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劍鋒穿胸而過,那麽火熱的、激烈的心跳都被凍結住了。


    龍王劍原本是要刺入朱羽照夜的心髒,被他避開了幾寸,從胸膛正中直透後背。他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海琉光,血從胸腔倒湧上來,無法呼吸。經曆過多少的生死邊緣,所有的苦與痛都抵不過這一刻,那種感覺透入了骨髓,讓他發抖。


    海琉光猛然抽劍。


    朱羽照夜踉蹌著後退了兩步,他終於支撐不住,“噗通”跪倒在地上,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胸膛之中有憤怒的咆哮,和血混在一起,嗆住了喉嚨,喊不聲音來,隻能掙紮著仰起頭,死死地盯著海琉光。


    龍王劍握在海琉光的手中,一滴血從劍尖滑落。她俯視他,燭光太盛,她眼中的陰影太濃,看不清神色:“既然來了,就不要再想離開。”


    “琉光,別這樣。”墨檀撲過來,擋在海琉光和朱羽照夜之間,急切地哀求她,“那麽多年的情分,就當今日結清了,你放他走吧,就這一次,除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他來過,你不要這麽狠心。”


    墨檀擋在朱羽照夜的前麵,他的指尖能觸摸到她柔軟的裙裾。墨檀的性子張揚如火,在無寐海生活的日子裏,她仗著龍族眾人對她的寵愛,總是欺負朱羽照夜,變著法子捉弄他,但是,正如海琉光所說,她是個心腸很軟的人,每當朱羽照夜受傷或者生病的時候,也總是她盡心盡力地醫治他。那一瞬間,朱羽照夜仿佛又回想起了往昔的時光,然則,時光已矣。


    朱羽照夜一咬牙,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抓住了墨檀,他的指尖上生出了禽鳥尖銳的爪子,抵在墨檀的喉嚨上,他用嘶啞的聲音對海琉光厲聲道:“你退後,否則我殺了她!”


    墨檀失聲驚叫。


    第64章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 慢慢地倒退著走出門外。


    朱羽照夜緊緊抓著墨檀,推著她跟了出去。


    守候在回廊外麵的侍女遠遠地看見了, 喊叫了起來,士兵們被驚動了,不到片刻,如潮水般湧過來, 將墨檀的寢宮團團圍住, 刀劍出鞘,殺意凜冽。


    朱羽照夜勉強走到門外,血不斷地從胸口滲透出來, 他幾乎要站立不穩, 把身體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了墨檀的身上。墨檀皺起了眉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朱羽照夜的手倏然收緊,墨檀難受地漲紅了臉。


    海琉光沉聲喝道:“你別傷害她, 放開她,我讓你走。”


    阿迦葉聞訊,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撥開士兵的包圍, 衝到前麵,他的臉上浮現出龍鱗,神態猙獰,對著朱羽照夜咆哮:“快放開她!你要是傷到她一根頭發絲,我會把你連骨頭都一起吞下去!聽見沒有, 放開她!”


    海琉光冷冷地對朱羽照夜道:“我以龍王之名承諾,隻要你放開她,我允許你離開無寐海,不會為難你。”


    朱羽照夜咽下了一口血,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相信你,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海琉光抬手,按捺住暴怒的阿迦葉,她看了朱羽照夜一眼,眼神晦澀不明:“那你又待如何?”


    “給我一匹馬,我帶著她走,離開無寐海之後我自然會放了她,你們都不要跟過來。”


    “不行!”阿迦葉暴跳如雷,“你現在就放開她,不然我把你撕成碎片!”


    墨檀被朱羽照夜勒得太緊,痛苦地咳了起來。


    海琉光打了個呼哨。從遠處傳來響亮的嘶鳴,風聲呼呼,一匹神駿的天馬從上方飛了過來,降落在海琉光麵前,它低下頭,討好地蹭了蹭海琉光。


    海琉光拍了拍馬頭:“疾風,過去,送他們兩個人離開這裏。”


    阿迦葉看了看海琉光,勉強退開了一步。


    疾風踢踢踏踏地走過去,它伸長了腦袋,嗅了嗅,眼睛一亮。獸類的直覺敏銳而精確,它馬上認出了昔日舊人,開心地把大腦袋湊過去,拱了拱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已經十分虛弱,差點被疾風拱倒了,他搖晃了兩下,連帶著墨檀都幾乎跌倒。


