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銘清到達江平的第二天,就同市政府秘書長華石生差一點爭起來了。原因很簡單,就因為配車的問題。江平市委和政府的車子編號是連貫的,而人大、政協另外確定了一組個性化編號。這樣,市委一號車就是徐渭達的,二號車是居思源的,三號車是程文遠的。依常委順序,排到政府這邊除了二號車外,最靠前的車牌號是八號車。而現在,八號車自從高捷出事後,就一直是李遠副市長的配車。華石生大概也是疏忽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將十二號車配給了向銘清常務副市長。向銘清當天早晨讓司機到省城接他,先還對車號沒什麽感覺。結果到了市政府,車一停,李遠的八號車也正在邊上,向銘清就惱火了,他馬上讓司機吳兵將華石生找下來了,一臉不屑地問:“思源市長的車是幾號車啊?秘書長。”


    華石生是聰明人,向銘清這一問,他立馬就猜出了幾分,馬上道:“二號車。向市長,您……”


    “啊,那就對了嘛,車子也得有個順序嘛!啊!”向銘清說著掉頭就往門口走。


    華石生追了上來,說:“向市長,這車子一直都亂排著的。除了一把手市長,其餘都是按先後來序排的。”


    “不能改革?什麽合理,就得改成什麽樣。”向銘清的話有些冷。


    華石生脾氣有點大了,但他依然笑著道:“這個請向市長給居市長說說,否則我一個秘書長是沒法動的。”


    “秘書長就是服務的,怎麽沒法動?好了,別問了,我跟思源市長說。”向銘清甩甩袖子,上樓去了。


    華石生站在樓梯口,心裏罵道:“我見過多少市長了,還沒見過你這麽……連這事也計較,我看也……”


    一個小時後,居思源正好從一個會上下來,華石生立即將這事報告了,居思源說:“銘清市長已經說了。我說了他幾句。這事就別再提了。”


    “居市長,我還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常務。這以後……唉!”華石生說:“連個車牌號都講究,這讓我們辦公室怎麽辦?也太不……”


    “石生哪,不是過去了嘛!文化一條街那邊拆遷進展如何了?”


    “目前為止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簽了協議,還有三分之二沒動。這其中我們分析一半是在觀望,另外一半是對政府的補償沒有信心,或者想拖延時間爭取更多的補償。”華石生說:“不過事情有些奇怪,動員會後據我們了解,百分之七八十的居民都是有簽協議的傾向的。但一過了春節,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葉局長懷疑這裏麵是不是有人在蓄意造謠。”


    “有證據嗎?”


    “沒有。”


    “那就得相信沒人造謠。這說明我們的工作還沒做到位。另外就是長期以來,政府失信於民的太多了,搞得老百姓不敢相信政府。針對這種情況,石生秘書長,你得跟指揮部的同誌說,要堅持做思想工作,要將政府的補償政策和拆遷政策以及將來的建設文化一條街的政策宣傳透宣傳到每一戶每一個人。不要有任何盲點。同時,要注意方式方法,我看政府論壇上就有一些關於文化一條街建設的帖子,要組織人回複。你不回複,事情就搞不清楚,就容易產生謠言。謠言止於公開。隻有公開了,才能讓老百姓得到的是政府的政策,而不是恣意的猜想。”


    “居市長說得有理。我也同葉局長這麽商量著。葉局長最近帶著人到一些文化老街去考察,明後天就要回來了。回來後指揮部再給居市長一次全麵的匯報。”


    “這個先給李遠市長匯報,請他先定。”


    華石生點點頭,似乎要出門,又折了回來,說:“居市長,馬上就兩會了。你看我在政府秘書長的位子上也呆了五六年了,雖然這次推選的人選上沒有我。但我想請居市長和渭達書記也關心關心我。我絕對服從組織安排!”


    “你個人想法呢?”


