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多日,譚振學和譚振業的功課堆高不少,以日期為序由上而下的放著,沐浴後的譚盛禮喝口茶就坐著翻閱兩人的功課,片刻閑話的功夫都沒有,而兀自生了許久悶氣的譚振興憋不住了,裝作高興地走向譚振學,挽起他胳膊,“二弟。”


    譚振學不習慣他的親昵,掙脫他的手,“大哥有話要說?”


    譚振興藏不住話,進門後眼睛落在他身上沒移開過,肯定有什麽自以為重要的話要說。


    果不其然,譚振興點頭,小聲道,“我府試也過了。”


    是在撒嬌嗎?譚振學抖了個激靈,“我知道。”他們早就收到消息了,他和譚振業拿抄完的書去書鋪換錢,書鋪老板問起譚盛禮,他們就提了兩句,老板告訴他們譚姓父子都過了,書鋪都有父親考卷的答題賣了,他拱手,“恭喜大哥了。”


    “嘿嘿。”譚振興笑了笑,“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譚振學:“......”


    譚振興想說的劉家,譚辰風告訴他的,去年年底劉明章娶了城裏小姐,那小姐心眼多,經常挑撥離間,弄得劉明章母子關係不好,經常吵架,以致於整個劉家都烏煙瘴氣的。


    譚振學:“......”


    “大哥,你有多少天沒挨打了?”劉家和他們已毫無瓜葛,看譚振興幸災樂禍的嘴臉,譚振學無奈,“大哥,旁人家的家事,咱還是別議論得好。”


    譚振興:“你聽著不覺得解氣?”羅氏尖酸刻薄欺負長姐,如今母子心生罅隙,算不算因果報應?


    譚振學:“......”如實道,“沒什麽感覺。”


    “沒心沒肺的,長姐怎麽待你的,你竟然說沒感覺,要我說真是大快人心啊,落井下石又怎樣,以劉明章的人品,我落井下石是看得起他,真以為考個秀才就舉人了,我和你說啊,他劉明章這輩子都不可能考上舉人的。”回想知府大人的話,譚振興得意更甚,“明年起鄉試就要添一場明算考試,我不信劉明章精通算數!”


    譚振學:“......”


    “大哥,你要不要照鏡子看看。”活生生小人得誌的嘴臉,不怪父親想打他,譚振學都有動手的衝動了。


    “振興。”譚盛禮站在窗戶邊,板著臉,眸中泛寒,“進來。”


    “大哥,謹言慎行。”別以為背過身譚盛禮就看不到,任何時候,都別心懷僥幸,譚振學同情道,“父親叫你呢。”


    算起來,譚盛禮好些時日沒打過譚振興了,被譚振興突然而來的嚎啕大哭驚了瞬,譚盛禮氣噎,狠狠揍了他好幾下,冷聲道,“劉家家事與你何幹?”


    譚振興隻覺後背火辣辣的痛,肉快綻開似的,尖聲大哭,“沒...沒關係。”


    “那你背後唧唧歪歪說什麽?”目光短淺到與老婦人般見識猶不自知,還沾沾自喜得意非常,譚盛禮揍他,“問你話。”


    譚振興答不上來,總不能說自己詛咒劉明章不得善終吧。


    “說。”譚盛禮沉眉。


    譚振興嗚嗚嗚哭泣不止,吞吞吐吐地把心裏話說了出來,譚盛禮怒氣更甚,不好好修身養性,落井下石倒是比誰都在行,果然久了不挨打就皮癢,譚盛禮向來下手不留情,這次直接揍得譚振興疼暈了過去。


    譚振學要出門喊大夫,譚盛禮不讓,詛咒的話都敢說,他日到了金鑾殿上,保不齊會說出什麽更驚悚的話來,禍從口出,就譚振興心直口快的性格,不打他永遠不會長記性。


    讓譚振學和譚振業把人抬下去,他在窗邊坐了會兒,待心情平靜些,繼續檢查譚振學和譚振業的功課,他不在的期間,兩人功課有所長進,尤其是譚振業,文章精煉,詞句平和,不像以前鋒芒畢露,乍眼瞧著不像同個人寫的,譚盛禮喚他進屋,問是不是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寫文章和個人生活性格閱曆息息相關,年輕時性格衝動,寫的文章屬會顯得激進,年紀漸長,閱曆增多,文章會顯得平和,短短時間譚振業就能達到這種境界,由不得譚盛禮不好奇。


    譚振業沒有吭聲,提著茶壺,先為譚盛禮倒了杯茶。


    “父親。”譚振業將茶杯擱到譚盛禮跟前,頓道,“陳伯去世了。”


    譚盛禮眉頭緊蹙,握著茶杯的手晃了晃,端起抿了小口,眼神漆黑。


    “就府試那兩天,陳伯出城後就沒回來,我和二哥收到消息去城外找他,他不小心掉進獵戶挖的陷阱裏了。”


    譚盛禮又灌了口茶,聲音微顫,“怎..怎麽可能?”


