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更傾向於那個,”他指了指遠處的太陽,“光暈,一個附屬品,很虛無的東西。”


    “為什麽呢?”


    “脫離了日月,光暈就不複存在,我也一樣。”


    “你的日月是什麽?”


    “黃小數。”


    “黃小數是誰?”


    “黃小數是個挖煤的。黃小數總讓我念自己的名字,衛珥,就是衛爾,保護你。黃小數說這特別好聽。”


    “黃小數去哪了?”


    “埋了。”就像問他吃沒吃飯,他說吃了。


    顯示屏裏的時間一分一秒靜默流逝,尤敘看著何犀翕動的嘴,發現她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以往袁野泉的位置——她擅長這個。


    “你呢?”


    “我跟黃小數一塊兒。”衛珥一腳一腳踢著牆根,椅子兩腳點在地上,搖搖欲墜。


    何犀的視線又落到他腿上的書,問道:“你愛讀《憤怒的葡萄》?”


    “我隻有這一本書,黃小數送我的。我看了好多遍都看不懂,就覺得那些人特累,特痛苦。我想,黃小數應該也和他們一樣苦,所以才送我這本書。”他右手從口袋裏抽出來,把書撥開,攤到胸口。


    “那你苦嗎?”


    “黃小數沉在煤裏,我全身都疼,想打針吃藥,想了結。我爸媽救不了我,他們說我要為一個男孩去死,太不正常。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就把我送到這裏,可這裏的人也救不了我。”


    何犀不再說話,她腦子裏有很多疑問,關於衛珥和黃小數,關於這整個拍攝。


    之後陸陸續續又跟幾個病人聊了天,一天過得非常快。臨近傍晚,何犀去醫院周圍拍些空鏡,尤敘仍留在那幾層跟拍生活畫麵。


    她端著相機站在黃沙裏,突然覺得挺悲涼的。


    下午的被攝者中,有個從傳銷組織跑出來,得救後情緒經常不穩定的男人晃動著眼神問她:“如果他們說一個人瘋了,那他就是瘋子。但他真的瘋了嗎?”


    她評價:“這問題真尖銳。”對方哈哈大笑,對她眨了眨眼,法令紋輕浮地上升。


    這裏所謂輕症的病人——喜歡同性、酗酒、暴食、有網癮、不願意工作、衝動易怒、有怪癖。他們講的話大多混亂,但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家人無法理解、改變,所以被無限期關在這裏。


    或許出於其自身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考量,把他們送到這裏是不二之選,但全然脫離正常軌道之後,他們的生活除了治療精神“異常症狀”再沒有別的主題,也幾乎失去了重回社會的機會——有人被收容在這裏十五年。


    他們甚至不一定有病。


    這裏天黑的特別早,何犀九點就洗完澡躺到床上,尤敘依舊在她之後洗漱回房間。


    二人隔著牆板說話。


    “尤敘,如果你們拍到一些殘酷的東西,或許當下就能出手幹預,那要不要去改變現實呢?”


    他沉默片刻,答:“以前袁野泉拍過一個片子,被攝者後來自殺了,他說他當時其實有預感,也阻止過,但沒成功。”


    “那你覺得呢?”


    “如果要做觀察電影,最好是不要幹預。通過拍攝去改變現實,是要通過作品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和行動,而不是直接去改變,那樣職業性質就變了。”


    她深刻地擔憂著:“可是看著眼前的人深陷苦海,不拉一把嗎?”


    “你說衛珥?”


    “嗯。他隻是喜歡同性,在這裏卻被歸為病人。”


    “他有自殺自殘傾向,站在家人的角度,應該會把他的人身安全放在首位吧。”


    “你不覺得他沒了黃小數,又隻能這樣活著,特別孤獨嗎?”


    “或許吧。”他翻了個身,床板吱呀作響。


    何犀突然坐起來,貼著牆問:“你要睡了?”


    “嗯。”帶著倦意,低沉性感。


    她揚起音調:“外麵好黑哦,我能不能到你房間擠擠?”


    那邊輕笑一聲,沒回話。何犀當他默認了,穿上拖鞋就推門而出。


    她輕手輕腳地敲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拉開門,手卻攔在框上。何犀掃了一眼他的白色長袖汗衫和大短褲,嗅到他清爽的香皂味,立刻靈活地從他手臂下麵鑽了進去。


    他無奈地關上門,轉身問:“你什麽時候開始怕黑了?”


    何犀坐在床邊狡黠一笑,“此時此刻。”


    ☆、19-不一般女孩


    此處晝夜溫差大,門內外是兩個溫度。尤敘房間裏東西少,比何犀的房間空曠一倍。關上門隔斷了風,黃色床頭燈亮著,溫暖明亮,地上還有他剛從浴室回來留下的濕鞋印,滿房間新鮮的香味。他垂著手立在門邊,在後麵的牆上投下一個更高大的黑影。


    “你這樣看起來就像是這裏的病人。”尤敘看著她的條紋睡衣憋笑。


    何犀聞言撇嘴,踢掉拖鞋,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一手解開一顆扣子,露出那條金色的鎖骨鏈。


    “那這樣呢?”


    他眯著眼,手插在褲兜裏,歪頭道:“別鬧了。”


    “你站那幹嘛?”