    “我這個年齡,再下到縣區,沒意思了。到市直也不合適。您看……”


    “好,我明白了。我會跟渭達書記商量的。”居思源沒有再問,人事的事,問透徹了,反而不好。華石生這麽一說,他就已知道華石生的意思是要解決一個副廳。這次兩會,政府的名額相對緊張,但人大和政協的位子還是比較鬆的。華石生作為政府秘書長,其實在前兩次的書記會上,已經被提名,隻是沒有公開。下周,省裏要過來要民主推薦,到那時候,所有的候選人情況就基本算透明了。


    其實透明了好。透明了就沒了地下活動。官場最怕的就是地下,居思源也怕。地下活動讓你摸不著頭腦,有時看起來波瀾不驚,卻內在裏已是洶湧澎湃了。


    下午,居思源專程回了一趟省城,向省委組織部孫興東部長匯報有關江平的人事安排工作。這也是徐渭達書記的意思。居思源說這事應該是書記去報告,我一個副書記不太合適。徐渭達說什麽叫合適,什麽叫不合適,你去了就合適。居思源笑著說渭達書記這話有點繞,但在理。


    孫興東部長正在小會議室內與南州市的兩個一把手談話。南州市這次調整幅度大,兩個一把手都動了,而且都安排得相當不好。書記到省委統戰部搞副部長,市長到省委黨校任副校長。雖然都到省直來了,其實是明升暗降。沒有明顯的錯誤,而組織上這樣安排,兩個一把手自然有想法。有想法了,組織部長就得找談話。


    居思源就在石副部長的辦公室坐著喝茶,石部長是最近剛剛從省委辦公廳過來的。在此之前,這辦公室這張椅子的主人是王長。想到這,居思源禁不住心涼。才剛剛三四個月,那個到江平宣布居思源任副書記、代理市長的省委組織部王長副部長,就已經走到了大牆之內。一牆之隔,物是人非啊!


    石部長同居思源談到馬上開始的省“兩會”。對於省裏幹部來說,關注的是省“兩會”。而對於市級幹部來說,關注的則是市“兩會”了。再往下亦然。“兩會”是中國的特殊現象,龐大而隆重。這種龐大與隆重之下,卻掩蓋著說不出的暗箱與奢華。如果“兩會”不逢換屆,則純粹成了吃喝大會,舉手大會,程式化大會;如果恰恰逢上換屆,“兩會”的意義馬上就提升了。“兩會”之前的活動也頻繁了。明底裏的活動有推薦候選人,考察班子,談話,和測評;暗底裏的動作就數不勝數了。打招呼,拉票,請吃,請玩,不亦樂乎!為著就一個目的:提名我,選舉我。


    居思源說:“換屆年,全國的情況都一樣。”


    石部長道:“關鍵是很多幹部心都浮了。當然,這是指那些正在邊緣的。像我們,哪需要……”


    “那是。”居思源問道李南副書記,石部長朝他望了眼,說:“可能要暫時兼著政協。”


    石部長這話說得有意思,政協是正部級,李南是副書記副部級,現在同時任政協主席,卻叫兼著。這一個“兼”字就恰當地把在政權前台與後台的不同給刻畫出來了。


    “也很好。據說是李南書記不想離開江南。”居思源說:“江南好啊!好!”


    石部長又問到流水縣縣長死亡一事,說案件是不是有些眉目了,一個縣長在辦公室裏被殺了,全國少見,“這背後一定有問題。流竄作案不可能到如此地步。那還得了?”


    “我想也是的,尊重公安的意見。他們還正在努力。”居思源道。


    “努力?唉!”石部長歎了口氣,轉過來問向銘清到江平後怎樣,聽得出來,他對向銘清的感覺也不是太好的。石部長這人,以前是省委副書記的秘書,身上還有股文人氣息,對向銘清這樣的幹部,有些不同的感覺是正常的。


    居思源道:“已經過去了。很好的。”


    “我可聽說他剛到就發生了車牌號事件……”


    居思源一驚,這事竟然也傳到省城來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事是誰傳的呢?為什麽要傳?是華石生?還是李遠?或者幹脆就是向銘清……但,唉!居思源笑著說:“哪有什麽事件,一點小誤會。沒解釋清楚而已。”


