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喜副廳長是在居然山莊的房間裏走的。後來的現場表明:他走時神情痛苦,四肢蜷縮成一團。具體時間尚不知道。但山莊接到報案的時間是早晨六點零五分,具體報案人為賓館服務員王某。王某聲稱:她是早晨看見客人房間的門掩著,便上前提醒時,偶然發現已經死了的馬喜副廳長的。


    居思源是六點四十趕到山莊的。


    一路上,天色澄靜,可是,風景卻在不到一天,有了顯著的變化。兩旁的銀杏樹,葉子似乎在一夜間落盡了。真的物是人非,昨天還把盞痛飲的人,今天卻已陰陽相隔。居思源心情沉重。無論怎麽說,馬喜副廳長是死在江平這塊土地上的,他得真正地搞清楚:馬喜是怎麽走的;就是為著從小在一塊的情誼,他也得向組織上和馬喜的家人有個交待。


    車到居然山莊,山莊裏依然寧靜。按照居思源的要求,山莊對馬喜出事的消息暫時保密,所在房間的樓層服務員都已被控製。車剛停,黎子初和勞力就趕過來,黎子初說:“真沒想到。怎麽會……這麽多年,也沒出過這事。真沒想到!”


    勞力臉色發黃,神情緊張,嘴似乎也是斜著的,對居思源道:“馬……馬廳長昨晚還好好的,我離開他時是十二點。他還笑著,之前同我們吃夜宵,還喝了兩瓶啤酒。”


    居思源沒做聲。


    黎子初說:“警察已經到了,我讓他們穿便衣。免得影響不好。”


    “是嗎?”居思源朝黎子初望了眼,心想:能耐不小啊,連警察著裝都能幹預。這個男人不簡單哪!


    到了馬喜住的貴賓樓,上了二層,房間門口已經站著幾個便衣。黎子初和他們打了招呼,公安局的高局長跑了過來,向居思源敬了個禮,然後問:“市長要看現場?”


    “不看了。”居思源轉過身,問勞力:“其它人通知了嗎?”


    “通知了。李市長剛才來過,現在餐飲那邊。徐書記我打了電話,他說稍後再聯係。”


    “馬上通知兩辦和宣傳部來人,到山莊召開會議。同時通知文遠同誌也參加。”居思源道。


    勞力說:“我就安排人通知。”


    半小時後,徐渭達、程文遠相繼趕到。徐渭達一到,就黑著臉,問:“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


    程文遠去現場看了,回來對徐渭達道:“情況複雜。”


    居思源說:“公安的初步檢驗,基本可以排除他殺的可能。”


    其它人都到齊後,會議開始。公安的高局長介紹道:“我們是早晨六點十五分接到報案的,120同時到了。來時,人已經死亡。據初步檢驗,應該可以排除他殺。據現場判斷,有兩種可能:一是自殺。二是急性發病。”


    “詳細講講。”程文遠道。


    “自殺,目前沒有找到任何藥物、遺書和其它自殺工具等,而且既然選擇自殺,應該不會如此痛苦。我們據此認為:急性病發,導致了死亡。”


    “不是說昨晚十二點還很好嗎?怎麽會?”


    “這個,隻有等法醫鑒定,同時等我們訊問過有關涉案人員後才能得出結論。”


    “那就馬上開展工作。”徐渭達揚揚手,說:“我強調三條紀律:一、暫時保密。報告一事由市委負責。二、由政府辦負責聯係省建設廳,由其通知家屬。三、任何媒體暫不對此進行報道,也不接受任何采訪。善後處理工作由思源同誌負責,文遠同誌也參與。”


    會後,徐渭達將居思源找過來,兩個人單獨商談了會。徐渭達問到昨天中午是不是由思源市長出麵陪同了?居思源說是的,但當時應該情況很好,沒有任何異常。


    “那晚上呢?”徐渭達問。


    “晚上我沒參加。李遠副市長和勞力他們陪同,聽說也喝得不太多,然後大家唱歌,再夜宵,喝了兩瓶啤酒。十二點,馬喜與勞力他們分開,回房休息。”


    “休息以後呢?”


    “不清楚。”


    徐渭達思考了下,說:“思源哪,情況複雜。馬上將黎子初找來。”


    黎子初來了後,徐渭達問:“樓層有監控吧?”