    陳山天天往山裏跑,經驗多,怎麽會連獵戶挖的陷阱都分不清。


    茶見了底,譚振業又給他滿上,同為父親,譚盛禮感同身受,將陳山當成好友,好友離世,他接受不了情有可原,譚振業掏出懷裏的書,書頁泛黃,是被陳山捂在胸口走哪兒都捎著的書,“怎麽會這樣?”


    他都還沒有找到兒子,怎麽就舍得去了呢?


    “他掉進陷阱,大腿受了傷,流血過多而死的。”他們沿著山頭找了兩天才找到了陳山的屍體,死前陳山緊緊抱著這本書的,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想念兒子。


    譚振業掀開書,裏邊夾著封信,信是陳山寫給譚盛禮,是早先寫好的,譚振業道,“醫館的老大夫說陳伯身體早就不好了......”


    陳山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日好活,給客棧老板,醫館老大夫,廚子,還有譚盛禮都留了信。


    譚盛禮放下茶杯,輕輕展開信紙,字跡是他沒見過的,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橫撇豎折極為用力,好多筆畫重複寫了好幾次,粗細不等。


    “譚老爺,你看到這封信時約莫我已經不在世上了,我陳山這輩子運氣好,碰到了許多好人,得你們幫助,在我最後時光裏感到諸多溫暖,你們的大恩大德我陳山無以為報,來生願做牛做馬報答你們,此書是我兒最愛,譚老爺是讀書人,還望將其收藏...如果,如果有天遇到我兒。”後邊幾行被劃去了,不過依稀看得出來,“要他別自責,為父幾十餘年,得好人相助,過得並不苦......”


    父母之愛子則為計之深遠,哪怕有少許希望,陳山也隻盼活在人世的兒子用不著因他的死愧疚自責,譚盛禮捏著信紙,指尖微微泛白,“陳兄葬在哪兒的?”


    “城郊山上...”客棧老板幫忙立的墳,那兒地勢高,他兒子如果在周圍山頭,他定能看到的,若是那樣,也算了卻他生前的願望了。


    “好好的人怎麽就沒了呢?”譚盛禮闔上信紙,慢慢地將其疊好,重新放進書裏,“你出去吧,我坐會兒。”


    譚振業放下書,緩緩退了出去,四月底的天氣,照理說該暖和了,不知為何,今年寒意久久不散,譚振業拉上門,靜靜在門外站著,眼神落在輕掩的門上,仿佛定住了。


    屋裏,譚盛禮緩緩翻開書頁,裏邊寫滿了批注,字跡太久,許多已經模糊了,他一行一行的看,一頁一頁的翻,神色專注,好像在讀本古籍,每個字都舍不得放過,不厚的書,日落西山他都沒翻完......


    東廂,躺在床上的譚振興哀嚎連連,汪氏給他上藥,疼得他嗷嗷直哭,“你是不是要痛死我啊。”


    汪氏被他吼得手抖,力道不均,揉得譚振興五官都扭曲起來,“汪氏,你謀殺親夫啊。”


    他都沒說休妻,汪氏竟想先下手為強,他反手推開她,“你出去,喊二弟來。”


    他承認背後說人壞話不對,但父親下手太狠了點,他試著摸向痛處,剛碰著就疼得不行,扯著嗓門吆喝,“二弟,二弟...”


    譚振學在外邊敲門,“大哥,你小點聲。”父親心情不好,被他聽到,譚振興又是頓毒打,舊傷未愈就添新傷,院試還想不想考了。


    “二弟,你來給我上藥。”譚振興呲著牙,聲音小了不少。


    譚振學踏進門,衝汪氏拱手,汪氏直搖頭,把藥膏給他,不好意思道,“我手拙,弄疼你大哥了,還是你來吧。”


    伸出手,隻見藥膏被衝進屋的譚振業奪了去,譚振業抿著唇,聲音低沉,“大嫂,我來吧。”說著,把藥膏塗在自己手上,箭步流星地走向床邊,不由分說在譚振興後背亂抹,力道大得驚人,譚振興再次嗷嗷大哭,“汪氏,你來,還是你來。”


    譚振業簡直就是要弄死他啊。


    “大哥,陳伯死了。”


    沉浸在皮肉之苦裏的譚振興哪兒聽得到其他,喊汪氏不管用又扯著嗓門喊譚盛禮救命,聲音尖破天際,譚振業再使勁,“大哥,陳伯死了,哭幾聲吧。”


    譚振興:“......”


