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必要騙你,他是被隔開了,就隔在我們對麵。”


    金哥這會兒開始用懷柔政策,放緩麵龐,緩緩開口,“當天下午兩點放風還活蹦亂跳,晚上獄醫帶著針筒進去一趟,出來就說人不行了,當時隔著兩三尺寬的窗戶,五六雙眼睛盯著看,五六雙耳朵聽見了他在淒厲地喊,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許秋來隻覺得胸中燃起一股滔天大火,要將所有的情緒與憤怒燃燒殆盡,理智告訴她不能排除金哥想要控製她故意編造謊言,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這世上又有幾人還知道她父親的死因?又怎可能如此清晰地將當時的場景還原說給她聽?


    原來她父親是這麽死的。


    和她猜測的差別不大,但更慘烈。她的手心都攥出了青筋,用力到幾乎要將牙齒根磨斷。


    事實上,直到剛剛,許秋來打的注意還是出了門就報警把這夥人一窩端。她若是靠違法賺錢,早一百次都賺得滿盆滿缽,憑什麽要等這夥人來威脅,給他們占便宜,還灘他們渾水。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對方既然提出邀請,手裏就一定握著能讓她心甘情願聽話的東西。


    她強忍住就要湧出眼眶的淚水,待到風幹後終於抬頭,冷聲開口:“你覺得,我可以拿什麽報仇?”


    “我可以告訴你那晚所有目擊者的名單和住址,你別想著自己神通廣大,自己也能打聽,沒有我的首肯,他們沒人敢替你出庭作證。”


    緊接著,他揮揮手,招人拿了個本子過來,上麵赫然印著曾羈押許父的監獄名字,是一本三年前,監獄藥房的取藥記錄。


    “當晚來的獄醫姓宋,醫療記錄他已經銷毀了,這本還沒來得及,我在裏麵花了不少煙才叫人偷到手的。”


    “等你錢賺夠了,東西,我給你。”


    許秋來沿著日期用最快的速度翻到事發當天那一頁,果然有個叫宋景的獄醫,取了大劑量的胰島素。


    她父親根本沒有糖尿病,這麽大劑量的胰島素靜推注射,低血糖休克,不猝死才怪!


    金哥當年隻打算把東西偷到手換個保外就醫的機會,也或者,出獄後換筆錢使。


    可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一雙識人的眼睛是必不可少的,搞清楚來龍去脈、幕後主使,約莫了解齊進為人後,東西便也不願動了,他不想有命賺沒命花。


    他那時可沒料到,這本取藥記錄居然還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第95章


    出了院門,金哥的人在後麵遠遠跟著,許秋來隻當作不知道。


    即便她清楚地記得來時的路,但還是假裝不認識,在錯綜複雜的小巷無頭蒼蠅似的撞來撞去,放鬆人警惕,順便熟悉地形。


    胡同太大,許多地方巷子窄到車輛無法通行,許多牆麵畫著斑駁的漆畫,胡同後便是一片連著公園的內海。


    她直到繞出來,才在巷口找了個小超市,掏一塊零錢放在櫃台上,開始給陸離打電話。


    電話那端一響,陸離秒接,才聽許秋來的聲音,他幾乎語無倫次,“你在哪兒?有沒有受傷?我過來找你——”


    許秋來打斷他,“你別擔心,我沒事,我過來找你。”


    “我過來!”陸離話說出口才發現語氣太強硬,太不冷靜,放緩聲音重說一遍:“我過來。”


    兩分鍾時間,他根據打來的固定電話確定她在地圖上的定位,“你現在往前走五百米,穿過兩個路口,在那家銀行裏等我,那邊人流量大,安全,我二十分鍾就能到。”


    “你……你報警了嗎?”