    石部長也笑笑。又續了茶,孫部長那邊談話還在繼續。同級別的談話,很難談長;最能談長時間的,是級別相差不大、且又安排不好的幹部。南州市的兩個一把手,都是正廳,安排得又相對不好,兩個人怎麽可能心平氣和地聽孫興東部長講話?一定有爭論,甚至有牢騷。這個時候,他們有爭論有牢騷,孫部長還真得聽著。畢竟是安排他們到統戰部和黨校這樣的廟裏去了,你找不出合理的解釋,你就得放下架子,耐心地聽他們牢騷。


    組織部長是中國最大的政治家啊!也得是中國最耐心的政治家。


    快到下班時,南州的兩個一把手才談完。居思源問孫部長的秘書,是不是時間晚了,不行,明天我再過來。裏麵孫部長道:“思源同誌吧,進來吧!”


    居思源進去,孫興東正在用毛巾擦汗。雖然正是初春天氣,但他麵色紅潤,似乎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戰事一般。


    “倒是給我上課來了!”孫興東部長的口氣裏明顯有些不快,坐下來,問居思源:“銘清同誌過去後,還可以吧?”


    “很好。”居思源知道孫興東對向銘清是不錯的。這次向銘清到江平,就是孫興東提名的。雖然沒有提拔,但看江平的態勢,其實也是很快的。


    “思源哪,你來得正好。我有個事正要跟你談。聽說你跟那個……葉,葉什麽……沒這事吧?”


    “沒有。這簡直是……”居思源差一點跳了起來。


    “沒有就好。要潔身自好啊!”


    “請部長放心。”


    “還有個事,就是銘清同誌。我當初提名他到江平,是考慮到你。你得好好地約束他,。這個同誌有些放任,你是班長,得管好。”


    “這個當然。不過……”


    “不要說不過了。好吧,你有事就說吧!”


    居思源將江平“兩會”的籌備情況作了簡短的匯報,又提到省委馬上要對江平班子的考察,在此之前,他想提議江平市委召開一次幹部大會,重申換屆紀律。“江平的形勢很複雜,我怕一旦亂起來,到時被動。重申紀律,就是要樹立風正氣清的換屆局麵。”


    “這個可以!你們搞嘛!思源哪,市裏跟省廳有區別,工作方法和工作麵也不一樣。有些事還得多和渭達同誌商量。渭達同誌是老基層了,經驗足,把握全局的能力強。這對你以後也有幫助。”


    “我會的。這次來,也是渭達書記的意思。他因為身體有些不太舒服,所以沒過來。等他身體恢複了,會專程來給興東部長匯報的。”


    “啊!”


    “另外,孫部長,我們江平最近有部分處幹缺額。我想請組織部門公開招考幾個。您看……”


    “這個可以!是大趨勢嘛。可以搞。具體的情況你讓組織部跟這邊的幹二室聯係一下再定。考,一定要公平,要透明,要公開。不然,考得其反。”


    “我們會注意的。”居思源正要起身,孫部長的秘書先進來了,說李南副書記那邊定好了的,是不是不請部長……孫興東點點頭,居思源說:“我也得走了。晚上得過去看老爺子。”


    “一道吧!中組部來了個部務委員。”孫興東道。


    居思源也不好推辭,而且這樣的機會對他也是難得的,就樂得跟孫興東一道了。路上,他問到蘇朗朗巡回演出的事。說這事葉秋紅局長一直在辦。這葉局長雖是女同誌,辦事還幹練。聽說找了幾家企業,資金方麵應該是沒問題了。到時蘇小姐來演出,請孫部長一定到江平來視察。


    孫興東隻是笑笑,然後道:“這事你就讓那個葉……小葉辦好了。到時我盡量過去。”


    到了飯店,黃部長已經在了。雖然是部務委員,但大家都直接稱呼部長,他也樂得接受。孫興東向黃部長介紹了居思源,說這是我們江平的市長,馬上就是書記了。也是全省最年輕的書記。他的老父親,啊,以前是江南的老書記。一把手書記!