    疾風眨了眨它溫潤的大眼睛,四肢彎曲,在朱羽照夜身前跪了下來,放低了身軀。


    朱羽照夜挾持著墨檀,吃力地爬上了馬背。疾風立起,一聲長鳴,振翅飛起。


    “墨檀!”阿迦葉焦急喊道。


    海琉光對著阿迦葉搖了搖頭,她騰身躍起,追了上去。


    ——————————


    流水無聲,拂過發絲、拂過肌膚,帶著海水鹹澀的氣息,再火熱的身體也會在水中冷卻。蒼茫而深邃的海洋,頭頂是天幕、腳下是蒼穹,濃鬱的深藍,是沒有星辰的夜空,光影不定。疾風斂起了翅膀,化為巨大的海馬形態,在海水中穿行。


    朱羽照夜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墨檀默不作聲地握住了朱羽照夜的手。溫暖而柔和的波動從墨檀的手掌傳遞過來,經由朱羽照夜的手臂,蔓延到他胸前的傷口上,綠色的光芒閃爍不停,藥師的治愈之光慢慢地滲透到血肉中,撫摩他的創傷。


    朱羽照夜在墨檀的背後,他的聲音是低沉而輕微的,幾乎要散在這流水中:“我真是個愚蠢又無能的家夥,我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像發了瘋一樣,被人瞧不起、被人唾棄。墨檀,你是不是也在心裏嘲笑我?”


    “傻瓜,你隻是太年輕了。”墨檀微微地歎息,“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免不了會犯傻,就連琉光當年也是如此,過去了就好,你總會慢慢地成熟起來。照夜,現在你應該明白我說的話了吧,有些東西是你無法逾越的規則,並不是所有你想要,你都能夠得到。”


    一大簇銀魚從上方遊了過來,這種小東西是無寐海中最常見到的魚類,因為過於弱小而被龍族所漠視,在無寐海中瘋狂地生長。它們的身上帶著閃爍的銀光,聚集在一起,宛如夜空的繁星。星光撲麵而來,譬如夢幻、墜入星河,然而,又轉瞬即逝,譬如朝露、日出而晞。


    一股熟悉的氣息隨著海水的波動傳過來,朱羽照夜知道海琉光遠遠地跟在後麵,但是,他沒有回頭。墨檀傾注全力發出治愈之光,朱羽照夜漸漸挺直了腰。


    疾風破水而出,複又張開了翅膀,它在海麵上踏浪而行,狂亂的海風吹拂著,連流出的血都開始慢慢地風幹。疾風降落在海岸邊。


    朱羽照夜和墨檀一起下來,他放開了墨檀。


    墨檀看了朱羽照夜一眼,輕聲道:“照夜,你別恨琉光,縱然強大如她,也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朱羽照夜沉默了半晌,終於道:“不,我並不恨她,我恨我自己。”


    火紅的羽翼從朱羽照夜的背後張開,背上的傷口還是那麽鮮明,每一下扇動都是劇烈的痛,而他目無表情,慢慢升上了天空。臨去前最後那一眼,望向海麵。


    海浪濺起,氤氳的水氣四散,海天蒼茫而遼闊。海琉光佇立在海浪之上,隔著夜光與海色,他與她遙遙相望。他是飛鳥在於天,她是人魚在於海,那麽遠的距離,就如同,他從未熟悉過她一般。


    他終於掉頭而去,消失在黑暗夜色中。


    疾風伸長了脖子,朝著朱羽照夜離開的方向“噅噅”長鳴,墨檀歎了口氣,摸了摸它的鬃毛。


    海琉光從海麵緩步走來,平靜地發問:“你為什麽要幫他?”


