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停雲如夢初醒般瞥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臣女告退。”許展詩不由得加快步伐,想趁早逃離壓抑的軍帳內,去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奈何她前腳剛出帳篷,身後的隴西王大人就叫住了她。


    “明日便要啟程,你兄長此刻身在何處?”


    “回王爺,兄長與嫂嫂兩情相悅,如今正在西城門外與嫂嫂話別……”


    許展詩還自然不曉得她剛剛講了一句多麽不得了的話,嶽停雲狠厲的眼神就已經掃到了她身上。


    許展詩立刻閉了嘴。


    嶽停雲雙眼發紅,拳頭緊握,胳膊上的青筋格外明顯,盯得許展詩頭皮發麻。


    “宋姑娘尚未過門,如何就成了你嫂嫂?”


    他起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碰到了許展詩方才整理好的書案,從她身邊走過。


    她見他牽了軍帳外那匹黃驃白額馬,在暮色中揚塵而去。


    許展詩怔怔地看著滿地散落的書卷,兩腿一軟,跪了下來。


    夜幕降臨,暮色四合。


    校場的天由原本的紅色逐漸變得深灰,一輪彎月將露未露,遠在天邊。


    城門外,樸素的木質馬車停了下來,棗紅色的母馬方才跑得急了,此刻正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一身黑色鬥篷的宋青時翻身下了馬車,手裏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


    禁軍營地不許外人隨意出入,許牧打開了城門上的小窗,兩人俯身相望。


    許牧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不少,分明是剛加冠的年齡,今日看起來,眼下的烏青和消瘦的麵龐竟像是年逾而立的人。


    不知是因為軍營裏的生活太過辛苦,亦或是近日的種種變故使他心力憔悴,少年的眼裏少了昔日的桀驁與不羈,取而代之的是作為將才的沉穩隱忍。


    宋青時望著他,開口時猶豫了半晌,不知如何稱呼他才好。


    尚未禮成,叫“夫君”既不合規矩,宋青時也喚不出口。她思量了片刻,還是禮貌地喊了一聲“許提督”。


    許牧愣了一下,兩隻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青時,似乎是想透過這暮色將她看透一般。


    “許提督,數日未見,您可還安好?”


    “宋姑娘。”許牧看著她雲淡風輕的眉眼,無奈苦笑道:“您這又是何苦?”


    “許提督此去千裏,不知何日才能歸來,青時前來送別,也是本分。”


    “宋姑娘。”許牧咽了咽,帶著幾分不解與不甘:“許某出身低微,前途亦不甚光明,玉佩一事是許某不慎疏忽而惹下的禍端。本是許某連累了宋姑娘,壞了宋姑娘的清白名聲,宋姑娘又何苦委屈了自己,替許某頂此罪過。”


    宋青時瞧著他一臉苦相,無奈地抽了抽嘴角,溫和道:


    “許提督正直清廉,乃是人中豪傑,何苦這般妄自菲薄,刻意看低了自己?”


    許牧依舊不明所以,此話聽起來半真半假,像是一句無心的安慰,也像是一句真誠的期許。


    他不懂宋青時,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到底為何替他出頭。


    朝中有才能、有前途的將士千千萬,他許牧當初隻是一個最不起眼的禦前侍衛。宋青時縱然被嶽停風潑了髒水,仍舊是有容貌和家世的千金貴女,她當真沒有理由選擇他。


    許牧也懷疑過,宋青時做出此舉是否是因為真心對他有意,可到頭來他卻半點沒看出。縱然今晚她辛辛苦苦打馬來此為他送行,許牧也沒法從宋青時的眼裏發覺出一絲愛意與繾綣。


    她不像是一個來給未來夫君送行的思女,反倒像是在盡力演著一出她並不沉醉其中的戲。


    即便兩人對彼此之間並無情誼一事皆心知肚明,卻無人選擇主動退出此局。


    宋青時不會退出,因為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許牧也不會退出,一段姻緣、一個溫和如水的姑娘,換來前途坦蕩、榮華萬千,他沒有理由拒絕。


    局中的二人通過城門上的小窗兩相對望,默默不語。


    末了,許牧接過宋青時手中的包裹,認真道:


    “時辰不早了,軍營裏的規矩多,許某也不宜久留,宋姑娘請回吧,夜深一路小心。”


    許牧看著沉甸甸的包裹,掂量了一二,又補充道:


    “距許某回京、你我二人禮成還有些時日,在此期間宋姑娘若要悔婚,許某絕不阻攔。”


    宋青時莞爾一笑,認真道:


    “臣女祝許提督早日功成、凱旋而歸。”


    “包裹裏是臣女為許提督準備的征衣與各類藥粉。益州一帶濕熱,蛇蟲鼠蟻橫行,臣女備此薄禮,贈許與提督與隴西王大人,以備不時之需。”


    許牧原本就出身於南方,宋青時其實並不怎麽擔心他,她這藥物主要是替嶽停雲準備的。嶽停雲長於京城,不習慣益州濕熱的氣候,又是個慣會忍痛不顧自身的人,若是染上了什麽怪病又不能及時醫治,恐怕會有損貴體。