    “這……有。”


    “現在能不能看?”


    “好像壞了。”


    “壞了?”


    “我早晨問過,他們說壞了有一段時間了。”


    “黎子初!”徐渭達猛然站起來,道:“你聽著。立即給我將監控錄像找來。同時,如實告訴我們真實情況。”


    “徐書記,居市長,真的監控壞了。不過情況確實……有些……”


    “說吧。”


    “我了解了下。昨晚十二點後,勞……給馬廳長安排了一個按摩項目。是到房間的。服務小姐十二點四十進房,淩晨兩點半離開。然後就……”


    “離開時人還沒事嗎?”


    “據小姐講,沒事。”


    “好了。”徐渭達揮揮手,“這事不要對其它任何人說。走吧!”


    居思源愣著,他沒想到馬喜會接受按摩小姐的服務,而且是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之中,馬喜除了按摩還做了什麽,現在已無法弄清。但有一點,居思源隱約可以肯定:馬喜的死與此有關。馬喜死時身體蜷縮,神情痛苦,這與心髒病突發的症狀相似。男人在過於激烈的非正常性生活中,容易導致血壓升高,心髒病突發,或者腦溢血。馬喜平時臉色紅潤,是不是血壓偏高?白天又喝了如此多的酒,晚上又……


    雖然這樣想著,但居思源沒說。一個副廳級幹部在江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勢必會在江南引起反響。剛才,徐渭達讓黎子初不要對其它任何人說,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目的?


    “思源哪,這事……唉!你看怎麽辦?”


    “事已出了。請渭達書記定。”


    “這樣吧,請法醫鑒定後,如果排除他殺和自殺,我看主要的可能還是突發疾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人有病,天知否?誰能料到?關鍵是要做好輿論的引導工作,等結果出來,要立即報省。同時要密切注意輿論上的情況,加強正麵引導。”


    “好,可以!”


    居思源嘴上答著,心裏卻一直在想:這居然山莊到底有多深?或許一百個人來了,一百個人都隻看到了山莊的一角。銀杏開發,休閑娛樂,餐飲,現在又有了特殊服務……還會有什麽呢?是不是正如網上所說,還會有更多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早晨八點,市委向省委作了匯報。省委李南副書記指示:即派省委副秘書長張正帶領建設、公安等部門前往江平,務必妥善處理,注意影響。另:尤其要做好家屬工作。


    但事實上,半小時後,居思源就接了了孫浩然的電話,問是不是馬喜在江平出事了。居思源說是的,你的消息怎麽這麽快?孫浩然說不是消息快,而是這消息打眼。思源哪,怎麽剛到江平,就盡攤上這事。到底怎麽死的?居思源說情況不太清楚,應該是疾病突發。不會吧?我可聽說那個山莊是江平最大的風月場呢。沒有這事,居思源說:法醫正在檢驗,先不要亂猜測。


    放了電話,居思源還是有些吃驚。居然山莊是江平最大的風月場,這話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他馬上將馬鳴找來,單獨問他居然山莊到底是怎麽回事?馬鳴先中支吾了下,然後說:“市長,你真不知道?這事本來我不能說。居然山莊這老總黎子初,原來是流水縣的副縣長。後來到這建山莊後,先是栽樹,後來搞服務業。規模越來越大,花樣也就越來越多。外麵盛傳他涉黑涉黃涉睹,有人背底裏叫他‘三涉’。”


    “以前沒處理過?”


    “省公安廳都來打擊過。可是,沒有抓到任何現行。山莊地勢複雜,一有風吹草動,裏麵人員就全部撤退了。而且,他有內線。打擊了幾次,都是無功而返。市裏一些領導對黎子初也是很照顧,據說……個別領導在山莊有股份。這裏死人不是一次了。四年前,市公安局的政委就在這裏心髒病突發去世了。死的時候衣服都沒穿。家屬鬧了幾次,也不了了之。黎子初賠了點錢,當時死者的弟弟來鬧事,還被他手下人給打傷了,現在腿還瘸著。”


    居思源望了眼窗外,一條隱隱的小路正向山上逶迤而去。


    馬鳴繼續道:“吉……吉市長在時,曾經有一次動用了大批警力,突襲山莊。結果抓住了幾個涉睹的。後來不知怎麽又放了。有人傳說:吉後來出事,就是黎子初告發的,還有高捷。高捷是一直主張打擊山莊的市領導。”