    黃部長禁不住多看了居思源幾眼,握著手道:“看得出來,居市長是名門出身。嚴謹而文雅,有良好的氣質。”又朝孫興東說:“興東啦,這樣的幹部現在是最需要的。要好好培養嘛!啊!”


    居思源聽得出黃部長的北方口音,像山東大蔥般濃烈,便笑著說:“黃部長是山東人吧?我老家也是山東。隻是這麽多年後,北方人的幹勁已經全沒了。”


    “是嗎?我是山東高密。”


    “紅高粱遍地的地方,好,有風情。”孫興東插話問:“思源是山東臨沂的吧,我記得是。”


    “是臨沂。”


    “地道戰的地方,都不一般哪!”孫興東請黃部長就坐,繼續道:“我到江南後就有種感覺,這地方讓男人都變得溫柔了。水土嘛!你看思源,哪還有一點北方人的粗獷?”


    “這也正是南北差異的表現。前不久有本書上對南北官場進行了對比,說北方官員跟南方官員就是不同。北方官員的風格就是大氣,大膽,大聲;而南方這邊,則是細膩、細致、細微。”黃部長伸手端過茶杯,喝了一大口,“這也是就是性格,想改也難。我看興東部長到江南這麽長時間,也還是北方人的豪爽與大氣的。”


    “誠中部長總結得是。”孫興東說:“不過,我還真發現,思源同誌是南北方人的性格兼而有之。不容易啊!”


    居思源謙虛道:“孫部長是批評我了!不過我倒是想,一個官員要是真的能南北融合,確實也是不錯的事。至少在處理問題思考問題上,能夠做到兼容並包。既有北方的大氣,又有南方的細膩;既有北方的深沉,又有南方的空靈;既有北方的豪爽,又有南方的婉約!”


    “說得好!”黃部長擊掌道:“果真是大家風範!見識就不一般。”


    正說著,外麵有人喊:“李書記到了。”


    孫興東和居思源都站起來,黃誠中半欠著身子,李南人未進來,聲音先到了:“哈哈,誠中哪,啊!”進門見了居思源,點了點頭,然後同黃誠中握了手,說:“那邊剛有個事,不然早過來了。老朋友了嘛,這又有半年多沒見了啊?”


    “半年多了,李南書記忙,省裏麵的事多嘛!哈!”黃誠中應和著。


    酒席開始後,居思源禮節性地喝了幾杯。在這個桌上,他這個市長是沒有多少說話的時間的。酒過了一半,大家說到馬上開始的換屆選舉。李南側著頭問居思源:“聽說江平有些複雜,是吧?”


    居思源一愣,馬上道:“好像……還不錯吧?”


    “不錯嗎?啊!思源哪,你到江平也好幾個月了,要進入狀態。”李南夾了口菜,邊嚼邊道:“江平的人民來信最多。我跟渭達同誌也說了,省委下去考察前,要徹底解決這些問題。”


    “好,我回去後就和渭達書記商量,盡快落實李書記的指示。”居思源心裏想:江平的來信在全省最多,那來信都是哪些人呢?這次江平市長提名的候選人有五個,應該說不同情況不同類型的都考慮到了。而且常委會上,也沒有人再另外提出新的人選。那麽,這些來信是反映相關候選人的?還是另外有所提名?或者是已經提名的候選人互相之間……


    都有可能,也都沒有可能。話說回來,官場上哪有絕對呢?


    不過,居思源的心裏倒是有些打鼓了。既然事情都到了李南副書記這裏,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李南副書記已經和徐渭達說了,但徐渭達並沒有在他來之前的談話中提及。徐渭達隻是讓他到省委組織部匯報換屆有關準備情況,對李書記剛才提到的來信隻字未提。難道徐渭達是在有意回避?或者說他認為這事根本就不應該讓居思源知道?也許是他認為沒必要讓居思源知道。可是這樣一來,居思源就被動了。以至於李南副書記問到時,他隻能倉促應付。李南副書記要他盡快進入狀態,其實是對他的批評。看來,作為一個市委副書記、代市長,到江平要想進入狀態,就不僅僅是進入經濟發展和社會事務的狀態,而更重要的是進入人事調整和整體謀劃的狀態。


