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困潦倒也好,君臨天下也罷,她依舊是他的朱砂痣、心頭血。


    杏花零落時,故人歸。


    作者: 停雲是不可能娶別人的,一個都不可能娶!當了皇帝也隻娶青時一個,不要妃子不要若羌公主。他任性!


    第三十九章


    宋青時從琉璃鎮千裏迢迢回京,一路上並沒有受太多苦楚。


    宋青時不擅騎射, 騎馬騎得顫顫巍巍, 原本都做好被人嫌棄到半途丟下的準備了。不料不僅鄭婆婆的兒子很照顧她,若羌公主待她也十分客氣。公主見她麵色蒼白、身子虛弱的樣子, 竟允許宋青時與她一同乘馬車,豔羨的其他小丫鬟們眼睛都紅了。


    若羌國君的女兒薑沛兒年芳十六, 此次前往宣寧國參加選妃是她頭一次離開若羌出遠門。愛女遠行,若羌國君難免擔心, 為她配了不少車馬侍衛, 所乘坐的轎輦內部十分寬敞, 擺上一桌棋盤,再加上宋青時一同坐在車內都不顯得擁擠。


    宋青時很輕易便能看出來, 若羌國君與沛兒公主皆是很看重此次選妃的,非旦賀禮準備得異常充分, 薑沛兒的漢話也明顯努力練習過。想必沛兒公主能待她如此殷勤, 多半也是見宋青時操著一口京城口音且氣質出眾, 想從她這兒打聽些京城的風俗習慣和陛下的喜好。


    宋青時見她對選妃一事如此熱忱, 不由得有些無奈。如若沛兒公主知曉她便是陛下一心尋找的宋青時,恐怕會後悔拉她上轎吧。


    “小青你瞧, 我這幾個漢字寫得端不端正?”


    “公主殿下悟性極高,這幾個字寫得自然是極好的。可恕民女多嘴一句,中原人的漢字,不單單講究‘形’,更要注意筆法。就好比這一豎, 不隻是直勾勾的一根竹竿,收筆時順勢做懸針狀……微微提筆,您瞧……”


    “唔,不錯,確乎是有那麽些不同。”薑沛兒望著宋青時提筆的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青的字寫得好生清秀,我聽聞當今陛下的書法也是天下一絕,不知小青你可曾見過?”


    “民女……民女福薄,不曾見過陛下字跡。”宋青時思量了片刻,有意欺瞞道。


    “唔,也罷,畢竟陛下就是陛下,不是誰都能見著的。”薑沛兒歎了口氣,接著又重新戳了戳宋青時的胳膊:“小青你若回到京城,可要急著見京中父母?能不能拜托你陪我先入宮一趟……好歹、好歹過了選妃大典。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生怕有個什麽錯漏,丟了父王臉麵,還請小青替我出出主意,時刻提點著我。”


    聽她這般要求,宋青時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青時轉念一想,她忽然回京,對宋府和京中的風向尚未了解,亦不知曉是否會有心懷不軌之人在宋府附近埋伏著,守株待兔,指望等她一回來便要了她的性命。與其冒此危險貿然回府,不如幹脆以若羌公主貼身丫鬟的身份進宮去,直接出現在嶽停雲麵前。


    如今的江山天下皆是嶽停雲的,隻要嶽停雲知道她還活著、有意保她平安,就無人能再傷害她一絲一毫。


    哪怕她知道此舉或許有些對不起真誠待她的薑沛兒。


    “是,民女皆聽公主吩咐。”宋青時溫和笑道,算是應下了這門差事。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薑沛兒興致勃勃地重新提筆練著“豎”字的筆法:“有小青陪著我,我便安心多了!”


    “公主……”宋青時無奈低眉:“民女昨日才告訴過您的,中原人講究禮儀尊卑。您在民女麵前暢所欲言倒是無妨,但若是見了陛下,可不能再隨便用‘我’這個字眼了,要用‘臣女’才符合禮儀規範呢。”


    “唉,好吧,臣、臣女知道了。”薑沛兒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了杯羊奶,大口咽下,小聲嘟噥:“中原人可真麻煩,‘我’都不能說‘我’了。沒勁,著實沒勁。”


    宋青時坐在她身側無語凝噎,隻得象征性地出聲安撫幾句,神思卻隨著馬車的顛簸,飄向遠方。


    事已至此,要遵循禮儀規矩的又何止薑沛兒。


    如今嶽停雲登基稱帝,縱使二人昔日情分再深,宋青時也不得不向他行大禮、尊稱一句“陛下”了。


    不論嶽停雲願意與否,他肩上的擔子已然不許他蓄意偏寵宋青時一人,他得選妃,得與朝中那些老狐狸們周旋、勾心鬥角。或許一開始他會有所抗拒、一心一意待宋青時好,可以後呢?


