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旬城一戰,陛下派許副將之妹許展詩,同幾位禦前侍衛一齊前去保護宋姑娘。不料城內暗藏賊寇,濫殺無辜,趁侍衛輪值之際劫走了宋姑娘。待到陛下和談結束,前往許家舊宅,心愛之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茶館前,說書人合扇,撫尺落下。伴隨著陣陣雨前龍井的清香,幾名市井人家的年輕小姐們一邊品著上好的春茶,一邊用著甜膩的棗泥杏花糕,議論紛紛,唏噓不已。


    “那宋青時姑娘難道真的去世了嗎?伊旬城雖亂,突發賊寇的說法卻有些牽強。況且為何許姑娘就沒事,偏偏隻有宋姑娘遭了賊人的陷害呢?”


    “民女聽聞,陛下派人將伊旬城翻了個底朝天,也並未在城中尋到宋姑娘的屍首,她會不會並沒有身隕,而是去了別處?”


    “不管是否身隕,人也是找不到了。聽聞前幾日陛下甚至有同宋姑娘冥婚的打算,奈何朝中大臣一片反對、動亂不已,陛下這才暫時作罷……當真是一片情深啊。”


    “一片情深又如何呢?終歸還是為龍嗣考慮的,無非是難受過這幾年,該選妃的還是選妃,該立後的還是立後,皇嗣之事仍是耽擱不得的。民女聽聞,此次若羌國君進京赴宴,便是有意將女兒塞給陛下。若羌國這次平叛有功,那若羌公主年芳十六,據說模樣也是十分動人的。”


    “若羌公主?民女看還是算了吧。與其選個胡人女子當皇後,陛下不如娶了功臣的妹妹許姑娘。”


    “許展詩姑娘?算了吧。聽聞那宋青時遇難和她脫不了幹係,陛下不嫌她煩就不錯了,哪還會娶了她呢?”


    “哎喲。許副將的腿傷那麽嚴重,以後恐怕也難以行軍打仗了吧。許展詩若是不能嫁個好人家,這許家的大好前途,恐怕就……”


    “噓,別說!看那邊!”


    正品著龍井茶的女子立刻捂住身邊同伴“出言放肆”的嘴,用眼神示意她看向長街處。


    街角,買麥芽糖的小攤前,一名紮著雙平髻的黑衣女子手握兩隻蝴蝶形麥芽糖,轉身,回眸一笑,遞給身邊身著同樣黑衣勁裝的年輕男子。


    正是許牧與許展詩。


    “兄長走了這麽遠的路,腿上可有不適感?”許展詩輕呡了一口手中的麥芽糖,甜滋滋的,還是兒時熟悉的味道。


    “哪就這麽金貴了?”許牧笑道:“長期征戰或許會有所不適,才走這幾步路,何至於支撐不住?”


    “兄長若是能行,你我便這樣走去宋家罷。”


    “也好,就當再重新回顧一下這京城中的景色。自從中了武狀元,出行都是坐著轎輦,很久沒有機會親自看看這京中的街道了。”許牧懷念般地望向四周,頓了頓,繼續道:“展詩今日怎麽穿得如此沉悶?不似平日裏喜歡藕粉色的衣衫了。”


    “宋姐姐遇難,宋家夫婦定是傷心不已,我何苦穿個耀眼的衣服去惹人煩,不如素淨些,簡單些。”


    許牧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展詩也莫要太過自責了。陛下也說了,宋姑娘遇難並非你的過失。事已至此,展詩還是趕快打起精神來,如今你年歲不小了,是時候找個人家嫁了才是。”


    許展詩抽了抽嘴角,笑得有些勉強。


    眼前便是宋府的大門,朱漆紅牆,尊貴非凡。可即便外表看上去再怎麽尊榮華貴,院內久未修剪的花枝和小廚房裏飄出來的苦澀藥香,也足以說明,宋家這些日子,過得十分淒慘。


    門口迎接許家兄妹的小丫頭正是芙蕖。


    幾月未見,昔日裏活潑可愛的小丫鬟也不見了少女般的靈氣,兩隻眼睛黯淡無光,眼下也是烏青一片。見許牧和許展詩來了,還是盡可能熱情地迎上去,不失禮數地道了聲:


