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叔父畢竟為我跪過三天三夜。”淩玥偏頭看他。


    “人是會變的,我的傻徒弟!”玉柄真人恨不得全身都長滿了嘴,“他淩仲文當年是疼你,結果還不是接受了晉朝的冊封?他當了這麽多年的雲湖侯,誰知道想法有沒有變?”


    “人得到了一,就會想要二,想要二,就會望著三,永遠都沒有止境的!”


    “師尊你說的對,人是會變的。”看著玉柄真人火急火燎的樣子,淩玥微微一笑,“叔父不再是當年的叔父,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我。”


    “應該說,我甚至不再是進洞之前的我。”


    玉柄真人一怔。


    “我離開淩家,是因為我是異類,與他們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


    這麽說著,淩玥站起身,伸手幫師父把衣物擺正。


    “可今夜我突然發現,異類並不是我,而是他們。”


    “我祖父淩尚雲是第二十三代雲湖侯,對得起宗門,對得起家族。”


    “我父親淩伯海是第二十四代雲湖侯,終其一生,雖有行差踏錯,但從不向權勢屈服。”


    “我雲湖侯府,世代聽調不聽宣,府內之事,哪裏需要看官家的臉色?”


    “家老團驅我出府,製衡叔父,已是將我淩家帶上了滅亡之路。”


    “既然如此,我便要將它撥亂反正。”


    玉柄真人一把抓住徒弟的手腕,神色複雜,“為師總說龐家有一個元嬰修士雜耍團,難道你家就沒有?你一個築基修士,要怎麽去硬抗雲湖侯府的人?”


    “我不需要硬抗,因為我本身就在他們之上。”


    淩玥抽回了手腕,臉上似笑非笑,“我淩家嫡係一支,便是出不了元嬰修士,也容不得旁支興風作浪。”


    “我才是雲湖侯府名正言順的主人,就算過了十二年,這一點也絕不會變。”


    說到這裏,她又笑了起來,“隻不過,弟子有個彩頭想像師尊討上一討。”


    看著少女堅定的麵容,玉柄真人態度不知不覺軟了下來,“你說。”


    “在去祭祖之前,弟子想在此處閉關。”淩玥罕見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清楚此地對師尊意義非凡,但靈氣著實濃鬱……”


    “好。”沒等她說完,玉柄真人便一口答應。


    “這裏是我的家,”他認認真真的說道,“你是我的徒弟,這裏便也是你家。”


    “但是三丫頭,隻要為師還活著,你就不必去冒這個險。”


    說完,玉柄真人轉身走向洞口,不再逗留。


    淩玥目送師父的身影消失在銅門外,從懷裏掏出滾燙的流雲通識,進入了“敘話”。


    裏麵除了段情在絮絮叨叨的說著他教會了小師弟使用通識,還給他起了花名叫“我是你小叔呐”,並以此邀功外,留言最多的反而是一個叫做“弱水哪隻三千瓢”的陌生人。


    弱水哪隻三千瓢:“我聽淩湛那小子說,你今年祭祖還不回去?”


    弱水哪隻三千瓢:“阿玥,你真的打算撒手不管,讓那群傻子尾巴翹到天上去?”


    弱水哪隻三千瓢:“別人我管不著,但我肯定站你這邊。”


    淩玥的手指劃過對方的留言,再往前翻,盡是些大段大段的問候,從春節這般的節日到二十四節氣應該如何食補,哪怕從未得到半點回複,對方也風雨無阻。


    重新回到最近的留言,她在回複欄,鄭重的寫下了一個“回”字。


    收起手中的金屬令牌,淩玥望著腳下恢弘的仙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倏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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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九月十五,雲湖之上, 煙波浩渺。


    天色才剛蒙蒙亮, 采蓮女們便坐上了搖搖晃晃的小船,一點一點靠近矗立在水麵上的朵朵蓮蓬, 尋找最為飽滿殷實的那一個。


    此時正逢伏蓮采摘的末尾,鼓鼓囊囊的蓮蓬由青變黑, 隻需一雙巧手持鐵剪取下, 再用小刀刨開蓬身,便能取出一顆顆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蓮子。


    將一顆剛采下的蓮蓬湊到鼻下, 梳著小髻的少女與同伴嬉笑起來,陣陣歌聲飄揚出去,融入了這水天一色當中。


    在這歡聲笑語之中,有一艘扁舟緩緩駛進過來,船上之人頭戴鬥笠, 撐著一支長篙,輕輕巧巧的一撥,便躲入了蓮叢之中。


    “阿妹,去哪裏呀?”