    天大大不過人事。人事就是核心。居思源端起杯子,敬了黃部長、李書記和孫部長以及其它人各一杯。一圈下來,他頭有些暈了。平時,都是人家這麽轉著圈子敬他。現在,他來敬別人,算是感同身受了。


    其實對於喝酒,居思源有自己的理論。他能喝,但不好。古人說:善飲而不溺也。以前在科技廳時,他就對下麵有個不成文的要求:酒要喝,不喝有違禮節;但不要喝醉。酒要敬,但不要站著,站著有違尊嚴;酒要有氣氛,但不要庸俗,庸俗有違人心。


    對這三點,科技廳從上到下幾乎是認同了的。因此,每每喝酒,氣氛還是很平和而且酒也能恰到好處。但後來他私下了解,那也隻是他在場的時候,他不在,酒照樣喝醉,照樣站著敬酒,照樣唱歌打渾。沒辦法,這就是中國的酒文化。酒文化到了官場,加入了官場文化的元素,就更加中國化了。所謂中國特色,這大概就是最大的特色。官小一級,必得站著敬酒。上級一口,下級一杯。甚至,上級表示,下級也得炸雷。酒場文化就是最嚴格的等級文化,就是最顯明的官場規製,也就是最明白的官場現形圖。


    居思源有時想,到老了,如果有時間,有精力,他將專門寫一本《酒圖》,把酒場上的形形**,光怪陸離,悲歡離合,躊躇和失意,明戰與暗鬥,一一地呈現出來。那也許真的將是一本新的浮世繪了。


    敬完了酒,酒席也到了尾聲。李南說晚上還有個小範圍的會議,就不陪黃部長了,請興東部長和思源市長陪著,又特別叮囑居思源:“省城有些情況興東部長也不熟悉,就你安排吧,一定要安排好!”


    居思源說:“放心,李書記。”


    李南一走,孫興東便望著居思源。居思源出了包廂,給江平駐省城辦的孟庭葉打電話,請他立即安排一個地方。要清淨,要安全,要到位。孟庭葉想了想,說:“那就到高爾夫會所吧!”


    “楊……那裏?太遠了吧?”


    “晚上車好走。我馬上就過去先安排。多少人?”


    “七八個吧。”


    放了電話,居思源進來對孫興東小聲道:“到高爾夫會所。”


    “啊,好。好,放鬆放鬆,不錯。”孫興東站起來,對黃誠中說:“那就請誠中部長還有其它同誌一道,咱們去享受一下月光高爾夫,怎麽樣?”


    “哈哈,到了江南,就聽興東部長的安排吧!”黃誠中與孫興東說笑著出了門,居思源在後麵想:孫興東還真不簡單,造出個月光高爾夫的概念,一下子就時尚詩意了。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可見現在的領導幹部的素質都提高了,從前那個“隻紅不專”的年代是徹底地結束了。


    高爾夫會所這邊,孟庭葉已經給安排好了。楊莉也特地過來,見了孫興東和居思源他們,楊莉說:“真是貴客。今天晚上我請客!”


    孫興東道:“楊總是見思源市長來了吧,也好!我們樂得逍遙。”


    居思源也沒有解釋,大家進了會所,先到茶室,楊莉讓人上了頂級的龍井。室內茶香,室外月光,茶香與月光繚繞著,竟有幾分的朦朧。孫興東正和黃部長悄悄地說著話,居思源就端著杯子,出了門,月光就猛地灑了一身。他抬頭看天上,沒有一絲雲,星星雖有,卻極稀落。正所謂“月明星稀”也。


    正看間,楊莉出來了,問道:“居市長好雅興。月光如水,春暖花開啊!”


    居思源回著頭,看了楊莉一眼。燈光與月光之下,楊莉風姿綽約。他趕緊收回目光,笑著說:“楊總也成詩人了?怪不得古人說:明月千裏詩萬斛啊!”