    世人皆道“情深不壽”,她宋青時本就比嶽停雲空長了幾月,如今也差不多二十了。宋青時自覺她本就不是個有趣的姑娘,她性子沉靜、不算討喜,容貌也絕非傾國傾城……若是有一次她容顏老去,而嶽停雲逐漸厭棄她的古板無趣,決意另娶她人的話……


    許展詩英氣溫順、薑沛兒活潑可愛。她與嶽停雲二人的年少情分,又能熬過幾個春夏秋冬呢?


    她此番深陷泥潭,京中的風言風語又怎會放過她?說她宋青時被擄走賣進青樓楚館的,說她被突厥人萬箭穿心、挫骨揚灰的……隻在從琉璃鎮進京的一路上,宋青時都聽見了不少流言。


    宋青時輕輕撫上腰間那塊嶽停雲贈予她的玉佩,冰涼之感纏繞指尖。


    懷疑也好,惶恐也罷。她終歸是放不下他的,哪怕物是人非,她也依舊要執著地見他一麵。


    朱紅色的宮門近在眼前,便去罷。


    原本一切都很順遂的。


    原本她們的車駕都已經駛入宮門了。


    偏生在這時,若羌公主的轎輦忽地被攔下了。


    自進宮門以來,宋青時未免被人責備失了規矩,並沒有再與薑沛兒同乘。她此刻正身著一身若羌人服飾,低調地隱匿在一群侍女中,走在轎輦的左側。


    過了前麵那處宮苑,便是嶽停雲為若羌使臣安排的住所了,分明近在咫尺……眾人卻硬生生被幾名身著黑衣的禁軍攔住了腳步。


    “太後娘娘駕到!”


    宋青時不由得生出一陣冷汗。


    是太後!


    當今太後,便是之前千方百計想置宋青時的母親宋楊氏於死地的蘇皇後。她的親生兒子嶽停風雖已被廢為庶人,但前朝皇帝死前並未廢除蘇氏的皇後身份。如今的皇帝嶽停雲生母早逝,蘇氏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後宮中最強大的女人,無人敢壓她一頭。


    嶽停雲雖不喜蘇氏,但論其身份,蘇氏卻實打實是他的嫡母。他才剛即位,根基不穩,此時不能被落下一個“不孝”的把柄,惹人詬病。


    因此蘇皇後現在可謂是縱橫後宮(嶽停雲的後宮除了幾位太妃也無她人),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今兒挑挑禦花園裏的牡丹花開得不好看,明天絮絮叨叨催促嶽停雲早日立後選妃,態度極其囂張蠻橫。


    今兒蘇太後剛午睡過,正窩在宮裏悶得慌,打算坐著軟轎出來閑逛一番。不料剛行了沒多久,便撞上了若羌國隊伍入宮赴宴的轎輦,浩浩蕩蕩,好大的陣仗。


    若羌國是什麽破地方?不就是討伐叛賊的時候立了點功嗎?也好意思把女兒塞進宮來,還敢擋她老人家的道?真是不像話!


    蘇太後不樂意了,非讓若羌國公主下車給她行大禮才肯罷休。


    “太後娘娘金安,太後娘娘金安。我、臣……臣女見過太後娘娘……”


    薑沛兒被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了太後,顫顫巍巍下車來,跪在地上,一邊磕頭請罪一邊四處尋找著宋青時的身影,想向她尋求幫助。


    正是薑沛兒躲閃回避的目光,讓蘇太後的視線掃向了她身後的隨從侍衛身上。


    她幾乎是一眼便認出了人群中的宋青時。


    不怪宋青時隱藏的不好。自年少以來,宋青時幾乎每隔幾日便會前往鳳儀宮中同蘇太後飲茶敘話,蘇太後對她這張臉再熟悉不過了。


    宋青時居然回來了?


    她怎能活著回來?


    蘇太後與宋家早已是麵和心不和,而嶽停雲待宋青時深情一片——那卑賤種本就沒待她這個嫡母有多少真心,如果宋青時這小賤蹄子在嶽停雲耳邊煽風點火的話,蘇太後覺得她的榮華富貴遲早不保。


    她不能就這樣任宋青時風風光光回來。


    蘇太後的臉色立刻緩和了下來,揮揮衣袖,眯起眼睛示意薑沛兒抬起頭來,聲音裏依舊帶著慵懶嬌媚的味道:


    “本宮素來聽聞若羌國君偏寵女兒,果然名不虛傳。這進京選個妃都這麽大陣仗,身邊帶的人竟是比本宮還多。”


    “臣女、臣女不敢,臣女並無此意……”


    “既然若羌公主您無意越本宮一頭,不如將身邊的侍從們指給本宮幾位?新一批選來的宮女笨手笨腳的,看著還不如公主您身邊那位機靈聰慧。”蘇太後向宋青時走近兩步,帶著長長護甲的玉手一把捏住她的臉頰,將她的頭抬起。