    墨檀直視著海琉光的眼睛:“因為我不想看見你為難,如果你真的要殺他,那一劍,你根本不會失手。”


    海琉光垂下眼簾,避開了墨檀的目光,良久不語。


    墨檀走過去,溫柔地抱住了海琉光,細聲細氣地哄她:“好了,琉光,我們回去吧,都已經過去了,他不過是一時衝動,我相信他以後不會再來了,你也別再想他了,從此以後再無瓜葛。”


    海琉光慢慢地回抱住墨檀,她把頭靠在墨檀的肩膀上,低聲道:“墨檀,你對我一直很好,這些年來,如果不是你陪伴在我身邊,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熬過來,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個男人,我一定會娶你的,你這麽好,不知道將來誰有這份幸運能和你在一起,我會羨慕他的。”


    墨檀看不見海琉光的神情,隻能聽見海琉光的聲音,不複平日的清冷,而是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那麽柔軟,雖然不知道海琉光為什麽忽然說這些話,但墨檀還是生出了滿心的歡喜,她笑了起來:“我誰也不要,誰也比不上你,琉光,這一輩子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


    海琉光似乎歎息了一聲,離開了墨檀的擁抱,她喚疾風過來,和墨檀一起回到了無寐海下。


    龍族的部眾還在等待著,尤其是阿迦葉,急得團團轉圈,連摩珂長老都驚動出來了。此刻看見海琉光和墨檀回來,阿迦葉急忙迎了上去,一疊聲問道:“墨檀,你怎麽樣,沒受傷吧?有沒被嚇到了?”


    墨檀故意扭頭不看阿迦葉:“你這麽緊張做什麽,與你又不相幹。”


    “阿迦葉。”海琉光忽然出聲,語氣冷硬,“送墨檀離開無寐海,回藥師族的領地去。”


    眾人聞言,都呆了一下。


    墨檀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扯住海琉光的衣袖:“琉光,你說什麽呀?”


    海琉光抽回衣袖,用冰冷目光望著墨檀,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墨檀身為龍王側妃,卻背叛龍族,勾結並庇護朱雀王,圖謀不軌。念在你多年服侍我的情分上,我饒恕你的性命,但你將被逐出無寐海,此生不得再回來。”


    阿迦葉震驚:“王,你不能……”


    “阿迦葉,住口!”海琉光厲聲嗬斥。她的目光掃過龍族眾人,龍王強大的威勢陡然沉下,壓得眾人低頭不敢出聲。摩珂上前了一步,想要說些什麽,但海琉光的眼睛望了過來,她的眼神如亙古的寒冰般堅硬,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保持了緘默。


    墨檀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可置信地望著海琉光,眼眶泛紅,激烈地搖著頭,嘶聲叫喊:“我不走,我走了以後誰來照顧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你殺了我也不會走!”


    “可是,我已經不需要你了。”海琉光這樣冷漠地說著,她的手指拂過墨檀的後腦勺。


    墨檀的身體忽然軟了下來,她暈了過去,倒在海琉光的臂彎裏。海琉光抱起了墨檀,她的動作又是那麽地輕柔,俯身的那一瞬間,她喃喃低語,“琅音已經不在了,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把心換給我,所以,墨檀,我已經不需要你了。”可是墨檀並不能聽見。


    第65章


    海琉光喚來侍女, 將墨檀抱了下去。


    阿迦葉還是忍不住踏上前一步,硬著頭皮開口道:“王, 墨檀她……”


    “送她回去。”海琉光冷冷地打斷了阿迦葉,她停頓了一下,稍微緩和了語氣,“墨檀畢竟跟了我這麽多年, 我對她還是有些情分的, 最近是多事之秋,天界並不太平,阿迦葉, 帶著你所統領的南衛三萬人護送她回去, 這一路多加戒備,下去準備一下, 天一亮就出發吧。”


    阿迦葉還躊躇著,被摩珂從後麵重重地踢了一腳, 隻能躬身應諾。


    海琉光擺了擺手,眾人都各自退下了。海琉光返身回去,摩珂默不作聲地跟了過去。


    到了寢宮後, 海琉光疲倦地坐了下來。摩珂屏退了侍女, 把門掩上,立即沉聲發問:“為什麽讓墨檀離開,她要是走了,日後你受傷了怎麽辦,誰能為你醫治?”


    海琉光以手支額, 閉著眼睛淡淡地道:“你不用擔心,摩珂,這回在婆娑界,我吃下了夜叉王的心,我能感覺到我的軀體比原先更加強悍,我不會那麽容易受傷的。”


    摩珂皺起了眉頭,帶著滿麵不讚同的神色:“沒有任何人會是永遠無敵的,所有的強者都是死於戰鬥中,就連你父親也是,琉光,你不是驕傲自大的人,你究竟心裏在打算著什麽?”