    “居市長是笑話我了。會所裏還有位客人,居市長有興趣知道嗎?”楊莉說得有些神秘,居思源頓了會,還是沒有做聲。


    “看來居市長還是有興趣的。那好,我這就去引她來見你。”楊莉正要轉身,卻沒動,說:“還是我另開個茶室,你們坐著談吧。這邊,剛才孟主任已經安排好了。我們這個月光高爾夫是很有意思的。不過,我知道居市長是不喜歡的。”


    “啊!”居思源想原來月光高爾夫就是這會所的一個服務項目,他想問到底是些什麽,但聽剛才楊莉說話,便沒再問。楊莉便抽身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請居思源跟著他到了旁邊的另一個小茶室。這茶室隻有十來個平方,裝潢古典,屋角還點著一盤檀香。牆壁上掛著一幅字和一張畫。字寫得淡雅,有文人氣息;而畫更顯得衝淡,一看就是新安畫派的路子。楊莉說:“居市長先看字畫,她隨後就到。”


    居思源便細看落款,字居然是董其昌的,畫是黃賓虹的。他趕緊細看,這一看便看出了端倪。這原來是榮寶齋的水印仿品。不過,其神其形,都是到了位的。好在居思源早年有一個階段對字畫感興趣,也學了一些皮毛,這一會兒,竟然讓他看出了三分。


    檀香的氣息,使人寧靜。而茶香,又讓人清淨。


    居思源正坐著,外麵有輕輕地響動。接著,門被推開了,居思源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到底是誰哪,這莉子,還……”


    兩個人都呆住了。


    “趙茜!”居思源站起來,這一刻他有些局促。倒是趙茜笑著說:“我就知道莉子在玩些花樣,但真沒想到是你。你也來會所?”


    “是陪人過來的。”居思源請趙茜坐下來,又要提壺給她斟茶。趙茜伸手攔住了他,說:“我來吧。我還沒給你泡過茶呢!”


    僅僅一句話,氣氛就很懷舊了。


    居思源問:“怎麽回來了?”


    “剛剛回來的,是莉子請我回來的。我們準備給她投資。她說要到你們江平去建個球場會所。有這事吧?”


    “說過,但沒落實。難道你們……”


    “我也準備投資一些。不會拒絕我吧?”


    “哈哈,好!隻要是投資,我們都歡迎!”居思源朝趙茜望過去,趙茜也正望著他。一瞬間,兩個人都沉默了。


    茶又續了一回,居思源說:“趙林也想在江平投資。我跟你說過的,我沒同意。”


    “他到我那狠狠地罵了你一回,說當市長了就不認識發小了。”趙茜忽然問:“不會是真的不認了吧?”


    “哈哈,哪裏。”


    趙茜道:“我前幾天還到省委大院你家那邊去過,還是往日的樣子,隻是人大部分都走了。我看見居老爺子在蒔弄花,也沒好打招呼。你們家那位池醫生,都還好吧?還有淼淼,也都……”


    “都還好。”


    檀香依舊,話卻斷了。兩個人好像都感覺到沒有話題了。對坐著喝茶,居思源卻在想孫興東他們到底在享受怎樣的月光高爾夫?繼而他又想:為什麽當年見了趙茜,心裏總是撞著一頭小鹿?而現在卻……是時光蕩滌了一切?還是自己懼怕自己的內心從而在下意識地拒絕?


    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反正那些時光已經過去,不再回頭也不能回頭!回頭隻會是一種破壞,而回憶則是永恒的憂傷與快樂!


    趙茜大概也感覺到了居思源的冷靜,便換了話題道:“春節期間,向銘清到北京找過我。”


    “啊!”


    “他到江平當常務副市長了吧?好像是因為其它的事,他找我給他介紹了中紀委的一個主任。但具體內容我不知道。後來他讓我到江平來找他,說你和他都在江平,到江平來就是回到了家。”


    “……是啊!他找中紀委?啊,沒事。是得到江平啊!楊總的投資不是有機會了嗎?好啊!”居思源接著問:“僅僅就高爾夫會所?”


