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看電視。有一天偶然打開電視,想看看有沒有球賽,誰知裏麵在演連續劇《年輪》,一對知青正在戀愛——此時想關上也不可能,因為我老婆在旁邊,她就喜歡看人戀愛——當時是黑更半夜,一男一女在曠野中,四野無人,隻見姑娘忽然慘呼一聲,“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投入情郎的懷抱。這個場麵有點曆史的真實性,但我還是覺得,這女孩子講的話太過古怪了。既然是“子女”,又堪教育,我倒想問問,你今年幾歲了。坦白地說,假如我是這位情郎,就要打“吹”的主意。同情歸同情,我可不喜歡和糊塗人搞在一起。該劇的作者會為這位當年的姑娘辯護道:什麽事情都要放到一定的曆史背景下看,當年上麵的精神說她是個子女,她就是個子女。這話雖然有道理,但不對我的胃口。我更希望聽到這樣的解釋:這女孩本是個聰明人,隻可惜當時正在犯傻;但是這樣的解釋是很少能聽到的。知青文學的作者們總是這樣來解釋當年的事:這是時代使然,曆史使然;好像出了這樣的洋相,自己就沒有責任了。


    我和同齡人一樣,有過各種遭遇。有一陣子,我是黑五類(現在這名字是指黑芝麻、黑米等,當時是指人),後來則被發現需要再教育,就被置於廣闊天地之中去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再後來回到城裏,成了工人階級,本來可以領導一切,但沒發現領導了誰。再以後千辛萬苦考上了大學,忽而慨然想到:現在總算是個臭老九了——以後的變化還多,就不一一列舉。總而言之,人生在世,常常會落到一些“說法”之中。有些說法是不正確的,落到你的頭上,你又拿它當了真,時過境遷之後,應該怎樣看待自己,就是個嚴肅的問題。這件事讓中國人一說太過複雜(我就是中國人,所以講得這樣複雜),美國人說起來簡單:這不就是當了回傻x嗎?


    傻x(asshole)這個詞,多數美國人是給自己預備的。比方說,感覺自己遭人愚弄時,就會說:我覺得自己當了傻x(ifeellikeanasshole)!心情不好時更會說:我正捉摸我是哪一種傻x。自己遭人愚弄,就坦然承認,那個x說來雖然不雅,但我總覺得這種達觀的態度值得學習。相比之下,國人總不肯承認自己傻過,仿佛這樣就能使自己顯得聰明;除此之外,還要以審美的態度看待自己過去的醜態。像這種傻法,簡直連x都不配做了。


    本文的目的是想談談我的心路曆程。像這樣說美國人的好話,有民族虛無主義之嫌,會使該曆程的價值大減。其實我想要說的是,承認自己傻過,這是一種美德,而且這種美德並不是洋人教給我的。年輕時我沒有這種美德,總覺得自己很聰明,而且永遠很聰明,既不會一時糊塗,也不會受愚弄。就算身處逆境,也要高聲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忽一日,到工廠裏學徒,拜劉二為師,學模具鉗工,順便學會了這種美德。這種美德出於中國哲人的傳授,又會使它價值大增。這位哲人長了一雙牛一樣的眼睛,胡子拉碴,穿著不大幹淨。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聽見他在班組裏高談闊論道:我是傻x。對這個論斷,劉師傅證明如下:師傅加師母,再加兩位世兄,全靠師傅的工資養活,這工資是三十五塊五,很不夠用,想不出路子搞錢,所以他是傻x。假如你相信是你自己,而不是別人,該為家庭負責,就會相信這個結論。同理,腦袋扛在肩上,是自己的,也該為它負責,假如自己表現得很傻,就該承認。假如這世上有人愚弄了我,我更是心服口服:既然你能耍了我,那就沒什麽說的——我是傻x。人生在世有如棋局,輸一著就是當了回傻x,懂得這個才叫會下棋。假如我辦了什麽傻事被你撞見了,你叫我傻x,我是不會介意的。但我不會說別人是傻x,更不會建議別人也說自己是傻x,我知道這是個忌諱。


    我現在有了一種二十歲時沒有的智慧。現在我心閑氣定地坐在電腦麵前寫著文章,不會遭到任何人的愚弄,這種狀態比年輕時強了很多。當時我被人塞了一腦子的教條,情緒又受到猛烈的煽動,隻會幹傻事,一件聰明事都辦不出來。有了前後兩種參照,就能大體上知道什麽是對的。這就是我的智慧:有這種智慧也不配叫做智者,頂多叫個成年人。很不幸的是,好多同齡人連這種智慧都沒有,這就錯過了在我們那個年代裏能學會的唯一的智慧——知道自己受了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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