    “奴婢給許將軍、許小姐請安。”


    “芙蕖姑娘不必多禮。”許牧連忙叫她起身,繼續道:“卑職昨日已派人來貴府打過招呼,說是今日與妹妹會備些薄禮,前來叨擾探望一番老爺和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兩位大人快進來吧,夫人正在大堂等著呢。”


    許牧與許展詩點了點頭,隨著芙蕖進去了宋府大堂。


    宋楊氏坐在那隻梨木海棠扶手椅上,雖是特意收拾了一番,打扮的雍容華貴,滿麵的脂粉卻依舊遮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年逾五旬的婦人如今頭發全白了,手邊放著一碗參湯,看樣子是嶽停雲派人送來的。


    “宋夫人……”許展詩顫顫巍巍俯下身去,鼻子一酸,努力控製住自己沒讓淚水留下來。


    宋楊氏還能勉強出來見客,宋閣老卻已經徹底病倒了,神情恍惚,不聞世事。隻是每日都會夢囈不斷,癡癡地對著身邊和宋青時年齡相仿的小丫鬟喚著:“青時,青時……”


    “哎喲,許將軍當真是客氣了,來便來吧,還提這麽多禮物……咳……”宋楊氏起身推拒著。


    “卑職比不得宋家榮華富貴,一點薄禮,還請老爺和夫人收下。”許牧連忙將宋楊氏扶回椅子上,溫聲道:“夫人莫要對卑職多禮了,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啊。”


    “唉,一大把年紀了,身子也就這樣了。”宋楊氏歎了口氣:“以往隻盼著青時能享一世安好,如今青時不在了,老婦的身子又能算什麽呢……”


    許展詩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語,心裏卻隻剩下難受與苦楚。


    這些日子剛登基的嶽停雲也親自來宋家跑了許多躺,送來的東西數不勝數。自他登基以來,給宋家的榮華富貴自是惹人豔羨無比……隻可惜宋閣老依舊是一病不起。宋楊氏的臉上,也難見喜色。


    宋青時不見了,再好的前程榮華,也無非是一紙空談罷了。


    許展詩離開富麗堂皇的大堂,走向有些凋敝的院內。


    春風乍起,門口那樹潔白的杏花依舊盛開著,天氣晴好,蜂圍蝶陣,給落寞的小院添了幾分生機。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今年花勝去年紅。


    隻惜明年花更好。


    知與誰同……知與誰同……


    作者: 最後的詩句來自於歐陽修的《浪淘沙》呀!


    青時:再等等,我在趕回來的路上。


    停雲:qaq媳婦沒了,我委屈!


    第三十八章


    距伊旬城數十裏外,琉璃鎮。


    琉璃鎮, 顧名思義, 是個盛產琉璃的西域小鎮。自西域與中原地區商道開通以來,各地的商品交流也越發頻繁。琉璃產於西域, 樣式精美,貴重不凡, 在京城及中原地區廣受歡迎。因此,琉璃鎮這個原本窮困的邊陲小鎮也隨之發展起來, 鎮中百姓多以製造、販賣琉璃為生, 兢兢業業。


    清晨, 鎮中的藥鋪。


    一位頭發花白的漢人老婆婆捧著一碗溫熱的青稞米粥,從破舊的樓梯上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下來, 望向火灶前素衣白裙的年輕女子,布滿皺紋的臉上綻出一個和藹的微笑:


    “喲, 小青姑娘真早啊。快快快, 來婆婆這坐著, 你身子還沒好全, 怎得能辛苦你做這苦差事……”


    “鄭婆婆。”女子回眸,莞爾一笑:“您醒了?昨日客人要煎的藥材小青已盡數熬上, 估摸著半個時辰就會有人來取了。”


    鄭婆婆佝僂著腰,走近女子身旁,朝火灶上的陶瓷罐子內定睛一望,滿意地頷首稱讚:


    “小青姑娘的藥,比我這個老婆子熬得還好咧。我看你不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大小姐, 倒像個出身醫館世家的丫頭似的,婆婆佩服!”