    “你回自己房間睡,我陪你聊會兒天。”


    她很堅定地搖頭:“不行,我就想睡這兒。”


    “那我去你房間睡。”


    “不行哦,”她揚了揚手裏的鑰匙,“鎖了。”


    “被人看見了影響不好。”


    “這一層就我們倆人,有什麽影響?時間不早了,明天還工作呢,趕緊睡吧,啊。”她掀開被子躺到靠外的一半,把靠牆的那塊留出來。被子裏的味道也好聞,和他身上一樣。


    他無語地輕笑一聲,一步步走到床頭,低頭看那雙炯炯有神仰視他的眼睛:“你睡裏麵吧。”


    無賴語氣:“我長在這兒了。”


    何犀的小算盤尤敘看出來了,他不準備讓她得逞,於是俯身勾著她的後背和腿,一把將其抬起來放到了牆邊。


    她麵朝牆降落,剛想翻過來用蠻力搶奪地盤,床板一沉,被窩裏突然就變得擁擠,背脊後麵是尤敘堅實的上臂,體溫漸漸傳導過來。隨著嗒的一聲,台燈被關上,周遭瞬間黑暗寂靜。


    距離太近,胸腔上下浮動、心髒跳動、喉結滾動,背後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她都能感覺到,而且在黑暗裏被無限放大,仿佛連呼吸心跳都是共享的。


    何犀放慢了呼吸的速度,空間太小,她估計隻能麵對著尤敘側躺,於是縮著身體緩慢地在原地轉了個身,借著充電器的幽光看見一點他英挺的五官輪廓。


    這種時刻,好像說什麽都不合適。


    她抿著嘴,小心翼翼地在被窩裏抬起手,定位到他熱乎乎的手臂,然後一路順著皮膚找到他端端正正蓋在上腹部的手。不過她自己沒意識到,這樣一來,她的胸也就碰到了他的胳膊。


    尤敘靜止了。


    何犀摸到他的手,翻過來牽住,感覺到他手心的潮濕,還有手下緊繃的腰腹。


    她本來想保持一定的莊嚴度配合當前的氛圍,但他過分緊張的表現,讓她沒忍住笑了出來,“尤敘,你……你都這把年紀了,這樣合適嗎?”


    他聲音幹燥:“你回去睡吧。”


    “嘖。”何犀歎了口氣,坐起來。尤敘以為她要走了,立刻準備起身騰地方。


    腦袋剛離開枕頭,被子空了一下,她直接爬上來。


    “何犀!”他架起胳膊就想把她挪開,那人卻掙脫,俯身,腳趾劃過他膝蓋,頭發觸到他肩窩,所及之處感覺像是觸電。


    聲音就在耳邊,茶香濃鬱:“怎麽樣?還叫我回去嗎?”


    何犀感覺到手下的胸腔深深起伏了一下,大腿突然被攬住,天旋地轉,她落在被單裏,暴露在空氣中。


    他喘著氣親她,一邊手肘撐著床板,一手伸進衣服裏按著她的後腰,腹部緊貼,手掌濕漉漉的,有點急不可耐的意思。


    唇間濕潤,重重磨著,互相掠奪氧氣。何犀覺得又熱又涼,被嚇得一時空閑的手又恢複了知覺,迅速穿進他的衣服裏摸他腹肌。混亂中手指隻向下移了一點,他就頓住,呼吸隨之變重。


    接著直起上身,抬手揪著後領把衣服脫掉,隨手丟在一邊。


    何犀嘴角上揚,伸手打開了台燈,眼前猛然亮堂起來。一時間,他赤紅的臉,隆起的喉結,迷蒙的眼睛,深淺排布的肌肉都清楚落在她眼裏。她肆意地借光看他,尤敘淺笑,一刻不停地靠下來,親吻她的鬢角、下巴、脖子、鎖骨,質地柔軟的睡衣一點點褪開,他的鼻息拂過她肩膀和上臂的交界。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是何犀的房間。兩人的動作霎時暫停,何犀眼疾手快地關了燈。


    深深淺淺的呼吸壓抑在黑暗裏,外麵傳來女護士長在隔壁門口的聲音:“何小姐,睡了嗎?”


    回答她的自然是一片寂靜。她似乎在外麵徘徊了一會兒,腳步聲漸近,尤敘的房門被敲響。


    她直接問:“尤攝影,你知道何小姐去哪了嗎?”


    二人在充電器的光線中模糊對視,意識到剛才門縫下的燈亮被看見了。


    尤敘迅速套上衣服,連頭帶麵抹了一把,示意何犀不要出聲。


    然後也沒開燈,佯裝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一條縫。


    “她說睡不著,去附近散散步。”聲音十分沙啞,何犀在被窩裏捂著嘴不笑出來。


    “哦,她帶手電筒了嗎?晚上外麵挺黑的。”


    “應該帶了吧。您有什麽事嗎?”


    “明天我要去城裏買東西,想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等她回來我轉告她。”


    護士長道了聲別離開,尤敘關上門,對著那團笑到發抖的被子揉了揉太陽穴。


    “不玩了,睡覺吧,明天我買點東西再說。”


    她掀開被子,光著腳摸黑找了一圈拖鞋,最後裹著衣服竄回了自己房間。


    全然不顧房內的石膏像。


    翌日,何犀一大早就開著車和護士長一起去了城裏。尤敘提著機器出門時,隔壁已經沒了人。


    吃早飯的時候駱寅見他落了單,就坐到對麵和他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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