    “報了。”


    她沉默兩秒,“把案件撤銷了吧,我沒事。”


    許秋來不知道這短短的兩個小時內發生了什麽。


    陸離挨了他人生中第一個來自父親的巴掌。


    他接起電話的時候還在工作,沒有聽見秋來的聲音,隻來得及聽到有男人在電話那端說了句話。


    離話筒很遠,但那聲音,他永生永世不會記錯。正是當年綁架他、把他手腳塞進櫃子裏不能動彈,一度成為陸離人生最難以磨滅陰影的那個人。


    他反應過來,第一時間定位許秋來的手機號碼,隻是趕到案發現場,許秋來已經不見了,隻從草坪裏找到了她的手機。


    陸離不敢想象秋來一個女孩子,別人會怎麽對待她,他甚至想,與其是秋來被綁,那還不如再綁他一次,至少對方會顧忌著贖金,拿到錢之前不會危及他性命。


    或者,他去,他可以把秋來換回來。


    這種想法才出口,便被隨行人員報告給了陸父,陸父甩下待開的會議,氣狠狠用最快的速度衝過來,直接給了他一耳光。


    老爺子去世後,他這些年都竭力忍耐、縱容兒子的任性,再沒有這麽震怒過。


    盡管手落下去他便後悔了。


    人過中年,對他而言,沒有什麽比獨生子的性命更重要,陸離的健康是沒有籌碼可以估量的,他可以允許兒子用青春玩鬧、戀愛,但絕不允許他徹底昏掉頭腦,居然妄想用自己的性命作抵冒險,隻為了換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你知道你這個念頭有多年輕莽撞,有多愚蠢嗎?”


    他直到這一刻,才真正重視起這個出現在陸離生活中的女孩子。


    “所以這就是你放棄我媽的理由?”


    巴掌帶著耳鳴的暈響落下來的時刻,陸離竟沒有什麽感覺,他下巴扭正,最後麵無表情看了父親一眼,便頭也不回出門去。


    “給我攔住他!”


    =


    陸離想做的事,自然是沒人攔得住的。隻是沒料到,他還沒找到對方,許秋來自己先打來電話。


    他不可能認錯那道聲音,再見麵時,其間發生了什麽,秋來卻半個字也不肯說。


    “所以他們抓了你,又把你給放了?”警察不可思議。


    “是啊。”


    “他們走的哪條路?有幾個人?和你說了些什麽?在哪兒放的你?你再仔細講講……”


    許秋來隻說眼睛被蒙了,沒看見,答不了就推說不知道,再問理由,便道:“大抵他們覺得人抓錯了。”


    從警察局做完筆錄出來,陸離落後半步跟著,看見她到現在,他一直這樣沉默,插兜的樣子冷酷,氣氛很怪。


    許秋來清楚,她的那些話瞞得過別人,瞞不過陸神。


    但她不想撒謊,也不能主動挑起話題,隻好三緘其口。


    直到走出很長一段路,十字路口等紅燈時候,她才偷偷看他一眼。


    這麽近的距離,一眼便瞧見了浮在陸離臉上的紅印。他的皮膚太白了,是那種玉版宣紙一般的顏色,稍微一點痕跡都顯眼。


    秋來嚇一跳,仰頭著急抬手,想碰一下,但又不敢摸上去,生氣道:“怎麽了?誰打的?”


    陸離拉下她的手,漆黑的眼睛注視她:“你不是答應過我做什麽事之前都先跟我商量嗎?現在算什麽?”


    許秋來掙脫,把手縮回來,轉身背對他,“我又什麽都沒做。”


    “可你瞞著我。”


    “所以我們在一起就必須分享所有的秘密嗎?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好的事情也需要告訴你?”


    許秋來下意識不願意談論這件事,她現在想起一個小時前的發生的事情還覺得心如刀絞,思緒全然亂作一團麻。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人行道綠燈進入倒計時,陸離追上她穿行斑馬線:“我隻是擔心你。”


    “是,擔心我,擔心我行差踏錯。”秋來頭也不回,她越走越快。


    “我不是孩子了,我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一直克製,一直克製,告訴我自己善惡終有報,一切隻不過是因為還沒到時候而已,可是你知道我每次等來的總是什麽嗎?”