    剝著蓮子的姑娘衝她喊道, 青蔥的指尖與碧綠的蓮皮相映成趣。


    “去湖心島。”撐篙人答道。


    “湖心島去不得哩。”另一個剪蓮蓬的姑娘說道,“島上的人明日要辦喪事,這幾日呐, 都凶得很。”


    撐篙人聞言抬了一下鬥笠,露出了一張明豔的臉,“沒事, 我不怕。”


    見她如此回答,采蓮女們也紛紛笑了起來,抓起船上剛采下的蓮蓬,一個勁的往來人舟上丟,一邊丟還一邊唱起了歌。那歌聲清亮無比,尾音卻纏纏綿綿,直送著撐篙人消失在了水天一色之中。


    載著一船的蓮蓬,撐篙人接近了湖心的府院,此時朱紅色的正門大敞,寫有”雲湖侯府“四個大字的牌匾下,一隊侍衛正在巡邏。


    來人支著船篙剛碰到水邊的礁石,就有身穿錦袍、腰佩繡刀的人圍了過來。


    “祖祭期間,外人禁止上島。”


    領頭的侍衛長著一張瓜子臉,眉目清秀,卻麵含厲色。


    誰知撐篙人似是沒有聽見,長篙一抖,將扁舟穩穩的停在了岸邊。


    見狀,領頭人沉下了臉色,對左右吩咐道:“侯爺有令,冒犯祭祀者格殺勿……!”


    還沒等他說完,一道黑影自撐篙人手中射出,正中一名侍衛拔出的佩刀,隨著一聲脆響,那雪亮的鋼刀竟應聲而斷,斷裂的刀刃打著旋斜飛出去,沒入了身後鬆軟的土地裏。


    “啪!”


    侍衛握刀的右手抖個不停,隻剩半截的刀柄落在地上,而那斷裂之處,竟然鑲嵌著一顆完整無缺的蓮子。


    “格殺勿論?”


    撐篙人抬手摘下頭上的鬥笠,上下打量了領頭侍衛一眼,“若我算是冒犯祭祀,那你豈不是閑雜人等?”


    “……大小姐。”看清來人的麵容後,侍衛首領麵色一白。


    “莫秋聲,數年沒見,你倒成了了不得的人物了。”把手中的鬥笠往船上一扔,淩玥抬步走上了礁岸,“動不動就拿著雞毛當令箭,讓人聽著可真是害怕。”


    她嘴上說著“害怕”,臉上卻似笑非笑,那模樣竟令莫秋聲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老侯爺。


    他藏在衣袖裏的手顫一下。


    “大小姐,我暫且還是尊稱您為大小姐。”男人將手臂向後掩了掩,“您已經被侯爺劃去了宗名,彭長老有令,不許您再踏足雲湖一步。”


    “不能踏足雲湖一步啊。”淩玥聞言點了點頭,“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說完,她向前邁出一步,隻是一步,便跨到了男人麵前。


    縮地成寸!


    “你!”莫秋聲頓時大驚失色,手下意識的握上了腰間的刀柄。


    一拔,紋絲不動。


    “莫秋聲,我記得死鬼老爹提拔你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讚你有忠義之氣、仁義之心。”鼻尖僅有一線之隔,淩玥右手食指穩穩的壓在男人手腕,“其實我那老爹小時候被拉去做過當今官家的玩伴,跟著一群酸儒沒學到幾滴墨水,繞著圈子說話倒是會了個十成十。”


    “忠義之氣?仁義之心?”她嗤笑一聲,“這後麵的真正意思,你這榆木腦袋怕是半點也沒聽懂。”


    “那便請大小姐賜教。”男人沉聲回道,眼角餘光掃過蓄勢待發的手下。


    “那我今日便教你個乖。”淩玥眉毛一挑,似是半點沒注意到逐漸靠近的侍從。


    “我爹的意思是——”


    繞到身後的侍從舉起了刀,少女壓著男人手腕的食指嵌入了對方的血肉。


    “你莫秋聲不過是我淩家養的一條狗。”


    她的聲音輕柔又乖順,宛若在低聲訴說著衷情。


    “而一條好狗,是不能對主人吠一聲的。”


    在這一刻,看著少女與老侯爺四分相似的麵容,莫秋聲遍體生寒,“停——!”


    “停?”淩玥一歪頭,“晚了。”


    最先出現的,是紅色。


    豔麗的、透明的、揮灑的紅。


    也是從侍從身上迸發出來的紅。


    持刀的青年緩緩低下頭,不可置信的看著突然出現的道道傷口,身體控製不住的向後仰去,手指鬆開,繡刀墜下,落在了少女抬起的左手裏。


    “刀,”淩玥挽了一個刀花,“不是這麽揮的。”


    刀光雪亮。


    血花盛放。


    第二、第三、第四……


    看著接連倒下的侍從,莫秋聲的眼眶發澀,嘴唇發抖,卻沒再吐出一個音來。


    “昔年,我淩氏先祖不過是籍籍無名的一介散修,卻憑手中的樸刀擋住了上清劍宗自西而來的劍光,迫使西蠻退兵數十裏,換得了雲湖侯這個虛名。”


    站在血泊裏,淩玥聲音脆的像清風拂過的銀鈴,吐出的每一個字卻宛若鼓槌,重重擊在男人的心上。


    “我爹說過,劍,是君子,可刀,是舞者。”


    “唯有夠豔、夠絕、夠厲,才能引得旁人多瞧一眼。”


    “秋聲哥哥,”少女口風一轉,竟喚起了童時的稱呼,“依你看,我的舞,夠美嗎?”


    莫秋聲沒有說話,他也說不出話,甚至於,連握著刀柄的手都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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