    海琉光仿佛是困了,半睜半闔著眼睛。桌上燃著鮫脂做成的蠟燭,那燭火的光是綺麗而華美的,投在她的眼中,卻被那無盡的湛藍所淹沒。


    她的眼眸是深邃不見底的海,她緩緩地道:“摩珂,我去過婆娑界,那裏的土地貧瘠、天空荒蕪,但我的心是自由的,重新回到天界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我已經很累了,我被誓約所束縛、被責任所束縛,這世界如同囚籠,我無處可躲。如果說,戰死是我最後的歸宿,那就順其自然吧,我已經無所畏懼、也無所牽掛。”


    摩珂仿佛呆住了,他望著海琉光,過了半天才開口,他的聲音是如此蒼老:“其實當初我並不同意你父親的做法,可最終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你一直都那麽堅強,以至於我幾乎都要忘記了你並不是龍。琉光,你是不是在責怪我們?”


    “我並沒有怪你們,你知道的,摩珂。”海琉光的聲音柔軟而低沉,“你們是我一生為之戰鬥的最大意義,我一直都很愛你們。但是,我真的過得不快樂,我想,那至少讓我所愛的人過得比我好一點吧,墨檀是個好女人,她不該為了我而把這一生荒廢在無寐海,她可以重新開始,作為藥師族的公主,過她應該過的生活,還有阿迦葉,如果有可能,或許將來他可以替我好好照顧墨檀。”


    她抬起眼睛看著摩珂,“摩珂,讓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吧,就這一次。”


    摩珂露出了一個憂傷而苦澀的笑容:“琉光,我的孩子,你很久沒有這樣任性了,可是如今你是王,那麽,一切遵從您的旨意,吾王。”他深深地弓下了腰。


    ——————————


    晨間的雲霧聚集在山穀中,風過山穀,雲海漂浮,忽而如蒼狼、忽而如白鳥,古老的虛彌山在雲霧中若隱若現,連那蒼翠山色都淡成了一抹嵐煙。


    甘木林間巨樹參天,白色的樹葉上帶著透明的露珠,有淡淡的香氣彌漫在其中。


    白諸坐於樹下,銀發灰眸,一襲白袍,仿佛與這千萬年的甘木林溶為一體。他抬了抬手,意態安寧:“這是用初春時分甘木的嫩芽尖製成的茶葉,當初你母親很是喜愛,早些年的時候,我們每年都讓人專程送到無寐海給她。你也嚐嚐看。”


    朱羽照夜端坐於白諸對麵,默默地捧起茶盞,小啜了一口,放下來搖了搖頭:“太苦,我喝不慣。”


    白諸微微一笑:“若你心中歡暢,這茶飲起來便是甘甜,若你心中憂愁,它便是苦的了,所以你母親後來也不喝它了。”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喝茶嗎?”朱羽照夜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迦樓羅長老說你最近情緒一直很不好,想叫你在這甘木林中修行一段時日,甘木乃是天地神木,傳說中能令人拋卻前塵、忘記煩惱,我們希望你能夠靜下來好好地調理一下心境。”


    朱羽照夜的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意:“那麽,巫王,你日日居於甘木林中,是否全無憂愁?”


    白諸舉起茶盞,虛虛向朱羽照夜致意,“我飲此茶,便是淡如白水。”


    朱羽照夜怔了一下,而後苦笑:“我做不到。”


    “我知道這很難。”白諸溫和地道,“當年藥師王女曾經用萬年甘木和蜃珠之精製作過一種‘忘憂香’,她送給了你的母親,後來輾轉落到我的手中。因為原料極為珍稀,這香料不多,隻有三支而已,聞了這種香料,能夠讓人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心中再無悲喜,故謂之‘忘憂’。”他頓了一下,輕聲問道,“照夜,你要試一下嗎?”


    “不。”朱羽照夜目無表情:“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


    白諸搖頭:“你太固執了,難怪迦樓羅會頭疼。”


    朱羽照夜沉默了半晌,霍然抬眼,用熱切的目光望著白諸:“巫王,你知道噬心血誓要如何才能破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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