    “啊!”居思源大腦中漸漸有了一張脈絡圖,這圖雖然還不甚清晰,但大概能看出究竟了。


    馬鳴說完,居思源說:“好吧,這事以後不要議論了。”


    “我知道。”馬鳴說:“在江平議論黎子初,是有風險的。我可不想趟這風險。”


    “總得有人趟吧!”居思源道。


    中午前,省委副秘書長張正帶著人到了山莊。山莊已經清空了,從市區出來的路口邊上,就立了塊牌子:因內部整修,暫停營業。


    江平公安會同省廳,很快作出了結論:馬喜死於高度興奮後的心髒病突發。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淩晨兩點左右。


    這個結論很正常,但也很讓人感到莫名。心髒病突發死亡是正常的,但高度興奮又作何解釋?馬喜副廳長一個人住一個套間,怎麽高度興奮?和誰高度興奮了?難道一個人睡著睡著就高度興奮了?


    徐渭達問:“高度興奮是什麽意思?”


    高局長道:“不好界定。我們還得調查。”


    居思源看著徐渭達,其實早晨黎子初已經說了,在十二點四十到淩晨兩點半之間,勞力曾安排按摩小姐到馬喜的房間為之服務。如果馬喜確切的死亡時間是在兩點左右,那極大的可能是:馬喜死亡時,服務小姐還在其房間之內。這個判斷並不難作出,但徐渭達為什麽緘口不提。徐渭達不僅不提,反而道:“就我所知,居然山莊的經營一直是比較幹淨的,服務也很規範。為什麽會出這事?我的感覺是對客人的健康保護意識還不夠。同時,當晚與馬喜同誌在一塊的其它同誌,也有責任。沒有能夠盡到照顧和提前發現的義務。當然,現在還不是談責任的時候,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安撫家屬,處理後事。思源,你看……”


    “我同意渭達書記的意見,先處理,再談責任。現在,我講兩點:一、立即講死者送到市殯儀館。二、馬喜同誌的家屬可能稍後就到,我們要密切配合省建設廳做好善後工作。這兩件事,第一件由華石生秘書長負責。第二件我想請文遠書記牽頭,李遠副市長配合。”居思源講完,徐渭達點點頭,說:“我完全同意。文遠同誌,就這樣吧。”


    “這個……好吧,既然渭達同誌說了,我就牽頭。”程文遠道。


    下午,馬喜的家屬到了,程文遠和省廳的常廳長與家屬談話。結果,情況完全出乎大家所料,家屬態度明朗,認可了馬喜是心髒病突發而死亡的事實,同時,他們提出了要求:馬喜是在出差期間去世的,應該按因公殉職辦理。常廳長說這事可以考慮,應該沒問題,但是要向省委匯報,最後才能確定。


    居思源得到這個消息,心情可謂喜憂參半。值得高興的是家屬很快與江平市和省建設廳達成了協議,統一了馬喜因心髒病突發而不幸去世的事實;讓他擔憂的,是事情處理得太順利了,而且在順利的背後,事情的可能的真正原因就此被抹去。不過,他也得接受這個事實,畢竟怎麽說,馬喜是在出差江平期間去世的,如果說馬喜死在按摩小姐的懷中,這傳出去既對江平不利,同時也對馬喜個人不利。雖然馬喜已經無所謂這些,但是生者卻要背負死者留下的名聲。這是很殘酷的,就衝這一點,居思源覺得自己應該馬虎一點。不過,在馬虎的同時,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探探居然山莊的秘密,看看這山穀裏到底藏著些什麽。甚至,他還想理清黎子初這個人的社會脈絡,看看到底能牽扯出些什麽?或許是大魚,還可能是大老虎。最終可能是揭開了驚天的大蓋子……


    三天後,馬喜事件基本上處理結束了。至於家屬提出的要求,那是省建設廳的事。江平這邊,也算是風平浪靜,連網絡上也沒有聲音。居思源特地搜了下,隻在一家論壇上搜到一則簡短的消息,說江南省建設廳副廳長馬某在出差途中,因喝酒而突發心髒病死亡。帖子後麵幾乎沒有議論。他又在百度中搜了參與商、老樹、居高聲自遠三個人的帖子,也沒涉及到此事。看來,這回的保密工作是做到家了。一個省廳的副廳長在居然山莊莫名死亡,網絡居然沒有回應。可見,網絡世界也有死角,也是能被改造和同化了的。


