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這般狡詐之人,怎會看不清嶽停風的心思。


    老皇帝身居天子之位二十餘年,曆經了多少奸人暗算、勾心鬥角。天家父子本就請薄意淺、各懷鬼胎,他如何放心得下日漸放肆的嶽停風?他如何能不擔心這個羽翼豐滿的兒子會為了他的皇位喪盡天良、做出殺父弑君的舉動?


    如果換作宋青時,她一定會在嶽停風徹底得勢之前,試探清楚此人,弄清他是否真能盡忠孝之道,為來日之君。


    很明顯,老皇帝思慮的不會不如宋青時周全。


    因此,有沒有可能,這位在朝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的老狐狸壓根並未一病不起,而是裝作病重的樣子,觀察幾位皇子的作態,伺機而動。


    天子之心難測啊。


    可縱然此事疑點頗多,宋青時和嶽停雲亦沒有足夠的證據。


    老皇帝既然布下此局,就一定是步步精心設計,輕易不得露出破綻。而且即便他們二人有心查證,也隻能暗中行動,避免讓人察覺蹊蹺。


    宋青時的頭更痛了。


    “既然宋姑娘有所疑慮,本王自當多加小心,每日且畢恭畢敬盡孝於床前,在朝中也會低調行事,避免太過顯眼。”


    韜光養晦、隱忍不發乃是嶽停雲最擅長之事,宋青時對此並不擔心,她微微頷首,以表同意。


    中秋夜宴,宋青時四處閑逛到無所謂,但嶽停雲身為王爺離席太久則有些不妥,兩人商量完正事,嶽停雲也該起身回月華宮了。


    “月色正好,宋姑娘可願送本王走一段,也當陪本王共度這中秋佳節、良辰美景。”


    宋青時有些無奈地看著嶽停雲,若是三年以前,他們共處一室、燈下閑讀都尚且怡然自若,可如今向,比肩信步閑庭卻滿滿都是疏離。宋青時輕歎一口氣,應道:


    “隴西王大人相邀,臣女不敢拒絕,但還請王爺三思。禦花園夜深人靜倒也無妨,到了月華宮,人多口雜,若讓旁人瞧見了臣女與王爺私自離席賞月,難免留下話柄。”


    “既然如此,那就煩請宋姑娘送本王到禦花園門口罷。”嶽停雲起身,溫和道。


    宋青時跟在他身旁,不遠不近,不至於失了分寸,也沒流露出疏遠的味道。


    嶽停雲望向頭頂的皎皎明月,幽然道:


    “古人雲:千裏共嬋娟。宋姑娘與郎君相隔千裏,如此佳節良辰卻無法團聚,可有滿腹相思,托書相寄?”


    嶽停雲自己都覺得自己這話酸溜溜的,許牧中秋佳節不能回京,皆因他隴西王尋了個“鎮守遼東”的混賬由頭。如今作為“罪魁禍首”的他竟還厚著臉皮詢問宋青時是否思念郎君,當真是又當又立,厚顏無恥。


    可宋青時倒是泰然自若的樣子,無波無瀾道:


    “臣女與許將軍分隔兩地,書信確實從來未斷過。”


    “本王知曉。”嶽停雲哼哼道:“宋姑娘非旦思念郎君,還分外關心本王的安危,每每托人送信過來,皆要問起本王是否安好,可有生病,可有受傷……讀得本王甚是感動。”


    宋青時哪裏曉得許牧竟把她送去的書信老實“上交”給了隴西王大人,叫嶽停雲把她的擔憂瞧了個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想到這些,臉皮薄的宋青時未免有些心急,狡辯道:


    “臣女擔心隴西王大人的安危,是在盡守為人臣子的本分。”


    嶽停雲瞧她進了圈套,忍不住借著月色狡黠一笑:


    “那父皇病重,本王怎得未見宋姑娘每日上一封請安折子,盡您應盡的本分?”


    “陛下的身子自有家父盡力關心,輪不到臣女逾越。”


    若問隴西王大人最喜歡怎樣的宋青時,那定是她佯裝鎮定的時候。正如此刻,她分明又急又羞,臉頰上都不自覺渡上了一陣薄紅,在月光下襯得楚楚可愛,惹人心動。可“端莊優雅”的宋姑娘又偏偏要揣著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心裏再焦急也故作鎮定輕鬆,以為嶽停雲察覺不出,其實她早被自己的眼神和臉色給賣了。


    嶽停雲笑了,這次他沒有故意忍著,而是真正地笑出聲來,快活道:


    “好,宋姑娘說得對。本王多謝宋姑娘掛心,改日本王若得陛下歡心,定上書父皇為宋姑娘定個忠良的封號,不為別的,就為你三年來矜矜業業為本王盡‘臣子之道’。”


    說著,嶽停雲便很不規矩地伸手去,掐了掐宋青時越發紅潤的臉頰,轉身揚長而出禦花園,回月華宮的宴會去了。


    留宋青時獨自一人站在花叢前、月光下,呆若木雞。


    嶽停雲……居然捏她的臉?


