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五分鍾,披薩端上來,換何犀低頭邊看手機邊吃,卻突然感覺到對麵直晃晃的視線。何犀抬頭看了她一眼,女生又低下頭,欲言又止的樣子。何犀不明所以,繼續吃,對麵又看她。


    何犀沒忍住問道:“怎麽了?”


    女生歪歪頭,仔細觀察了她的臉,然後把手機屏幕推到何犀眼前。


    “這是你嗎?”


    何犀本能地把頭往後退了一點,定睛一看,是她給尼泊爾女孩紮頭發的畫麵。


    “對,”何犀點點頭,“這是在哪看的?”


    “一個自媒體平台,叫讖思錄。”女生很酷地說,“我關注他們頻道很久了。”


    “哦,你喜歡看紀錄片?”


    “對,我也想拍紀錄片。”她又看了一眼讖思錄的頁麵才關上手機,視若珍寶。


    何犀笑說:“有誌氣,你高幾了?”


    “高二,讖思錄的攝影師也是高中就開始學攝影了。”


    何犀的神經敏感起來,不著痕跡地問:“你連這個都知道?認識啊?”


    “你不認識嗎?這個片子就是他拍的啊,你見過吧?”


    何犀沒否認,“稍微見過。”


    女生的眼裏突然透出興奮,“那你知道他住在哪一戶嗎?”


    何犀看了一眼女生早就吃完的餐盤和徒留冰塊的玻璃杯,突然覺得古怪。


    她確實知道尤敘住哪,但女高中生的狂熱讓何犀聯想到史蒂芬金的小說《頭號書迷》。她想著,這該不會是個私生飯吧?攝影師也有私生飯?不過尤敘那個長相,倒也不是不可能。


    何犀搖搖頭,“不清楚,他住這兒?”


    女生眼裏的火苗突然熄滅,語氣也冷淡下來:“算了,我繼續等吧。”


    何犀有點頭疼與心虛,自己做的事情,好像本質上也沒什麽不同,嘴裏的麵餅便突然沒味了。


    “你不上學?”


    對方很無所謂地說:“我逃課了。”


    “啊?那被發現怎麽辦?”高中逃學這種事情,對於何犀來說有些匪夷所思,她記得高中老師管得非常嚴,逃課後果應該很嚴重。


    “我爸媽離婚了,沒人管我,老師也不敢把我怎麽樣。”


    “哦……那你為什麽要見那個攝影師啊?”


    女生馱著的背稍微挺起來一些,鄭重其事地說:“我想跟他交個朋友,如果能拜師就更好。”


    何犀突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龍門客棧,對麵坐了個武林中人,正要上山拜師學藝,她背上是一把玄鐵鑄成的長劍,這桌上是一碗陳釀的女兒紅。


    如果何犀正坐在鏡頭後拍攝一部夢想題材的紀錄片,好像是不該介入被攝對象的行動。不過她手裏沒有攝影機,隻有手機,裏麵存著尤敘的號碼。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發了個短信過去。


    【你家樓下有人蹲守,酌情回家。】


    那邊很久沒有回複,何犀的披薩吃完了,咖啡也飲盡了,二人僵持著,誰都不挪地,引得店員和玻璃外排隊的人紛紛投來不滿的眼光。


    何犀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鄙視,於是起身結賬,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上亮出消息彈窗。


    【你嗎?】


    她嚇得手機差點滑掉,好不容易力挽狂瀾沒脫手,一抬頭,尤敘就坐在櫃台旁邊一個很隱蔽的座位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與手機共舞。


    ☆、9-自由的悖論


    何犀快步走到櫃台邊,身體擋在尤敘桌前,他麵前的盤子上有幾條餅邊。


    “小姐,掃這裏的二維碼就可以了。”店員手指向台麵,禮貌提醒。


    “好的,”她一邊掃碼一邊對著尤敘的方向輕聲說,“是剛才坐我對麵那女孩兒,不是我。”


    尤敘歪頭,從她腰側向那個位置瞄了一眼,然後擦幹淨手靠在椅背上,揚了揚眉毛。


    “你對麵沒人。”


    何犀猛地回頭,此前坐的位置正在翻桌,她又立刻在門口的人群裏搜索,女生竟不知所蹤。


    “剛才真的有人,是個高中生,她說關注你們那個讖思錄很久了,想拜你為師。”


    “工作日中午,高中生來這裏吃飯?”


    “她逃學了,她說要學你高中就開始學攝影。”


    尤敘置身事外地看她,沒有一絲相信的神情。


    “不信就算了,我先走了。”


    他沒說什麽,任由她一鼓作氣地走到門外。何犀在門口停了三秒,接著閃進了和尤敘住所相反方向的手作工藝品市場。她犯愁,現在自己在尤敘心裏的形象可能非常奇怪,刻意製造偶遇的女性跟蹤狂?還信口說出一個不著邊際的高中生故事?如果有個男孩這樣舞到她麵前,她可能會報警。


    不過何犀並不準備就這樣離開,她隻是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麽做,猶豫間逛到一間木匠工坊,她推門進去,選了塊半成形的木頭就開始加工。


    老板是個穿低襠褲和改製唐裝的光頭男人,見她高速打磨的手法感歎道:“朋友,您是同行?”


    何犀搖頭道:“愛好。”


    “這是準備做個什麽?”


    “勺子。”


    “送人還是自己用啊?”


    “沒想好。”她對著粗糙的木邊反反複複搓著砂紙,木屑像細沙一樣在指縫間紛飛。


    老板見她情緒不高,便不再多問,坐回原位繼續雕他的梅花。何犀卻突然說:“老板,您那刻刀能借我一下嗎?”