    元旦前,居思源主持召開了縣區和市直單位主要負責人會議,結合調研,討論下一年度的工作。會上,居思源開宗明義,直接上口:“我到各縣、區和市直調研時就說過,我在各地不講調研的意見,留著開會時一道講。今天,這個會就分成了兩段,一是我講我對各地各部門的印象與意見。二是請大家就明年的工作提思路。會議的時間,確定為兩個小時,其中我講意義半個小時,大家發言一個小時,最後我們還要請市委書記徐渭達同誌指示。他現在正從省城往回趕。下麵,我宣布兩個紀律:一、今天會議通知中明確要求一把手參加,其它人不得代會。現在,請一把手沒有請假的單位的來代會的同誌離開會場。”


    會場上沒人料到居思然會來這一手,會場一下子靜了。一些來代會的同誌趕緊站起來,紅著臉跑了出去。居思然道:“我不是針對你們。請政府辦記著,今天沒來參會又沒請假的一把手,全部要當麵給我說明情況。”


    剛才還在不斷地互相打招呼的會場,這會兒靜得有些特別。新任市長對各地各單位的印象與意見,對下麵這些一把手來說,至關重要。下一步,江平市兩會即將召開,人事調整也要開始。這些一把手們都知道:徐渭達書記也是很快就要離開江平了,江平將來的天下是居思源的。居思源的印象與意見,就是組織的印象和意見。組織的印象與意見,就決定了這些一把手的將來。既是如此,誰還能不重視?


    居思源朝底下看了遍,打開筆記本,看得出來,他是自己做了功課的。他清了下嗓子道:“我先說一下整體印象,四個字:不太滿意。為什麽叫不太滿意?就是說有些地方是滿意的,但很多是不滿意的。滿意的,就下麵就不說了。不滿意的,是我下麵說的重點。第一、我感到江平上上下下缺乏思想與活力。經濟建設是中心任務,發展是第一要務,但如何做到?靠的是幹部。幹部沒有朝氣,沒有生氣,就無法使潭水轉動起來,變成活水。我到工經委,匯報的都是老一套,沒有新意,班子成員也很少表達意見,氣氛沉悶。南區區委給我匯報時,用了一個小時,我記下的隻有三句話。是你們做了沒有好好說,還是實際就沒做?我看主要是後者,沒有思想,缺乏思考,怎麽能匯報出有分量的東西?”


    “第二、一些地方的花架子擺得不錯,務虛的多,求實的少。我到流水縣去看,特的上街轉了下,流水號稱經濟強縣,焦天煥書記跟我說他們要撤縣設市。我看就不必了,圈地,搞土地財政,將來沒有後勁,這是很可怕的。我們的一把手,要有長遠意識,不要想著讓後人為你買單。還有人社局,我問到現在社保麵是多少時,答複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這我就很吃驚了,開發區前不久才出了事,後來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就是為失地農民辦了社保。這些農民的數量難道不在人社局的統計之列?這是水份數字,應付數字,我希望以後不要再出現。”


    會場上靜得出奇,可以說,這麽多年來,江平沒有出現過這樣良好的會風。所有人都抬著頭,似乎都在看著居思源,卻又都像陷入了深思與羞愧。特別是一些被點到名的單位的一把手,更是感到了臉上發熱。剛才開會前還正在跟人討論書法的焦天煥,此刻頹坐在椅子上,手裏拿著手機,額頭上冒著汗。上次居思源到流水去調研後,焦天煥就有種感覺,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太對頭。是因為居思源夜裏獨自上街自己派人保護?還是因為居思源站在大酒店的照壁前看著他書法的神情有些古怪?或者都不是,隻是因為黃鬆。黃鬆最近兩年,一直在堅持著一件事,就是舉報焦天煥。這焦天煥也清楚,甚至有些舉報信還轉到了他的手裏。但是,在明的場合,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就像黃鬆,舉報也隻是暗中的,明底裏,黃鬆還是縣長,他是書記,兩個人雖然盡量不在公開場合同時露麵,但如果工作需要,也還是能講大局的。也正因為如此,這兩年,焦天煥不止一次地暗示黃鬆:何必跟我作對呢?作為縣長,你應該抬我。把我抬上去了,誰最得利?還不是你縣長嘛!黃鬆麵子好像十分懂,但舉報的行為一直沒斷。居思源到流水時,黃鬆特地從省城趕回來,據可靠消息,當天晚上黃鬆見了居思源,談了一個多小時。談什麽,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必定有對焦天煥不利的地方。居思源在會上的批評,點到為止,卻已經一針見血。土地財政是各地的通病,但單獨列出來,就覺得刺眼。另外,居思源提到撤縣設市,態度明朗,看來,近兩年是無望了。焦天煥看看坐在邊上的縣長黃鬆,黃鬆正端坐著,“混蛋!”焦天煥在心裏罵了句。