    明明眼淚橫流的譚振興瞬間哭不出來了,猙獰著臉道,“好好的怎麽死了?”


    譚振業動作微頓,“意外。”


    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譚振興歎氣“死了也好,有時候死了反而是解脫。”譚振興覺得陳山太苦了,就為了具屍體離鄉背井過著和乞丐樣的日子,他不敢說陳山不對,左右換作他他是不會那麽多的,譚振興想起了譚盛禮,“父親呢?”


    譚盛禮同情陳山的遭遇,得知陳山去世,恐怕不好受。


    “父親心裏難過,你哭幾聲寬寬他的心吧。”譚振業在譚振興背上刮幹淨手上的藥膏。


    譚振興:“......”


    “三弟,你幹什麽呢?”別以為他眼睛看不到,但身體有感覺,譚振業把他的背當抹布,太過分了吧。等等,他的哭聲能寬譚盛禮的心?他怎麽不知道。


    “真的?”作為孝子,譚振興這點忙還是願意的。


    “嗯。”


    “啊啊啊啊,嗚嗚嗚,陳伯啊,你怎麽就走了,都不等等我...”後邊這話聽著不對勁,他急忙改口,“你怎麽就不多活幾天啊,我們府試考過了,嗚嗚嗚嗚......”


    旁邊無事可做的譚振學:“......”


    譚振興要哭,那比孟薑女哭長城還有氣勢,這不,哭了沒幾聲呢,譚盛禮就來了,疲憊道,“別哭了。”


    若不是譚盛禮手裏拿著木棍,譚振興會以為父親心平氣和地與自己說話。


    有木棍就不同了。


    他正要收住哭聲,誰知後背一痛,痛得他驚叫出聲,“啊啊啊啊...”


    殺豬般的嚎叫,嚇得院子裏的雞鴨亂飛亂跳。


    不出意外的,譚振興又受罰了,譚盛禮沒有打他,而是罰跪。


    譚振興恨不得拔了譚振業的皮,江南易改本性難移,他就知道譚振業是蛇蠍心腸,仗著自己孝順故意陷害自己,望著牆上懸掛的木棍,譚振興膝蓋發麻,斜眼看桌前的譚盛禮,“父親。”


    譚盛禮要他跪兩個時辰,已經亥時了。


    “何事。”譚盛禮低著頭,聲音沙啞。


    譚振興頓了頓,“沒..沒事。”


    兩人無話。


    半晌,譚振興又喊,“父親。”


    “何事。”


    “明日我們去祭拜陳伯吧。”考過府試的好消息還沒告訴他呢。


    提到陳山,譚盛禮愣了下,“好。”


    再次無話。


    “父親。”譚振興膝蓋疼得受不住了,稍稍往譚盛禮腳邊爬了兩步。


    譚盛禮偏頭看他,“何事?”


    “往後你還是打我吧。”木棍打在身上痛是痛,但痛過就好了,跪著太煎熬了,骨頭快要裂開似的。


    不知是不是燭光溫柔,譚振興感覺譚盛禮眉眼柔和許多。


    “起來吧。”譚盛禮擱下筆,“要不要我扶你。”


    哪兒敢啊,譚振興迅速地直起身,誰知動作過急,雙腳不聽使喚,又栽了下去。


    “嗚嗚嗚,父親,我雙腿是不是廢了啊。”要不怎麽站不起來啊。


    譚盛禮:“......”


    扶譚振興站好,譚盛禮彎腰撣了撣他膝蓋上的灰,溫聲道,“回屋睡吧。”朋友離世,他心情雖然不好,但不該遷怒他人。


    “振興。”


    好不容易以為解脫的譚振興渾身緊繃,“在。”


    “往後別動不動就哭。”很多時候不想打他的,聽到哭聲火氣就蹭蹭蹭壓不住了,譚盛禮歎氣,“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多像你父親。”


    這才是譚盛禮真正想打他的原因。


    為人子,虛情假意,陽奉陰違,為人夫,花言巧語,漠然置之,為人父,裝腔作勢,道貌岸然,與陳山比,他差了太多太多。


    “像父親不好嗎?”走出房間,譚振興滿腦子困惑,父親以前最愛說的就是自己像他,故而早早就讓自己娶妻生子,為譚家開枝散葉...如今是嫌棄自己太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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