    這小兔崽子,她可是長輩,她可是別人的未婚妻,嶽停雲身為堂堂正正的隴西王,居然會趁她不備捏她的臉?


    宋青時又氣又羞,還非常地急不可耐。她忿忿地拽緊衣角的布料,幾乎想要跳起來狠狠地跺兩下這禦花園的青石板磚。


    她生氣,她怪許牧竟把信箋直接叫嶽停雲看了去,她也氣嶽停雲,竟隨意失禮於大臣之女,當真是紈絝放縱、無法無天。


    宋青時捂著臉,心道她活了兩世尚未這般失態過,隻覺臉頰上火辣辣的,比被曲璟言打過還難受。


    不知分寸的許牧、不識好歹的嶽停雲……宋青時在碩大的禦花園內來回踱著步,思緒萬千。


    依稀是那些獨守深閨的日子,軒窗明月,長夜燈枯,她一襲素衣白裙,望著窗外院內的杏花春水,提筆揮毫,工筆細楷,相思暗藏。她在信中寫著“許將軍親啟”,腦海裏心心念念想著的,卻皆是嶽停雲。


    她想矢口否認,她想狡辯力爭。


    可內心那個聲音卻堅定地告訴她,她宋青時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確實隻有嶽停雲。


    恐他夜長驚夢多,恐他天寒未添衣,恐他負傷不自顧,恐他病中無湯藥。


    紅箋寄與添煩惱,細寫相思多少。


    宋青時騙得了父母,騙得了京城眾人,甚至騙得過天子慧眼,卻依舊騙不過她自己。


    相隔千裏,三年歲月,她從未擔心過許牧身體是否有恙,卻一次又一次夢到嶽停雲滿身傷痕猙獰,心悸不已,覺來已濕了錦被。


    許牧,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又何嚐不知曉此事呢。許牧並未少在回信中提及“宋姑娘是枝頭鳳凰,當嫁與天家”,也有意無意道了許多次,若是宋姑娘心有他屬,不妨上書陛下請求取消賜婚,各自安好。


    是她宋青時自己太過想當然,以為尋得了最兩全其美的法子,誤了明月當時,誤了三年光陰。


    終歸是她太執迷不悟,竟連自己的一片真心也參破不透。


    是她太傻,重生以來,總把嶽停雲當做供她們宋家保全榮華富貴的參天大樹,妄想著依附他、輔佐他,做他的臣子為他出謀劃策。可她卻未曾想過,嶽停雲也是凡人,他們二人相伴相依,又怎會隻有利益之交,而毫無真心?


    第一次在雪地裏給他衣裳,也許是利用接近,第二次陪他罰抄《孝經》,也許是刻意討好,但後來呢?她一次次的為他出頭,他也無時不刻的護著她,誰說不是真心實意?怎會沒有真心實意?


    宋青時渾身顫抖,癱靠在禦花園的朱紅色大門外,淚如雨下。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她已不知如何挽回。許牧也好,嶽停雲也好,皆因她一廂情願的愚蠢無知被攪得一團糟,她不知該彌補這些大錯,也不知如何開口去說與他們聽,是不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上天不再留給她後悔的餘地。


    又或許,等到他們勢力穩固,等到嶽停雲順利登基,等到嶽停風再無能力陷害他們……她宋青時才還有機會,將未說出口的話說與嶽停雲聽呢?


    簾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蒼蘚徑空留。


    宋青時輕歎一口氣,果然,當務之急還是得扳倒嶽停風這隻老狐狸。


    宋青時的腦袋裏一團漿糊,一會想著信箋,一會想著嶽停雲登基,直到遠處的歌舞聲息了,中秋夜宴到了尾聲,她才緩慢起身,拂去身上的露水。


    從禦花園出去,左邊是月華宮,而右邊,是東宮的方向。


    東宮……嶽停風……信箋……


    信箋!