    居思源繼續在講,“第三、市直很多部門唯上是舉,工作沒有原則,缺乏效率。開發區的征地農民事件,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開發區對此漠視,一再推諉,導致事件發生。還有些部位,就我所知,領導打了招呼,不管原則不原則,一概辦理;領導大於法,這必將影響江平社會的整體環境,阻滯江平的發展。相反,我也看到了一些令我滿意的閃光點。這裏麵,我重點提一下桐山縣。桐山是個貧困縣,財政總量小,外來資本少。桐山的幹部就像桐山的土地一樣樸實,他們選擇並堅持了自己的發展經濟之路。我這次去看到萬畝山核桃林,一望無邊,十分可喜。接下來,他們還要搞山核桃工。我覺得這是實實在在地在發展,紮紮實實地在做事。不像我們有些地方,口號震天響,成果卻沒有。光開花,不結果,這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少的就是桐山幹部們的實幹,桐山的縣委書記叫李樸。我覺得這個名字好,好就好在這個‘樸’字上。樸,就是樸素,就是實幹,就是不計較名利,就是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大家如果都能‘樸’,都能像桐山的幹部們那樣做事,江平重新崛起,進入全省先進行列指日可待。”


    正說著,徐渭達進來了,從會場後台的門邊到座位上,徐渭達一直低著頭,等坐好了,居思源停了下,徐渭達點點頭。居思源說:“我的調研意見簡單地就說到這,下麵請各縣區和單位發言。名單按電話號薄的排名為序。每人不得超過五分鍾。”


    第一個上來的是流水縣縣委書記焦天煥。


    焦天煥抹了下頭發,上台在發言席站好,轉過頭望了望主席台。然後道:“首先我代表流水縣委縣政府表示檢討。剛才居市長對流水的批評,切中肯綮。回去後我們要深入學習、深刻領會。流水地處江平市南部,現有人口……”


    “停下,天煥同誌,情況就不要介紹了,說建議。”居思源打斷了焦天煥的話。焦天煥擦了把額頭,底下有人在議論了:“居市長真是……”


    接下來的發言最多的也隻有三五分鍾,有的隻有兩分鍾,一二三四幾大條,誰都不敢再說那些拖泥帶水的話。要是再被居思源市長給打斷,確實很沒麵子而且尷尬。整個發言下來,也隻用了一小時十分鍾。這樣的效率,怕在中國都是難找的。居思源卻習以為常。他在科技廳當副廳長時,就在廳裏推廣這種有話就說、無話不說的發言方法,到當廳長時,全廳上下開會,經常是短會。短會不僅省時間,更能見思想。因為開短會,就得先有所準備。臨時抱佛腳容易露餡。短會也能見水平,看問題的方法和處理問題的能力,在兩三分鍾的發言中最能體現。


    居思源沒有對發言作評價,而是提議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市委書記徐渭達同誌作指示。


    徐渭達晃了下精致的腦袋,先是“嗯、哼”了兩聲,才道:“這個會本來是思源同誌調研後的一個總結會,我本不擬參加。但思源同誌堅持要求我過來。既然過來了,我也就說兩句。我想重點談談統一認識問題。大家都知道:一個地方要發展,領導幹部的認識是第一位。而統一領導幹部的認識,則是重中之重。江平這兩年出現了一些問題,引起了幹部隊伍的一些混亂,這也導致了江平經濟發展的緩慢。比起其它市,我們的差距不是在縮小,而是在增大。在這種形勢下,任何空談都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統一認識,分析差距,提出思路,奮起直追,再創輝煌。”


