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風風一字一句地說:“你如果要去,這孩子就不留,讓我一人在這兒帶孩子,我受不了。”


    傍晚,尤敘提著自行車上樓,迎著餘暉,看見何犀坐在他家門口。不是坐在地上,也不是坐在台階上,是一張深色長方凳子。


    她背著光朝他笑:“這我跟木匠學著做的,黑胡桃木,好看嗎?”


    尤敘點點頭,打開門,把椅子拎起來,心裏思忖著怎麽把這事告訴她。


    何犀一眼看出來他不對勁,剛踏進門檻就開口問:“怎麽了?遇上事兒了?”


    他把椅子擺在窗邊,走回來,從抽屜裏拿出兩個膠囊,放好杯子,啟動機器。


    何犀就站在案邊,看他手指在桌麵上打節拍,又半天憋不出話。


    “說呢,”她勾住其中一根手指,攥緊,“快點兒。”


    他肩膀下沉,把眼前的情況精簡了一下告訴她。


    何犀聽到前半段他和袁野泉籌劃的新紀錄片,預計耗時一到兩年時還不以為意。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總會有這麽一天,而且還盤算過如果條件允許,她要跟他一起去。就算情況不允許,她也一定會去定期探班,隻要有心,工作不是妨礙他們見麵的理由。


    但得知尤風風懷孕,袁野泉要退出拍攝,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搭檔尤敘可能要一個人去時,她就無法泰然了。


    “你一個人去?為什麽啊?”


    “以前拍片子,我們也就兩個人,這種特殊拍攝不宜人多,否則被攝者很難敞開心扉。”


    尤敘估計她的焦慮源於即將到來的分別,他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不能耽誤女孩。


    誰知她一臉嚴峻,正兒八經地說:“那我必須跟你一塊兒去。”


    他笑著歎了口氣,俯身打開冰箱門,拿出牛奶倒進打泡器裏。深色液體伴著焦香滴進磨砂玻璃杯,泡沫濃稠地積攢在表麵。


    何犀嘖了一聲,正色道:“你別笑,我說真的啊,你必須帶上我,就算你不帶,我也會自己找過來。”


    “何犀,別鬧了,想想你爸媽。”他把咖啡從大理石桌麵上推了過去。


    她拿起杯子,被燙了一下,又放回原位:“我會說服他們的,這你不用擔心。帶上我吧,我能派上用場,真的。”


    尤敘依舊把這當做戲言,饒有興味地問:“怎麽說?”


    “你別小瞧我,女性視角非常有價值。一來,在創作中,女性有很高的敏感度、細膩性,能關注到更多細節;二來,在交流中,有些私密的事情,隻有通過女性特有的坦率才能獲得。假設吧,有個女病人被性侵了,她對著一男人怎麽說得出口?這種隱秘的事情,不共情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說出來的,對不對?此外,我有技術,我會畫畫,好多精神病人不願意說話,但喜歡畫圖,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溝通渠道啊。並且,我會做飯,能負責後勤工作。最後,我體力特好,搬東西、爬山、跑步什麽的不在話下,拖不了你後腿。”


    他很少見地笑開了,“你一下子為什麽能說這麽多話?對著稿子念的?”


    “嗯,有人給我寫的,”她揚起下巴,“怎麽樣?有說服力嗎?”


    他抿了抿嘴,剛才的笑還留在臉上:“還行。”


    “那就帶我去吧?成不成?我以前也經常一個人去山裏采風,這不是一時興起,我從不輕慢藝術。”越靠越近,對話框直接戳他臉上。


    他眉頭舒展開來:“可以試試,但你家裏得同意。”


    一周後,他們坐上飛機。


    何犀確實取得了家裏的同意,雖然是默示同意。她留了一封信,按照他父母的生活節奏和對她放養的態度,估計晚飯時去她房間找人才能看見,那時候她應該已經在千裏之外了。不過她沒把實情告訴尤敘,她知道那樣的話他一定不會同意。


    二人最終落地在一個黃沙滿天、幹燥悶熱的城市,馬路上有很多摩托車,鴉群在低低矮矮的房屋間穿梭。


    尤敘租了一輛軍綠色的吉普,還沒出發就車窗上就落滿了沙塵,內部隻有兩個座位,後麵空出的位置全部用來堆器械和行李。


    何犀覺得路上車少,遠處又隻有些粗獷的動物,頗有無人區的恐怖,就堅持著沒睡覺,一個勁地跟他聊天。


    “尤敘,你得教教我用攝影機,我看有些片子也拍路上的經曆,我現在是不是得舉機器了?”