    她不能直接把東西遞給嶽停雲,就由許牧代為轉交罷。


    許牧點了點頭,又客套了幾句,拿著那沉甸甸的包裹,轉身消失於夜色深處。


    黃昏已過,月上城門。


    近處城門上的磚牆斑駁,遠方營帳裏的燈火明滅。


    明日十萬大軍出城,當是何等的氣勢磅礴,風雲變色。


    未等宋青時合上城門上的小窗,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夜色之中,軍靴踏在堅硬的磚麵,腳步聲踢踏。


    不用細想,宋青時便知道,那是嶽停雲。


    嶽停雲此時來到城門前,目的在何,宋青時不得而知。


    若是突然關窗必定會發出劇烈的響動,未免顯得刻意,宋青時假裝若無其事地麵對窗口,主動出聲道:


    “隴西王大人萬安。”


    “許夫人好興致。”相隔甚遠,宋青時都能感覺到他語氣中的諷刺味道:“許夫人夜深露重來京郊軍營探望情人,千裏相送,當真是情誼深厚。”


    宋青時笑了,溫和道:


    “隴西王何出此言?臣女尚未出閣,王爺如此稱呼臣女未免不妥。”


    嶽停雲沒出聲,憑著敏銳的直覺和模糊不清的視線,宋青時感覺他離自己更近了一步,似乎就倚在城門那側,與她一牆之隔處。


    沉默良久,四周靜得隻能聽見身後草叢中的喓喓蟲鳴。


    “宋姐姐。”嶽停雲聲音沙啞。


    “王爺何事?”


    “姐姐當真……心甘情願?”


    隔著厚厚的城牆,嶽停雲的聲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離她很遠。


    宋青時不由得有些哽咽,她頓了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麽顫抖:


    “臣女,心甘情願。”


    那邊的嶽停雲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他怒了,他發出一陣大笑,他用拳頭惡狠狠地打在堅硬的城牆上,大聲朝她吼道:


    “好啊,宋青時,你能耐。”


    “本王……嗬……天家王權你不要,真心一片你也不屑。宋青時,本王很好奇,你同許牧到底見過幾麵?如何就兩廂情願、情投意合了?”


    “本王還真是不明白了,是你生性荒/淫背著本王在宮中做盡了不恥之事,還是真對許牧那小子有所企圖,怎得就這般著急定了親事!”


    “或者是你壓根就瞧不上我,覺得我嶽停雲就是個奴才生的卑賤種,配不上金枝玉葉的你。嗬,宋青時,你心裏是不是就真這樣認為的?”


    “如果你一早就這樣覺得,你為何要在雪地裏贈我鬥篷?為何要陪我朝那一百遍《孝經》?為何要擔心我身上受沒受傷挨打痛不痛?你何必啊宋青時?”


    少年的拳頭打在城牆上,一下又一下,他不會痛。


    宋青時看不見嶽停雲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嶽停雲為何如此憤怒。月色朦朧中,她隱約瞧見那邊的他用雙手捂住臉龐,沙啞的聲音也帶了哭腔。


    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在雪地裏跪著的少年,無人在意、萬人唾棄、任人宰割,連好不容易握在手裏的最後一束光都要離他而去。


    他不甘心,也不允許。


    宋青時怔怔地站在小窗的另一側,看著無邊夜色。


    嶽停雲……哭了嗎?


    她掏出綃金點翠的手絹,想遞給他,最終卻沒能伸出懸在半空的手臂。


    當斷則斷,心無雜念。


    她與許牧婚事已定,不該再和嶽停雲有所糾纏。


    “隴西王,您失態了。”


    宋青時將未送出去的手帕重新塞回荷包,拉上了那扇窗。


    “停雲,就此珍重。”


    微不可覺的道別,融入啾啾蟲鳴,混著風過樹葉沙沙響,夾著嶽停雲聲聲哽咽……她不確定他是否聽清。


    宋青時逃也似的離開了城門。


    馬車揚塵而去,月色朦朧。


    ……


    隴西王嶽停雲倚著城門哭了很久。


    四周很暗,沒有半點光芒。


    默地,他站起身來,拂去衣上塵土。


    宋青時終究還是高看了他。


    他從不是什麽皇天貴胄,也非什麽正人君子。她敢把婚期定在許牧從益州歸來之後,他就有本事讓它一拖再拖,拖到宋青時徹底悔婚為止。


    是她自己先朝他邁出了一步,她沒有後退的機會。


    許牧也好,嶽停風也罷,就算是他父皇擋在麵前,嶽停雲也不會輕易罷休。


    他的東西,誰也不能搶了去。


    不管她宋青時願不願意,她哭也好,跪下來求他也好,嶽停雲都不可能放開她。她休想!


    長門翠輦辭金闕,隴西王勢在必得。


    作者: 虐點大概會到此結束,下一章出現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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