    接著,徐渭達從三個方麵闡述了如何統一認識。包括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強化經濟建設的能力;堅持以黨委為核心,強化對經濟建設的領導地位;堅持民主集中製,進一步解放思想。


    這三點,可以聽得出來,徐渭達並不是因為今天的會議才有所考慮的。他並沒有用講話稿,一口氣說了一個小時,足見其當年的秘書功夫。居思源聽著,總覺得徐渭達這些話是有所指,但指什麽,他也不好明說。從大的方麵講,徐渭達的講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從小的方麵看,也是與江平現在的環境十分吻合。江平官場動蕩,最近又接連出事,幹部的認識統一至關重要。作為書記,強調認識無可厚非。但其中的隱隱約約,讓居思源覺得徐渭達這話的潛台詞是:響鼓不用重敲。黨委總是領導著政府的。


    居思源最後總結時,重複了徐渭達的三點,要求各地各部門深入學習。然後,他用三分鍾時間將剛才各地各部門的發言作了小結:“整體上都是很有思路的,說明了我們的幹部是有思想的。隻是有時候,思想被零碎地分割在更多的空話套話之中。我稍稍提了下,主要是五點:加快基礎建設,提高城市牽動力;文化興市,增強城市軟實力;招商引資,開拓發展新平台;強化服務,優化發展軟環境;吸納人才,促進可持續發展。這五點,都很好,都很切合實際,也將是下一步江平發展的著力點。會後,請市政府辦會同有關部門,就這五點開展一次全市性的大討論。明年,政府工作的重點,就以此為主。最後,在會議結束前,我向剛才我批評到的各單位和縣區的同誌們說明一下,我是對事不對人。批評的是事,並不是你們個人。今後這樣的批評,還會經常有。當然,我也希望有一天,我再也無法批評。那說明江平的發展取得了新成效。”


    下午,徐渭達主持召開常委會。會前,徐渭達把居思源找到辦公室,問:“上午批評焦天煥同誌了?”


    “是啊,流水那地方,要提醒哪!”


    “天煥同誌也是老同誌了,又是詩人。麵子上受不了,中午跟我講。我說該批評的就得批評嘛,思源市長從省裏下來,風格上有所不同,要接受,要反思。”


    “渭達書記,這……我批評的不止流水一個縣,還有好幾個單位。我說過我是對事不對人的。幹部隊伍中的‘庸’、‘懶’現象很普遍,要成為我們下一步轉變幹部作風的重點。”


    “是啊,是啊!但是,思源哪,對有些同誌的批評,還是得……哈哈,不說了吧。最近李南同誌跟我提到江平的班子建設問題,主要是人選。思源哪,你到江平也兩個多月了,幹部也基本熟悉了吧?有什麽想法?”


    “對人的問題,我覺得要慎重。對江平幹部,我還不太熟悉。但也算有了初步了解。這個,還是請渭達書記定吧,必要時,我再談談意見。”


    “那……也好。我先擬一下,我們再商量。”


    常委會討論了幾個副處級幹部的任免。風平浪靜。重點是討論對幹部雙向考評的有關細則。這個細則,組織部牽頭搞出初稿後,居思源看了兩遍,提了一些意見。組織部再修改,又征求了部分社會人士和幹部意見,才形成現在的細則。常委們討論的焦點是細則中的獎懲一章。因為這涉及到人。涉及到人的事,就是大事,不能不重視。常委們意見不一,紀委書記光輝道:“雙向考評是好事,但要重在鼓勵,而不是懲罰。這個細則,懲大於獎,恐怕不利於發揮幹部的積極性。”


    政法委書記姚立德平時話就不多,他去年剛從部隊正師級轉業過來,他問了句:“細則都很好,如果能執行,對江平的發展有好處。我同意!但是,我想問一下,這細則是組織部去執行,還是紀委去?或者其它部門?”


    程蔚林解釋道:“紀委、組織部、監察局、人社局等幾家聯合執行。”


    “這就難了。我怕將來流於形式,帶好更多弊端。”姚立德說完,向雋接著道:“總體上是可行的。而且也是必須的。關鍵是執行力的問題。我原則上同意!”