    他專心地握著方向盤,說:“你把後麵那黑色背包裏的機器拿出來。”


    何犀在包裏翻了好久,疑惑地拿出一台體積挺小的機器:“你說這個嗎?”


    “嗯,用這個拍吧。”


    “我力氣大,普通機器也能扛得動,就電視裏一般攝影師肩膀上那種就行,你別為了照顧我,影響你出片質量。”


    他輕笑,學著她列點道:“一,就我而言,做紀錄片不管是什麽機器,精簡有效是最重要的。二,這叫bm,是很好的機器。三,這歸你。”


    “啊?這是送我的呀?”她的笑容炸裂開來,迅速拿出來研究。


    “你不也挺喜歡拍東西的嗎?可以試試。”他記得她畫室裏那牆照片。


    何犀最喜歡新鮮玩意,對這攝影機愛不釋手,很快,在到達之前就拍沒電了。


    汽車從還算繁華的城市開上荒蕪的公路,時間從正午到日落。尤敘和醫院提前聯絡好了,一位叫駱寅的中年男醫生打著手電在門口迎接他們。駱寅是本地人,在首都讀的大學。何犀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頭發花白,牙齒上有很濃的煙垢,臉上布了不少褶子,挺憔悴的。


    他看見和尤敘一起來的是個女孩,沒掩飾驚訝,直接提醒道:“姑娘,這裏氣氛比你想象的差。”


    何犀很認真地點頭,二話不說就開始和尤敘一起搬行李,駱寅看她身強體壯的也沒再多說。


    他們跟著駱寅到了職工宿舍頂樓,被安排在兩間相鄰的屋子裏。窗戶對著南方,外麵夜色濃重,沒有路燈,什麽都看不見。門外麵是開放型的走廊,正對著水泥外牆的醫院主樓,對麵密集的窗戶隔著鐵柵欄亮著冷色調的光。


    硬裝幾乎就是毛坯房,天花板上掛著積灰的綠色吊扇,靠牆擺著橙黃色的木製衣櫃和行軍床,散發著濃濃的樟腦味。應該是提前收拾過,土黃色窗簾挺新的,床底下放了紅綠兩個熱水瓶、一個畫著牡丹的搪瓷水盆和一個綠白相間的塑料桶。床頭的鐵杆上夾著桃粉色台燈,算溫馨。牆板特別薄,他們說話都不用提高音量就能大體聽見。


    在公共浴室洗完澡,何犀靠在床頭,沒敢直接聯係她媽,隻給她爸打了電話。他說何母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但何犀終究是已經落了地,腿是她自己的,他們管不住,隻能掛念。她道歉安撫完,鼻子有點酸,對著狹小的房間漸漸有了實感。便蓋著薄毯,握著鉛筆在速寫本上把她視角的房間畫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何犀畫完便熄了燈,在黑暗裏細聽隔壁的動靜,那邊開了門又關上,腳步聲響起,她知道是尤敘洗好澡回到了房間。


    “尤敘?”她低聲說。


    “怎麽了?”隔著牆板能聽到彈簧的壓縮,他應該是躺下了,聲音更近,幾乎就在耳邊。


    “這牆跟紙糊的一樣薄。”


    “嗯,對。”


    多說了一個字,態度不錯,她滿意地入睡。


    ☆、18-衛珥黃小數


    清晨,何犀穿上平時畫畫用的深色襯衫,衣服幹淨但洗了很多次,所以看起來不算新,她覺得這樣還算得體尊重,而且不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又往隨身小包裏放了很多巧克力,拿好充滿電的那台攝影機和備用電池、存儲卡,收拾妥當。


    臨出門,她拉開窗簾,把窗戶向內拉開給房間透氣——整個醫院連職工宿舍都裝了鐵柵欄,大概是擔心有人想不開。隔著生鏽的柵欄看出去,她無聲地“哇”了一下。


    昨夜外麵一片漆黑,此刻太陽已經浮出東邊的地平線,天空是淺橙色,整個黃褐色的土地都被照亮。遠處看不見房子,隻立著一排風車,從她的立足點看很小,但到了眼前應該非常壯觀。


    很神奇,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灰黃的荒蕪,但越靠近醫院植被越多,是一種飽和度很低的綠色。胡楊隔著固定距離排列,還有一棵她不知道名字的古樹立在醫院前麵,在一片幹枯中顯得相對有生機,誇張一點也可以說是鬱鬱蔥蔥。如果此刻按下快門,拍出來應該是灰蒙蒙一片,稍微調個色,就是大漠、孤煙、旭日。