    “鄭婆婆莫要說笑了。”年輕女子擺擺手,扶鄭婆婆在火灶旁的矮桌邊坐下,替自己也乘了一碗青稞米粥,道:“小青何曾說過自己出身於富貴人家,又哪有富貴人家的女兒會來這種地方呢。”


    “好,好……咱們小青說不是,便不是罷。盤子裏還有兩個青稞饅頭,放了一晚應該還沒壞,小青快拿著吃了吧。”


    鄭婆婆眯著眼,一邊喝著米粥一邊望向對麵輕輕拂袖拭去桌上灰塵的年輕女子,搖了搖頭。


    約莫三個月之前,大概是伊旬城出事那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老人家睡得不太踏實,隱約聽見門口處有急促地馬蹄聲傳來。


    琉璃鎮這個地方,民風淳樸,百姓也比較窮,很少有能用得起馬車的富貴人家,更不會在夜裏打馬過街。鄭婆婆有些奇怪,以為是哪個迷了路的商賈找不到歇腳的地方,才打馬在城中四處遊走。善良的鄭婆婆打開窗子,打算招呼對方來她屋裏住上一晚,反正她唯一的兒子現在正在若羌國君身邊當譯知,屋裏就她一個老婆子,寬敞得很。


    不料鄭婆婆一開窗,沒瞧見馬車的影子,隻看見一名年輕女子躺在樓下門廊外的石階上,一動不動,好似沒了聲息。


    鄭婆婆嚇壞了,這怕不是遇上了綁匪哩。可她老人家信佛,一心向善,門口這名女子生死未卜,她是斷然不可能坐視不管的。於是,鄭婆婆觀察了半晌,估摸著門口應該已無他人,便趕忙出門去,將那年輕女子移入屋內。


    這丫頭年紀不大,不到二十的模樣,身上的裝束像是漢族人的打扮,長得也很是清秀好看。然而她傷得很重,胸口一道很深的刀痕險些致命,得虧鄭婆婆是這琉璃鎮中唯一略懂醫術老婆子,家裏世世代代開藥鋪為生,止血救急的藥材屋裏也有不少。她廢了好大的功夫,花了一天一夜才將這姑娘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姑娘醒了以後,告訴鄭婆婆說她叫小青,父母是京中商人,隨父親去伊旬城經商時不幸遇難,是她獨自逃亡來到琉璃鎮的。


    鄭婆婆雖然年齡大了,但腦袋還不糊塗,猜的到小青姑娘話中有隱情。但她也沒逼著人家姑娘講真話,小青姑娘性格溫婉大方,舉手投足之間皆帶著一股書香門第大小姐的優雅氣質。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丫頭心懷感恩、不過分嬌氣,完全不嫌棄鄭婆婆屋裏窮,反而在身體逐漸好轉後幫著她老人家生火熬藥,做事兒也是極利落的。


    處了這麽些時日,鄭婆婆是當真喜歡上這丫頭了,就跟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強留小青在此。這樣出身高貴的大小姐,京城才是她的歸宿,留在窮鄉僻壤的琉璃鎮,著實是不合情理。


    “鄭婆婆在想什麽?”宋青時伸出手,在老人家的眼前晃了晃。


    “小青丫頭如今身子也大好了,怎得不計劃著回京城尋你爹娘去?陪著我這個臭老婆子做什麽?”鄭婆婆問道。


    聽到“爹娘”二字,宋青時不由得悲從中來。一別數月,她怎會不思念京中的父母與親朋好友,當然還有如今已經登基了的、她昔日的愛人,嶽停雲。


    她固然想回京,隻可惜她沒那個條件,亦沒有那個膽子。


    三月前,她與許展詩藏於伊旬城內舊宅,不料卻遇上門口的侍衛叛變。刀子朝她捅來的時候,宋青時確實已經做好必死的準備了。然而疼痛與暈厥中,她發現自己卻身在一架馬車上,駕車的正是捅她刀子的那名禦前侍衛。


    迷迷糊糊中,宋青時聽那侍衛在不斷祈禱。意思似乎是說宋閣老曾經對他有恩,故此他才留了一手,並沒有一刀子捅死宋青時,並且主動提出“處理遺體”,暗地裏把昏厥中的宋青時帶離了伊旬城,扔在了周邊小鎮琉璃鎮的藥鋪前,希望她能獲救。