    其它常委說完,程文遠正要發言,手機振動了。他看了眼,神情一變,立即拿起手機,出了會議室。到了隔壁的辦公室,他問:“張廳長,怎麽?”


    “文遠哪,居然山莊那邊有麻煩了。”


    “怎麽?”


    “江生書記剛剛布置,要成立專案組,對江平的居然山莊進行秘密調查。”


    “是因為馬……”


    “可能不僅僅為此。江生書記親自抓,事情肯定不一般。估計跟高捷也有關。還有什麽,我就不清楚了。”


    “那……”


    “聽說這次調查跟江平的主要領導有關。”


    “主要領導?徐?”


    “不清楚。”


    “那好,謝謝。我來安排。”


    程文遠掛了手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些年,居然山莊一直是他的心病。黎子初就像是一枚毒品,你知道他可怕,但是卻無法拒絕他。他調出黎子初的號碼,正想撥,又按了。他起身回到會議室,見大家正在說笑,便道:“大家都說哪?那好,我來說說。”


    本來,程文遠對幹部雙向考評,是沒有多少意見的。搞雙向考評,是好事。但是剛才一接,他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就表現在說話上,他道:“思源同誌剛到江平來,提出搞幹部雙向考評,這個思路是正確的。但我想強調兩點:幹部雙向考評在江平,不是新鮮事,我們早就搞了。可能搞得不好,所以有重新搞的必要。對於細則中具體的懲的部分,我看就沒有必要細化了,說個籠統的原則,具體執行時再另作考慮。”


    居思源朝程文遠看了眼,也沒說話,又看了看徐渭達。徐渭達說:“意見都很好,思源同誌,你看……”


    徐渭達這是把皮球踢了過來,居思源正需要,他立即道:“剛才大家都講了好的意見,細則需要討論,就是因為還不完善。請組織部會後再根據常委們的意見進行修改。原則上總體框架不動,對於獎懲部分,再細化,加強可操作性。任何製度出台,沒有獎懲,製度就形同虛設。幹部雙向考評的文件要在元月一日前出來,從明年元月一日起執行。”


    居思源這話說得沒有回旋的餘地。要是平時,程文遠也許還要說上幾句,但現在,他閉著眼,心裏亂糟糟的。到底是誰給於江生說的呢?居然能讓於江生專門組織一個調查組不調查居然山莊?既然是主要領導,那隻有兩位,徐渭達和居思源。徐渭達應該不會吧?現在正是徐渭達能否進入省級班子的關鍵時期,他是不會希望江平再出什麽事情的。而且,對於居然山莊,徐渭達也不是那麽一幹二淨。那麽,除非是……


    程文遠朝居思源盯了下,從居思源的眉眼裏,他很難看清這個“官二代”到底是如何想?如果是居思源到省裏找了於江生,或者找了更高級別的領導,那麽,居思源是出於什麽目的?居然山莊在江平是枝繁葉茂,他居思源初來乍到,能動得了?或許不僅動不了,最後的結果還有可能跟高捷一樣,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


    當然,居思源與高捷是不同的。居思源來自省城,在上層有濃厚的根基,又是典型的“官二代”,他既然要在居然山莊上做文章,那他就是一定反複揣摩好了的。沒有必勝的把握,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動手的。這樣想著,程文遠心裏一顫,他趕緊將目光從居思源身上收回來。會議正好結束了。


    居思源正要回政府,程文遠喊住了他:“思源市長,有個事……”


    “啊,文遠書記”,居思源進了程文遠辦公室,程文遠點了煙,道:“剛才省裏有人打電話給我,談到馬喜馬廳長去世的事,說有人想在這做文章。你說,這……江平這兩年事夠多的了,怎麽又?”


    “是嗎?做什麽文章?有什麽文章可做?”居思源笑道:“讓他們做吧,我倒想看看那文章到底怎樣?哈哈,是吧,文遠同誌。”


    “那倒也是。我就是擔心影響江平的團結氛圍。”


    “哈哈,不會的,不會的。”居思源笑著,說:“別管他。文遠同誌。”停了會,又道:“啊,想起來了。上次回省城,老爺子說到家琪老市長,是文遠書記老嶽吧,老爺子請你代他問好。”


    “是啊,是啊!他們也是老熟人了。居老對我嶽父一直很關心。”程文遠說:“這樣算起來,我們兩家還是世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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