    職工食堂在一樓,是一間二十來平米的的小房間,辦公桌充當餐桌,邊上是幾條長凳,工作人員輪流吃飯。大鐵桶裏有白粥,桌上擺著饅頭、雞蛋和榨菜。何犀沒去看金屬碗裏的斑駁痕跡,直接把粥倒下去蓋住,鋪上榨菜,又拿了一個雞蛋,然後坐到尤敘對麵。


    他穿著深灰色t恤,白花花的健壯手臂擱在桌邊,大概是沒休息好,臉看起來更加白了。她落座時尤敘已經吃了一大半,雞蛋殼堆在盤子邊緣,抬眼看她時眼裏有一絲抱歉。


    剛起床不久的沙啞聲音:“吃得慣嗎?”尤敘知道她平時很愛研究吃喝的事,應該挺講究的。


    “清粥小菜,養胃健康。”她沒化妝,整張臉有種稚嫩的淡雅,淺粉色的嘴咧了一個笑。


    他點點頭,眼睛一直觀察著她吞咽的動作,大概是想以此判斷她是否真的能接受。


    何犀想趕上他的速度,特意盛得很稀,喝得很快,碗快見底時,她問:“你寫腳本嗎?”


    “沒有,”他吃完了,示意她邊吃邊聽,“劇情片有劇本是為了工業操作的需要,能節約各方麵成本。紀錄片可以盡量降低工業性,比如沒有劇本、沒有多人合作的劇組,開放度更高,但時間成本也會相應上升。”


    “嗯……所以一個人也能拍,機器再差也能拍,對吧?”她喝完粥,開始剝雞蛋殼。


    “是,很多獨立製作人就是在一個地方長住,用自己的時間記錄別人的時間。”


    “藝術生活化,真挺好的,製作門檻降低了很多。就是時間要求比較高,有些東西可能三五年都拍不完吧。”


    “嗯。不過現在視頻平台發展得不錯,發行渠道也多。如果題材不太敏感,受眾還挺廣的。”


    “所以你們做讖思錄。”


    相視一笑,何犀樂開了花,她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吃飯尤敘要死不死的模樣,仿佛就在昨天。


    過了會兒,駱寅走進來找他們,“可以進去了。”一大早的,何犀就嗅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


    尤敘點頭,從地上拿起器械,不是大機器,像是要故意弱化存在感。


    主樓是個四麵環形建築,朝著天井的平台全部用鐵柵欄封住,準確來說,是所有可能被自由落體的空白都被封住了。何犀跟在尤敘後麵,他說暫時不要拿出機器,她點點頭,提著一口氣,生怕自己行為不當引起病人反感。


    駱寅見她緊張,音量正常地說:“這一層都是比較輕症的患者,不用太擔心。”


    他們停在一個三人間門口,通過窗能看見三張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排列的床位,有一個人穿著外套在睡覺,有一個人蹲在地上發呆。


    還有一個很年輕的男患者,頭發梳理整齊,背靠牆麵坐在床上,穿著棕色燈芯絨夾克,手裏抓著一本書,聽見聲音抬起頭,很淡然地看著他們。


    拂曉的光透過鐵柵欄投在他床頭,白牆上的光影像絢麗的牢籠。


    “衛珥,昨晚上睡得好嗎?”


    他嘴角微揚:“還不錯,駱醫生你呢?”


    “我也不錯。”


    “你該勤刷牙,煙抽得太多,不好。”他笑說,何犀看見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本快翻爛了的《憤怒的葡萄》。


    “你說得對。”


    “這兩位是來接誰的?”


    “他們是記者,想找人聊天,看看大家有沒有什麽煩惱。”


    “噢,可以上電視嗎?”


    “可能可以的。”


    “那采訪我吧?你看他們,”衛珥指了指邊上兩個靈魂出走的人,“就我吧。”


    在他的允許下,尤敘架起三腳架,打開相機。何犀搬了張椅子坐在尤敘旁邊,掏出本子和筆。


    一段時間內,被攝者不說話,拍攝者也不說話。何犀屏息等著,看了一眼尤敘,他做了個隻有四個字的自我介紹之後,似乎也沒有再開口的想法。


    衛珥下垂的眼睛一直盯著何犀,半晌才發聲:“你,叫什麽名字?”


    “你好,衛珥,我叫何犀。”


    他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裏,腳抵著牆根,靠背椅一邊懸空,“今夕何夕的夕?浣溪沙的溪?”


    “心有靈犀的犀。”


    “噢,好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王耳的珥。”


    “嗯……”她細想,“玉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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