    “當然還有地產開發。”


    “這就對了。現在都在走項目開發的路子,我說你們怎麽就會盯著江平這樣一個經濟並不是十分發達的地級市。原來是打土地的主意。趙茜哪,土地現在控製得緊,不容易。因此這項目我得慎重。”


    “相關的手續如果江平不好處理,我們可以在北京打理。關鍵是市裏,特別是市長你要同意。”


    “哈哈!”說到工作,居思源一下子就放鬆了。他起身給趙茜續了水,正要坐下,楊莉在門外道:“茜子,出來一下!”


    趙茜出去後,居思源等了會也出了門。月光有些淡了,再沒有剛才那樣的明亮。他拿出手機,有短信息,是葉秋紅的。葉秋紅說:“文化部張部長明天到江平。月光如水,市長珍重。”


    這真是條高科技的信息,包含的信息量之大,讓居思源也覺得有些意思。首先她告訴了居思源明天文化張部長要到江平,至於居市長到時出麵不出麵接待,請居市長定奪。其次她明白地寫出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是以物擬人,月光如水,心思是否也是如水?第三,她又顯現了對居思源市長的同誌間的關愛。道一聲珍重,雖然簡短,卻令人感動。葉秋紅心思的縝密,就如同這月光裏的夜色一般,朦朧而動人。


    居思源回了條短信:明天我參加。你也保重!


    他本來也想寫上一句關於月光的話,但想想還是算了。很多時候,很多話我們隻能在心裏想著,一旦寫出來就是多餘,就是無趣,甚至就是苦難。


    沿著月色中的球場,居思源整整走了一圈。等他回來時,孫興東他們也正好結束了,大家上車,楊莉和趙茜專程到門口來送。居思源和趙茜握手時,趙茜說:“什麽時候再為你泡茶呢?”


    居思源沒說話,隻是在握著的趙茜的手指上稍稍加了點勁,然後便放了,轉身上車。楊莉在後麵說:“居市長,我過兩天陪趙總過去,你可得……”


    “好的,好的!”車子發動了。居思源看見趙茜站在月光裏,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從前。越是離得遠,那種內心裏的相思才越真實。一旦近了,便如同水中的影子,被攪碎了,那種疼痛的美與憂傷也便消失了。


    在送黃部長到酒店房間時,黃部長悄悄地拉居思源到一這,說:“你還年輕。我聽興東說馬上就要幹書記了,好好幹。到北京找我!”


    居思源說:“謝謝部長!請多多關心。”


    兩個人換了手機號碼,黃部長邊記號碼邊道:“這個我一般不太用。隻有幾個人知道。思源市長哪,我看好你。興東部長對你也很賞識啊,他可是很快要成三號了。”


    三號是指除書記、省長外的第二副書記,黨內三把子。黃部長這麽說,既意味著孫興東要上,又意味著李南副書記要動。李南副書記動到哪兒呢?春節期間,居思源聽王河說李南有些問題,中央正在查。不過,他沒聽到更多的更確切的消息。何況像這類事,是絕對不能打聽的。打聽就等於在傳播。不過看晚上李南副書記的心情,似乎不太像正被查的狀況。或者說警報已經解除,他開始放鬆了。到了省部級這樣的高官,中央要查,是得下決心的。這樣的官員,就像大樹,根太深了,結太多了,葉子太密了。稍稍一動,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僅僅動了全身,還會不斷地危及到更多的樹更多的根更多的結和更多的葉子。官場就是一大片森林,沒有哪一棵樹是真正獨立的。獨立意味著被隔離,潛在的就意味著死亡。死亡了,你還能如何實現覆蓋大地的願望?


    回到家,池靜早已睡了。居淼開的門,一見爸爸,便嗔道:“爸爸回家也不先打電話?喝酒了吧?”