    昔日裏,她也曾給太子嶽停風,留下過不少信箋。


    她曾仗著自己有前世的記憶,向他預言過淩北的蝗災,透露過老皇帝抽背的篇目……還有很多無關緊要但對嶽停風有利的小事,嶽停風也基本都按著她的指示去做了。


    雖然與許牧定下親事後,宋青時入宮次數少了,信箋也斷了許久,可或許,嶽停風尚未忘記曾有過這樣一位“神助者”。


    雲開月明,宋青時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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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夜半,東宮。


    宣寧國太子嶽停風躺在黑漆雲母石踏上, 衣帶未解, 輾轉反側。


    寢宮外,嬰兒的啼哭聲陣陣傳來, 伴隨著乳娘的溫聲輕哄,奶聲奶氣的嚶聲在夜裏分外惱人, 更何況今日嶽停風的情緒本就低落到了極點。


    嶽停風起身,猛地推開臥房的朱漆榻門, 大步流星出門去, 對著那該死的乳娘便是一腳:


    “廢物, 哄個孩子都哄不好,大半夜的哭哭啼啼, 還想給本王添堵嗎?”


    嶽停風乃是武將出身,那乳娘卻隻是婦道人家而已, 他這樣突如其來地一腳下去, 始料不及的乳娘尚未穩住重心, 整個人向前倒去, 險些摔落臂彎內剛滿周歲的男嬰。


    小嬰兒雖未落地磕著碰著,卻也受了不小驚嚇。抽噎兩下, 非旦沒停止哽咽,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那倒了大黴的乳娘不住地磕著響頭,請求嶽停風開恩原諒。


    嶽停風餘怒未消,哪肯輕易放過?他對著乳娘又狠狠補上幾腳, 口中那個“滾”字還未出口,西廂房的珊瑚海棠珠簾便被掀開了。


    太子妃曲璟言一身朱紅色睡衣,體態豐腴,邊打著哈欠邊揉著惺忪的睡眼。


    原本半睡半醒的迷糊勁兒還沒過去,眼神瞥向跪在地上的乳娘和嚎啕大哭的男嬰,曲璟言瞬間醒了神,衝上前去怒道:


    “快起來,你這沒用的混賬東西,莫要凍壞了安兒。”


    “太子妃娘娘恕罪,是奴婢不中用,沒能安撫好皇孫,叨擾了殿下和娘娘休息。奴婢有罪,奴婢該死……”


    曲璟言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一把搶過乳娘懷裏的嬰孩,抱在手中好生哄著,口裏嘟噥著:


    “唔,安兒乖,娘親在呢,不哭不哭……”


    嶽停風皺著眉,頗不耐煩地瞧了瞧哄著兒子的曲璟言,沒心思擺好臉色給她,一言不發地轉身欲回寢宮去。


    曲璟言見懷中的嬰兒似乎被嚇壞了,哭聲毫無收斂之勢,而嶽停風卻依舊如此冷漠,一時之間委屈起來,撅起嘴,對嶽停風的背影嚴詞指責道:


    “殿下,您也是個狠心的,乳娘不盡心罰了也就算了,怎得能遷怒安兒,把小孩子嚇成這樣。”


    “都滿周歲的人了,跟個耗子一樣天天哭哭啼啼,半點不似本王年少時的模樣。”


    嶽停風冷哼一聲,態度格外不屑,這便更加刺激了曲璟言。曲璟言一雙杏眼圓瞪,扯著尖細嬌媚地聲音開始大聲嚷嚷,數落起嶽停風來:


    “您怎能如此心狠,安兒可是您的親生骨肉,您憑什麽這樣怪罪他?還有,最近您每日忙於朝政,甚至夜不歸宮,對臣妾母子毫不過問,臣妾嫁入東宮前您可不是這樣說的……”


    嶽停風的耳朵都要起繭了,額頭上青筋暴起,恨不得飛起就是一腳讓這女人趕緊閉嘴,卻最終隻是抽了抽嘴角,好脾氣道:


    “好了,愛妃莫要生氣,本王這不是擔心安兒年幼吵到愛妃休息嗎?剛還打算把安兒送去宮裏專門照顧皇子黃孫的育幼堂,讓那裏的嬤嬤們養著,省著愛妃日夜操勞、氣壞了身子。”


    曲璟言哼唧一聲,嘟噥著:


    “本宮生的孩子怎得能送去給別人照料,安兒必須養在東宮,不能有半點差池。”


    “好好好,都由愛妃做主,夜深了,愛妃早些安枕罷。”


    嶽停雲摟了摟曲璟言的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送她回房後,方才兀自回到寢殿,關上了沉重的朱漆榻門。


    燭火搖曳,房中又隻剩嶽停風一人。


    “呸,賤婦。”嶽停風惡狠狠地對著波斯進貢的絳紫鑲金毛絨地毯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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