    宋青時一醒來,便遇上了善良和藹的鄭婆婆,給她吃飯、為她療傷……當鄭婆婆問起她身份時,未免被心懷不軌之人察覺出她宋青時沒死,惹來殺生之禍,宋青時便隨便編了個名字,稱她是京中商賈之女,名為小青。


    哪怕鄭婆婆再怎麽溫柔待她,宋青時也不可能不思念京中的親人故友。她想回京,卻是難上加難。


    西域到京城,山遙路遠,途中凶險。一路上既要防止身份暴露惹來殺生之禍,又要準備足夠的盤纏以備不時之需。可無論是身強力壯的侍衛,亦或是能支撐得起她回京的金銀,宋青時現在都找不出來。


    難道要一直這樣無望地等下去嗎?等到爹爹和娘親相思成疾,等到嶽停雲萬念俱灰另娶她人……前幾日,宋青時分明聽聞陛下在西域各城拚了命地尋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尋人的侍衛自門前走過,宋青時卻隻敢躲在內室的屏風後,不敢出聲。


    她害怕她等來的不是風風光光歸京,而是另一把尖利的刀刃,取她性命。


    她隻有懷揣著這樣渺茫的希望,一直等下去。


    “小青丫頭呀。”鄭婆婆瞧見宋青時愁眉深鎖的模樣,貼心道:“婆婆曉得你在想家哩,所以婆婆替你想了個法子,不知道行不行的通。”


    “婆婆的娃娃在若羌國君身邊做譯知,這幾日要跟著那若羌公主去京城參加選秀。這新帝登基,身邊還沒個可心的女人,大家都急著把女兒送去哩。”


    “小青是個漢族丫頭,婆婆聽聞那公主為了探聽陛下的喜好,也在學漢人禮儀。過幾日公主的儀仗經過咱們琉璃鎮,婆婆就叫婆婆的娃娃在公主麵前美言幾句,給小青姑娘討個差事,讓你跟著若羌國的隊伍一起回京城去好不好?”


    “婆婆……這……”宋青時有些不知所措道:“婆婆照顧了小青整整三月,小青已經給您添了很□□煩了。怎得還能沾著令郎的光回京城,豈不是……”


    “丫頭莫要和老婆子客氣。”鄭婆婆笑道:“我這老婆子一大把年紀了,就生了一個男娃娃。小青丫頭長得水靈可愛,婆婆喜歡你,疼你就像疼自己的丫頭一樣,想著你過好日子呢。”


    “鄭婆婆……”


    宋青時望著眼前兩鬢斑白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京中的宋閣老和宋楊氏,鼻子一酸,淚水決堤而下。


    “好孩子,莫要哭鼻子了。”鄭婆婆用布滿皺紋地雙手替宋青時搵去淚水:“趕快回京去,小丫頭受了不少苦,回去得讓你爹娘好生疼你,再莫要受傷了。”


    “小青明白,待小青回到京城,定回好好報答婆婆。婆婆待小青的恩情,小青沒齒難忘。”


    “唉,不謝不謝。”鄭婆婆擺擺手:“小青丫頭快把那半個青稞饅頭吃了,吃飽了肚子,婆婆帶你去鎮上買兩件幹淨衣裳,風風光光回京城去。”


    宋青時推開藥鋪破舊的木門,抬眼望向院牆外的天空。


    西域的天空,比起京城,似乎更加澄澈高遠。


    時已三月,琉璃鎮卻還是冷得讓人無法換下冬衣,路邊積雪未融,寒意輕透。


    若是到了京城,恐怕杏花已經盛開了吧。


    宋青時撫上腰間,她此番受了這麽多罪,身上的銀兩和首飾都已經不見了,唯有衣服內測緊緊拴著的那塊玉佩,一直被她保護地好好的,不曾丟棄。


    那是幾年前的春天,嶽停雲贈給她的。


    成色不算上佳,價值更不算名貴,卻是昔日裏那個為人欺淩的貧困皇子能拿出來的,最寶貝的物什。


    隻因她丟了一塊,他便一定要再替她尋一塊。


    山長水闊,他大概在京城,受著宋府的杏花,等她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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