許是因為那些酒,也許是因為酒館裏那個美麗女人的調笑,也許是因為鎮上的人間煙火慰藉了長年累月荒原的寂寞,也許是因為他終於又從那人間煙火中回到他寂靜的家園裏。總之,那天晚上,獵人突然蹲下身子,慢慢地看著莉莉的臉。他看上去真的很高興,他伸出手,一點一點,無限珍惜地撫摸著莉莉。於是莉莉也懂事地用她的小腦袋蹭獵人的手心。爐火映紅了獵人的臉,他的眼睛裏漾起來一種迷蒙的東西。莉莉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兩個自己,他憂傷地說:“莉莉,四年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一如既往地出門打獵。不過去的是山裏。這讓巴特很高興。巴特喜歡進山裏,因為他的靈敏的鼻子在山裏派得上大用場,往往是因為他,才尋得著獵物的蹤跡。可是莉莉就很泄氣,因為莉莉喜歡原野上一馬平川的視野,在山裏的時候獵人多半是用不著她的。天氣已經變涼了,寂靜的山中聽得見鬆果劈啪墜地的聲音。那些小鬆鼠們遠遠地看見他們來了,一個個像是舞蹈一樣輕盈地藏匿於樹枝間。獵人用獵槍指著樺樹下麵一堆巨大的糞便,微笑說:“巴特,看,熊來過了。”巴特興奮地輕吠一聲表示讚同。


    莉莉懶洋洋地跟在他們後邊,提不起一點興致。山裏的空氣很好,可是不知為什麽總是有種凜冽的陰謀在蠢蠢欲動。潮濕的泥土上留下莉莉花蕾一樣的腳印,莉莉有些落寞地聳了聳自己的耳朵。然後她聽見了水的聲音。


    那是一個峽穀。不算大,但是很深的峽穀。瀑布從遙遠的、看不見盡頭的地方洶湧而來,歡騰地在峽穀中粉身碎骨。火紅的楓葉落滿了水流不到的地方,寧靜地腐爛著。莉莉的耳邊充斥著水的聲音,水在歡呼,在驚叫,在碎裂———那是莉莉在原野上沒有見過的東西。每一次,當莉莉輕鬆地跳起來撲向一隻獵物的時候,它們瀕死的臉上從來都是呈現一種漠然的安靜,不會像這些水一樣,這麽陶醉,這麽不在乎。莉莉警覺地回過頭,她已看不見獵人和巴特的影子。


    起初莉莉並不著急。她篤定地相信不一會就能聽見獵人焦灼地喚她的聲音。她甚至頗為自得地享受了一會兒這來之不易的自由。但是沒過多久,莉莉就開始不安了,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害怕了。山林總是不動聲色的,天空也是不動聲色的,峽穀還是不動聲色的,在這巨大的不動聲色中莉莉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獵人和巴特的氣息。她的耳朵像是蝴蝶翅膀那樣扇個不停,爪子一下一下地刨著柔軟的逆來順受的泥土。瀑布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恍惚中莉莉覺得自己在這喧囂聲中辨認出了巴特“汪汪”的嗓音。莉莉用盡全身力氣叫了一聲:“巴———特———,是你嗎?我在這兒,你在哪兒啊———”


    莉莉不知道自己這一聲喊叫讓整個山穀裏的野兔和鬆鼠都瑟瑟發抖地縮成了一團。它們不知道這隻美麗的母獅子其實沒有一丁點殺意,她隻是在尋找她的親人。山穀裏依然靜謐。沒有回音,隻是陽光,陽光像歎氣一樣地偏西了。獵人沒來,巴特也沒來,但是莉莉看見了他緩慢地從峽穀的那一端繞了過來,靜靜地靠近她。美麗的鬃毛在風裏不羈地抖動。我決定管這個闖入莉莉的故事的新角色叫阿朗。其實他是沒有名字的,不過就叫他阿朗吧。因為他出現在莉莉眼前的那一刻,天空無限清爽,陽光就像他的鬃毛那樣不可一世地放縱著。


    阿朗靜靜地說:“莉莉,我注意你很久了。”


    “你是誰?”莉莉有些迷糊。


    “我是你的同類。”


    “你是說———”莉莉遲疑地靠近他,身體蹭到了他的脖子,“你也是一隻獅子對不對?”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莉莉。”阿朗笑了,“你真的還記得你自己也是一隻獅子嗎?”


    “你是從哪兒來的呀?”莉莉有些不高興地跳開了,充滿敵意地望著麵前的阿朗。


    “莉莉。”阿朗認真地說,“你很漂亮。”


    “我知道。”莉莉驕傲地仰著頭。


    “那你知不知道,你應該跟我走?”


    “那可不行。”莉莉調皮地眨眨眼睛,“我得回家,獵人跟巴特現在一定在到處找我了。”


    “你是一隻獅子,莉莉。”阿朗堅定地說,“獅子是沒有家的。”


    “我有。”莉莉倔強地反駁。


    “你總有一天會沒有。跟一隻獵狗一起給一個人來打獵,真荒唐,那不是你該做的事情。”阿朗神秘地微笑了,“想不想知道,你該做什麽?”


    莉莉困惑地看著他,這個時候阿朗突然轉過身,後退了幾步,眼睛裏有種灼熱的東西開始燃燒。然後他弓起身子像旋風一樣地奔跑,再然後,對著深邃的峽穀,縱身一躍,像是要尋死一樣不管不顧。當然是沒有死,他輕盈地、沒有聲音地落在峽穀另一邊的滿地紅葉上。莉莉出神地看著他奔跑,起跳,飛翔,看著他在幾秒鍾之內變成了一個神明。那裏麵有種似曾相識的東西,莉莉明白了,她看見了自己。在原野上追逐獵物的時候,當你的殺氣在體內積滿,就要溢出來的那一個瞬間,你就會像現在這樣,輕盈地、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


    “看到了嗎?莉莉?”阿朗又跳了回來,他眼睛裏散發著火焰熄滅後餘燼的溫度,“你要不要試試?”


    莉莉猶豫地搖了搖頭:“太深了,也太寬了,我不行。我跳不了那麽遠。”


    阿朗嘲諷地笑了:“你居然還敢說你是一隻獅子。你一定沒有聽說過關於這個峽穀的傳說。”


    莉莉遲疑地說:“沒有,事實上,我今天是第一次來。”


    “住在這個原野上的每一隻獅子都要跳一次這個峽穀。每一隻,一輩子,總是要從這兒跳一次。不是每隻獅子都能像我一樣輕鬆地跳過去,有的獅子就死在這兒,這個峽穀底下的瀑布裏。可是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必須冒一次險,至少跳上一次。這是我們身為獅子,必須要做的事情。”


    “為什麽?”莉莉問。


    “問為什麽是人的習慣,莉莉。”阿朗說,“你不應該有這種習慣,因為那會冒犯神靈。”阿朗突然間靠近她,非常近,莉莉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打量過一隻公獅子的臉。她像前一天晚上在獵人眼睛裏那樣看見了兩個小小的自己。阿朗溫柔地看著她,說:“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麵的,莉莉,我在你的眼睛裏看見了渴望。”


    他的呼吸吹到了莉莉的臉上,讓莉莉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亂。這個時候他瀟灑地甩了甩鬃毛,說:“你不認識路,我帶你走出山去。”


    莉莉的爪子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絢爛的鬃毛,悄悄地想:“多美啊。可是為什麽我就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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