    “歐洲人給非洲帶去聖經,拿走黃金,這世界永遠都由那些高高在上的壞人製定道德和準則,然後讓一群傻瓜來遵守。我什麽都沒有,如果我按著他們的規則來,我爸爸的冤屈可能永遠沒有洗清的一刻。”


    “我現在一閉眼,就看見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一天也不能。”


    “反正我們一點也不合適。就讓一切都回到正軌上,回到我們不認識的時候,你繼續做你的陸神回到你的生活,我一個人完成我要做的事,互不幹涉,這樣就好了。”


    “已經開始了,你說停就停?”


    “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感受?”陸離的眼神不可置信,他緊抓住她手,“所以你覺得拉著他們一起下地獄是個好主意,毀掉自己也在所不惜。那麽久以來,你從未考慮把在我放在你的人生版圖裏,我的勸阻、我的心情,還有我付出的喜歡,全都不值一提。”


    “是這樣嗎?”


    人行道的綠燈在這一秒停了。


    車輛啟動從周身飛也似地穿過,他們被夾在危險的車流中,左右閃避,秋來被攏到他高大的臂膀裏,終於被迫正視陸離的眼神,漆黑又冷利,仿佛要直視到許秋來心底。


    那些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她腦袋裏恍惚一空,心裏像被鹽水浸泡醃漬,掌心收緊,下意識又開始掐自己掌心的肉,指尖紮下去才發現掐到的是陸離,想抽離卻又被握在掌中。


    “是……”


    口型動了好幾次,她沒能成功把一個字吐出口,因為氣息吐出去的一瞬間,她怕自己眼眶裏的熱流跟著落下來。


    許秋來討厭眼淚,無法掌控自己,懦弱的失敗者才流眼淚,她更討厭在別人麵前流眼淚,那代表著她將不堪一擊、無能軟弱的自己全部暴露在人麵前。


    陸離喉嚨硬了硬,他明白這是許秋來最大的示弱和妥協,他不願再追問自己不想聽到的答案,停頓了兩秒移開話題。


    “做好人很難,當一個壞人卻簡單。”


    “這座紅綠燈,現在違反規則穿過去隻需要一瞬間。”陸離指著車流另一端,“你想好了,你是不是要拋開所有人,用自己的人生為他們犯下的錯誤拿下這張罰單。”


    他的手背上都是紅痕,如果是以往,陸離早就皺眉喊疼了,現在卻動也不動,一雙冰冷的眼睛隻盯著她。


    固執僵持數十秒,許秋來感覺視線撐不住就要模糊下來之際,終於在滿街汽車鳴笛聲中,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氣。


    他明白許秋來的驕傲,把她攬進胸口。


    在肌膚相觸的一瞬間,那淚跡飛快悄無聲息地融進陸離的黑色衛衣,除了一點冰涼的溫度,此外再無痕跡。


    “無論你在做出什麽決定之前,相信我,告訴我,我隻有這個要求,可以嗎?”


    她的答案像是思索了千萬秒,才輕若鴻毛又力敵萬鈞地落下來。


    “……好。”


    陸離心中一直懸掛的石頭終於落下來,空氣中的氧氣仿佛直到此刻才抵達他的肺部,順暢呼吸。


    他盡量不想再提這讓人僵硬的話題,握緊她冰涼的手,在人行道的紅綠燈重新換過來時,隨著人流一起抵達彼岸。


    “你餓不餓?”


    “不餓。”


    “但是我餓了。”陸離抱怨,“我從早上八點鍾起床工作,到你給我打電話,之後再到現在,還沒有喝過一口水。手也疼,”他把那隻骨節修長,青蔥白玉似的神之右手抬到她麵前,“都是你掐的,你平時都這麽掐自己嗎?自虐能保持冷靜還是能得到快感?”


    “對不起。”許秋來木木地道歉。


    “除了對不起就沒有別的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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