    “臨時定的。”居思源拍了拍女兒的臉蛋,問:“怎麽還沒睡?早點睡吧。”


    居淼點點頭,說:“就睡了。老爸晚安!”然後輕盈地回房去了。


    時光真快,居思源想起居淼小時候的樣子,一晃都十幾年了。他又想起池靜說的居淼也許早戀了的事,這事上次池靜說的時候,他笑著說沒事,但心裏一直擱著。春節期間想問,又怕讓孩子上心。這回得問問了。他便走到女兒房門前,叩了門,居淼問:“爸爸,有事嗎?還是老媽不讓你進房啊?”


    “傻丫頭!知道調皮了。沒有什麽好心情想同爸爸分享嗎?”


    “這……爸爸什麽意思啊?”


    居思源笑笑。居淼道:“爸爸一定是聽媽媽說什麽了?是不是說我早戀了?”


    “哈,好厲害。是的。”


    “那我告訴爸爸,沒有。我隻是有點喜歡那個男孩子。他也有點喜歡我。但我們真的沒有實質性的交往。我懂得該如何處理。爸爸,首先要自立,才能使情感有所附庸。”


    “我的淼淼如此可愛而美麗。爸爸放心。好,休息吧!”


    居淼突然上前來親了居思源一下,說:“好老爸!”


    文化部的張部長一行,是第二天下午到達江平的。方天一和葉秋紅專程從機場接了他們,然後下榻江平大富豪。王琛也同機到達,隻是他先在省城有事,稍晚些再到江平。王琛剛下飛機就給居思源電話,說他這次是專程來看望市長同學的,同時,也想看看正在江南的趙茜。他問居思源知道趙茜在哪嗎?最近她的電話老是關機。居思源說知道,在楊莉楊總那兒,她也正好要和楊總一道到江平。你們幹脆一起吧,叫上王河他們,我一鍋燉了。王琛說你燉我們舍得,可要是燉趙大小姐怕就……居思源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來了,咱們再煮酒論英雄。


    張部長看了老街,說這是華東最好的老街,比他看到的江南一些老街還有特色。投資再一改造,有望成為中國最美麗的老街。居思源加了句:也應該是最有文化的老街。張部長說居市長果真是開拓,這句話說到了現在老街開發的痛處。許多地方的老街開發,拆遷搞了那麽多,費了大事,也花了大量的資金,結果呢?老街原來的特色沒有了,老街成了商業街。關鍵是沒了文化,沒了口味。江平的文化一條街開發時一定要注意這一點,不要求大求洋,就是要求特色求文化。文化一條街嘛,沒有文化,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居思源說張部長說得好,我們在具體工作中一定要貫徹執行。


    晚上,居思源陪張部長一行,喝黃千裏帶過來的正宗茅台。一桌子人,整整喝了十二瓶,喝完後,張部長舌頭有點團了,拉著葉秋紅的手,說:“一條街開發好了,我……我就……到這來……居……居市長,給我套房子,我來……來靜中養生。葉……葉局……長,我們一……一道,好吧!”


    葉秋紅的手在掙紮著,眼睛卻望著居思源。居思源上前道:“張部長,坐下說。文化一條街開發好後,江平市授予張部長榮譽市民稱號,贈送一套臨街房屋……”他握住張部長的手,葉秋紅坐到了一邊。居思源繼續道:“江平人民是不會忘記每一個給過江平支持和關心的領導的,來,我們共同地敬張部長一杯。”


    酒喝下去了。張部長又向葉秋紅身邊蹭來。居思源趕緊道:“張部長,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結束吧,等會兒請天一市長和黃總送張部長到房間。”


    方天一立即會意,起身就拉著黃千裏站到了張部長麵前。張部長眼睛還是瞅著葉秋紅,身子卻跟著方天一他們出了門。居思源說:“部長,明天再陪你。”又叮囑方天一:“一定要安排好。部長酒喝得不少,要注意些。”


    黃千裏笑道:“請市長放心。我負責。”


    張部長和方天一他們上了電梯,居思源和葉秋紅站在走廊上,互相打了招呼,葉秋紅突然回過頭望著居思源,那眼睛裏明亮的有淚水。居思源說:“好了,走吧!”


    “能請我喝茶嗎?”葉秋紅驀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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