    “太、太後娘娘,小青姑娘她並非臣女的侍從,她……”


    “怎麽?舍不得給本宮人是嗎?”蘇太後杏眼圓睜,火冒三丈。


    “唔,不是,臣女不敢……”


    宋青時努力讓自己保持著鎮定。


    蘇太後既然發現了她的身份,定是不想聲張出去、讓風聲走漏到嶽停雲耳中的,看此架勢應當是打算把她帶走、暗自處理了她。


    她還有機會。


    宋青時將手藏在裙擺裏,悄悄捏了捏薑沛兒的胳膊,把腰間的玉佩解下,塞給了她。


    作者: 嶽停雲還有五秒到達戰場。


    第四十章


    紅楓殿。


    按照曆朝曆代的規矩,新皇登基後, 無論以前的王府宮苑安在何處, 都要遷宮去禦用寢宮乾坤殿。而嶽停雲卻是個例外,這位新皇跟個霸王似得賴著先帝賜給他的紅楓殿不走, 一問就給你個尖刀般的眼神,嚇得人瑟瑟發抖、無力幹涉一二。


    隻有許展詩大致能猜到, 嶽停雲此舉多半是因為宋青時。昔日他們二人在紅楓殿內表白心跡,對紅楓殿, 嶽停雲是舍不得的。


    許展詩身著深青色外命婦官服, 獨自踏入紅楓殿內。


    自宋青時於伊旬城遇難, 嶽停雲不知怎的,差人往前殿的院內種了一大片杏樹。好端端的紅楓殿, 硬是要被他整成了“白杏殿”。此時正是暮春時節,杏花零落地差不多了, 隻剩依稀幾點雪白夾雜在泥土裏, 有種無可奈何的可憐味道。


    許展詩才到前殿門外, 便被一股濃濃的酒氣熏得皺起了眉。


    許牧因為腿傷不能再長期征戰, 整日在府裏借酒消愁,氣得許展詩棄門而去。不料好不容易一到宮中, 嶽停雲竟也喝了個酩酊大醉,一君一臣簡直如出一轍。


    紅楓殿內的小宮女見許展詩來了,如蒙大赦地迎上去,苦楚道:


    “許大小姐,您可得替奴婢想個法子。若羌國赴宴的使臣和公主都已在月華宮候了半個時辰了, 陛下卻抱著個酒壇子不願前去接見,任誰勸也不聽。咱們這做奴婢的,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許展詩頷首,示意小宮女退下,接著向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對靠著杏樹埋頭撿花瓣的嶽停雲行了一禮:


    “臣女許展詩,向陛下請安。”


    嶽停雲依舊低著頭,手裏捧著一捧雪白的杏花花瓣,對她不理不睬。


    “若羌國使臣應邀赴宴,陛下本應在月華宮中接見,此刻卻拈花飲酒於紅楓殿內,盡做女兒態,當真是叫臣女失望。”


    “女兒態?”嶽停雲抬眼,深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裏黯淡無光,他冷笑道:“許展詩,朕勸你別仗著你們許家那點功勞就敢在禦前言行無狀。滾出去,少來惱朕。”


    “臣女不走。宋夫人拜托臣女來向陛下請安,臣女不敢推辭。”


    換作以往,嶽停雲哪怕略微睥睨她一眼,許展詩都會被嚇得雙腿顫抖、落荒而逃。而如今卻也膽子大了,許展詩始終覺得宋青時的遇難與她有關,是她於嶽停雲和宋青時有愧,她應當承擔起責任來,起碼好生照料宋青時的父母、努力輔佐嶽停雲做一代明君。


    嶽停雲聽見宋家的名字,略微有些頓住,聲音沙啞地問道:


    “宋閣老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宋伯父依舊是臥床不起、神情恍惚,每日用上好的藥材支撐著,想要再下地上朝恐怕是難了。”


    嶽停雲沒搭理她,又低下頭拿起了酒壺。


    “陛下,恕臣女直言。正因如此,您才更應好好接待外族使臣。自宋姐姐遇難以來,您一直消極無狀,若是因此耽誤了囯之大事,外麵的人該怎麽議論宋姐姐?宋伯父作為宋姐姐的父親又該怎樣傷心難過?”


    嶽停雲恐怕是真的醉了,把酒壇子一扔,哼哼一聲,像個鬧脾氣的小孩。


    “看見陛下這般消沉,臣女替宋姐姐難受,臣女替宋姐姐不值!”


    “去就去,大不了收幾個女人關去京郊行宮。”不知是否是覺得聒噪,亦或是他真的被許展詩說動了,嶽停雲披了件鬥篷,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就擺轎往若羌使臣所在的月華宮去了,嘴裏還小聲嘟噥著:


    “反正朕隻娶青時,誰也改變不了……”


    許展詩望向他醉醺醺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宋青時一去不還,這個原本就陰鷙可怖的男人,臉上更是再也沒有過笑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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