    “這刀挺鋒利的,您要不是專業的,還是小心著點。”


    “沒事兒,我用過。”她接過刀,也不畫草稿,直接在勺子柄上開雕。老板好奇了,又起身繞到她後麵細看,是個魷魚的形狀,倒是別致。剛想誇一嘴,那鐵灰刀鋒就脫離了魷魚須,順滑地啄在了刀客的食指上,所達之處血珠子迫不及待地冒成一個小球,像紅外線筆的燈泡。


    “哎你這!”老板手忙腳亂地去抽衛生紙往她手裏塞,何犀淡定地用大拇指按住,道歉:“不好意思,這刀我賠給您。”


    “沒事兒,我拿點酒精和創口貼,您消消毒止血。”他快步走進工具室。


    何犀看著那條魷魚須下麵的小瑕疵,細想一番,又拜托老板代工:“麻煩您給我添兩筆,連著這劃痕刻三道波浪,要有點起伏。”


    光頭老板看著姑娘專注的神情,約莫料想到這勺子最終是要送出去的,於是說:“放心,您都流血就義了,我一定好好刻這三道起伏。”


    末了,何犀翹著手指抹上木蠟油,大略滿意。


    “我看這是要變天了,您帶傘了嗎?”老板看著窗外的滿空陰雲問道。


    何犀摸了摸包裏的傘,“帶了,我上哪都帶傘,生怕下雨。”


    尤敘結了賬走出來時,何犀已經沒了蹤影,他覺得這人莫名其妙,要說她大老遠跑到這來就為吃個披薩他是不信的。他爬樓梯到二層時,有個校服係在腰上的女孩正從上往下走。他本能性地看了一眼她的臉,女孩卻眼睛瞪大,緊盯著他。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側身讓行,未等那人開口,就大跨步往上去了。女孩也沒叫住他,目隨其腳步。透過樓梯間的空隙,她看見那穿黑色牛仔外套的高挺身影一路上到五樓,樓梯便沒了震動。她勒著書包帶子,在心裏默默記下,三步一回頭地下了樓。


    尤敘坐在五樓台階上,轉著手機回想何犀的話。腳邊的房門突然打開,溫非爾提著一袋垃圾,被他結實嚇了一跳。


    她穿著寬大的印花t恤,單車褲裹著兩條長腿,驚訝地問:“你幹嘛不敲門啊?”


    “沒事,”尤敘站起來走到欄杆邊往樓下看了一眼,“避避風頭。”說罷轉身要走。


    “那順便幫我把垃圾帶下去吧。”溫非爾身體還在門內,長手遞出垃圾袋。


    他本來沒想答應,但想起那高中生或許還在樓下躲著,便接過垃圾。


    因為是商住樓,一樓又有店麵,住戶丟垃圾都要穿過室內步行道去樓房背麵的回收站。尤敘邊走邊觀察四周,沒有瞧見那個高中生,倒是透過木匠工坊的玻璃推門發現了另一個可疑分子。她坐在靠門的位置,略帶殺氣地打磨著木器,手下桌子也一同顫抖,直筒褲和短靴中間露出一段細白小腿,旁邊的光頭老板則憂心忡忡地盯著她。


    尤敘沒多想,提著垃圾去了回收站。


    分好類回來,再次路過那家店麵時,何犀還在原地,不過手指豎在空中,正監督老板幹活。他饒有興味地進了對麵的便利店,買了些日用品,付完錢見對門的人還沒出來,他幹脆在落地窗邊坐下等,看看她到底想做甚。


    木蠟幹透,何犀結了賬跟老板告別,走到外廊門口時,天上的瀑布已經飛流直下,空氣中的水分含量爆表,通身黏乎乎的。她正想從包裏掏傘,身側便走來一個熟悉的人。


    “這麽巧,你也來逛街啊?”看見尤敘手裏的塑料袋,何犀糾到話題,抬頭訕笑。


    他沒順著這話走,直接問:“你帶傘了嗎?”


    “沒有。”何犀縮回手,誠懇地回答。


    “正好,你上次拿來的傘,可以原路給尤風風帶回去。”


    “啊?我以為……”


    尤敘自顧自把外套脫下來一手舉在頭頂,側過頭示意她跟上,然後大步衝進了雨裏。


    何犀有那麽一秒,僅僅一秒,以為他脫下來的外套或許能分她一半。當然,最後她隻是把包按在頭上,以五十米衝刺的速度踩著水花追了上去。


    門沒關,屋主已經走了進去,何犀覺得自己並沒被邀請入內,所以隻呆站在外麵。她透過大半道門縫看見屋內的部分陳設——灰色木地板,純白牆麵,進門右手就是一條廚房操作台,上麵除了膠囊咖啡機,沒有其他廚具,幹淨得仿佛從未起過灶。往裏去是扇大開的窗戶,百葉窗被風吹得劈啪作響,床墊就在地上被白床單包裹著,金屬台燈在書堆上亮著暖光。


    尤敘手指勾著傘從裏麵走過來,提到她麵前,阻斷了她向內窺探的視線。


    “上次那個是你女朋友嗎?”何犀將手背在腰後。


    “不是。”


    “那你有嗎?”


    “沒,”他歎了口氣,“慢走。”


    何犀看了眼蹦出這二字的嘴,覺得他上唇像是一片薄樹葉從中間劈開後180度相對而擺。


    她垂眼,從包裏拿出一個細長的米色布袋子交給他。


    尤敘順著布袋看見她那根纏著創可貼的手指,問:“這什麽?”


    “你看了就知道了。”又往前送了一點。


    “不用了。”


    雨聲伴著驚雷,占據了她的整個耳膜。


    “不喜歡另說。”


    何犀把東西掛在門把手上,奪過傘,風風火火地跑下樓梯,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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